张为民：妈妈之味

妈妈是在今年雨水节气那天午后走的，天阴沉着，阳光蓄力，一次次试图穿破厚厚的云层，洒下一缕淡淡的光线，像极三年来，妈妈和病魔缠斗的光景。只这一刻，妈妈累了，合上了疲惫的双眸。收拾遗物，回到妈妈的旧屋，春节里带给妈妈的那盆蝴蝶兰依旧明丽，娇小的花瓣在微风中颤动，恍惚中，似乎感觉妈妈还坐在窗前，正用纸巾轻轻拂去兰叶上的浮尘……

妈妈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幼时因小儿麻痹症而右手失能，中年又经历丧偶之痛，经历人生各种艰难，妈妈硬是扛了过来。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觉寒。妈妈是以一臂之力，把我们兄妹抚养成人，给了我们一个温暖幸福的家。

思念妈妈，脑海中最先跃出的竟然是妈妈做的美食。枣子般大小的土豆是菜场的落脚货，少人问津还便宜。妈妈常会一下子买回半篮子，变出几多花样来：将土豆水煮了，一半去皮碾碎，混合几片方肉的碎丁，少许豌豆，炒制成美味的土豆泥；另一半则带皮放在油锅里煎制，待两边煎得焦黄，散出清香味时，撒入葱花、精盐起锅，一盘外焦里嫩、香酥可口的炸土豆从来就是餐桌上的点睛之笔。当然还会有扬州狮子头、蟹粉豆腐、松鼠鳜鱼、炸响铃之类的精品菜，那是节庆宴请时，妈妈才偶尔露一手的绝活儿。几十年来，妈妈的手艺，妈妈的滋味潜移默化，早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成家之后，也总想着到妈妈那里蹭上几顿，暖暖自己的胃。而最让妈妈开心的事莫过于看儿孙在桌前大快朵颐，频频点赞，常常还要多烧几个菜装在便当盒里让我们带回去，维系在滋味上的家，何等幸福。

妈妈手巧，熟稔于各种毛衣织法。孩提时，生活并不富裕，物资亦匮乏，但在妈妈的照料下从未经历过冻馁之苦，手打的毛衣我穿不下了，拆了翻了花样重新织一件，给妹妹一样的欢喜。家里那台用了近半个世纪的蝴蝶牌缝纫机是妈妈的百宝箱，我们兄妹过年的新衣新鞋，是多少个夜晚，在妈妈弯曲的背影和缝纫机咔嚓咔嚓有节奏的滚动声中变戏法般冒出来的。妈妈将缝纫机的荣光一直延续下来，孙辈们幼时的服饰甚至尿布都是妈妈用缝纫机踩出来的，“自己做，用料好，合身”。妈常以这样的话来抵住我们不让她太辛劳的说辞。即便到了耄耋之年，妈妈依旧会在精力尚可的时候踩踩缝纫机，遮灰的衣袋、小巧的抱枕袋……流露出手作的朴实和精致，更蕴含着对晚辈浓浓的情味。

妈妈喜欢自己一个人住。起初，觉得妈妈固执，自己家离老宅并不远，一锅汤若是骑上自行车送去，还是滚烫的，走走路也不过十五分钟左右，不明白妈妈缘何要坚持住在老宅。疑惑，在头脑中盘旋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为找一本书，打开老宅的书柜，跃入眼帘的是几排码得整整齐齐的连环画，抽出几册来，《三国演义》《渡江侦察记》《山乡巨变》……泛黄的纸张，熟悉的画面，时光仿佛倒流几十年，想起和妹妹为一本书的“拥有权”而争得面红耳赤；想起为一本新出的连环画缠着父母好几天，并许下种种庄重的承诺才得遂心愿，眼睛不由得有点润湿，难得妈妈有心，为我们存留下一份童年的记忆。继而又想，这何尝不是妈妈给自己留下的一份生活印记呢。儿女绕膝的日子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经一去不复返，老宅周遭也少了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的景致。但老宅分明将往日的点点滴滴浓缩、积淀了下来，和睦的乡邻，承载家庭记忆的种种物件……与人以亲切，以念想。显然，妈妈已经习惯了老宅那熟悉的气息，那是妈妈自己的家，泛着时光的倒影，充溢着浓浓的家味。

谁说过，升入天堂的人容貌都定格在33岁。遂想起那年妈妈带着6岁的我去公园游玩，骑在小木马上我一摇一摇正快乐，转头不见了妈妈，心一紧，跳下木马，慌慌张张四处寻觅，转眼，看见妈妈在一边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一头扎进妈妈的怀抱，委屈、欢喜各样的情绪交织着，在妈妈的怀里迸发出一场嚎啕大哭。那一年，妈妈正好33岁。（张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