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都是你》书摘

他不只记下瞬间的灵感,也详细记载了许多数据和相关知识,有时候还会将景物用素描勾勒出来,帮助记忆。

散文不是我的诗余。散文与诗,是我的双目,任缺其一,世界就不成立体。

从从容容地过日子,看花开花谢,人往人来,并不特别要追求什么,也不被“截止日期”所追迫。

既有肉身,就注定要承受与生俱来的千般惊扰。

一个人有好太太,必定是天意,这样的神恩应该细加体会,切勿视为当然。

一条命,用来读书。世界上的书太多了,古人的书尚未读通三卷两帙,今人的书又汹涌而来,将人淹没。

老师考学生,毕竟范围有限,题目有形。学生考老师,往往无限又无形。

多看他人,多阅他乡,不但可以认识世界,亦所以认识自己。

最后还剩一条命,用来从从容容地过日子,看花开花谢,人往人来,并不特别要追求什么,也不被“截止日期”所追迫。

可怜的凡人,奔腾不如虎豹,跳跃不如跳蚤,游泳不如旗鱼,负重不如蚂蚁,但是人会创造并驾驭高速的机器,以逸待劳,不但突破自己体能的极限,甚至超迈飞禽走兽,意气风发,逸兴遄飞之余,几疑可以追神迹,蹑仙踪。

全世界轰然向你扑来,发交给风,肺交给激湍洪波的气流,这时,该有点飞的感觉了吧。

我想,在潜意识里,现代少年是把桀骜难驯的电单车当马骑的:现代骑士仍然是戴盔着靴,而两脚踏镫双肘向外分掌龙头两角的骑姿,却富于浪漫的夸张,只有马达的厉啸逆人神经而过,比不上古典的马嘶。

高速,使整座雪山簇簇的白峰尽为你回头,千顷平畴旋成车轮滚滚的辐辏。春去秋来,多变的气象在挡风窗上展示着神的容颜:风沙雨露和冰雪,烈日和冷月,沙漠的飞蓬,草原夏夜密密麻麻的虫尸,扑面踹来大卡车轮隙踢起的卵石,这一切,都由那一方弧形大玻璃共同承受。

一时小车惊窜于左,重吨的货柜车奔腾而咆哮于右,右耳太浅,怎盛得下那样一漩涡的骚音?

天高路邈,一车绝尘,那样无阻的开阔空旷

中国最浪漫的一条古驿道,应该在西北。最好是细雨霏霏的黎明,从渭城出发,收音机天线上系着依依的柳枝。挡风窗上犹浥着轻尘,而渭城已渐远,波声渐渺。《甘州曲》《凉州词》《阳关三叠》的节拍里车向西北,琴音诗韵的河西孔道,右边是古长城的雉堞隐隐,左边是青海的雪峰簇簇,白耀天际,我以七十英里高速驰入张骞的梦高适岑参的世界,轮印下重重叠叠多少古英雄长征的蹄印。

当初发明阳台的人,一定是一位乐观外向的天才,才会突破家居的局限,把一个幻想的半岛推向户外,向山和海,向半空晚霞和一夜星斗。

花神的孩子,名号不同,容颜各异,但迎风招展的神态都是动人的。

开窗的夏夜,她们的体香回泛在空中,一直远飘来书房里,嗅得人神摇摇而意惚惚,不能久安于座,总忍不住要推纱门出去,亲近亲近。比较起来,玉兰修长的白瓣香得温醇些,茉莉的丛蕊似更醉鼻餍心,总之都太迷人。

夏秋之间,一夕盛放,皎白的千层长瓣,眼看她态纵迅疾地展开,幽幽地吐出粉黄娇嫩的簇蕊,却像一切奇迹那样,在目迷神眩的异光中,甫启即闭了。一年含蓄,只为一夕的挥霍,大概是芳族之中最羞涩最自谦最没有发表欲的一姝了。

人类之间,禁止别人发言或强迫人人千口一词,也就够威武的了,又何必向禽兽去行人政呢?

或许在飞禽的世界里,也像人世一样,南腔北调,有各种复杂的方言,可惜我们莫能分辨,只好一概称为鸟语。

兀鹰食人,毕竟先等人自毙;人食乳鸽,却是一笼一笼地蓄意谋杀。

有时它更会从嘴里吐出一粒“雀粟”来,邀你共享,据说这是它表示友谊的亲切

举动,但你尽可放心,它不会强人所难的,不一会儿,它又径自啄回去了。有时它也会轻咬你的手指头,并露出它可笑的花舌头。兴奋起来,它还会不断地向你磕头,颈毛松开,瞳仁缩小,嘴里更是呢呢喃喃,不知所云。

一、小米一钵,清水半缸,间日一换,不食烟火,俨然羽仙。二、风口日曝之处,不宜放置鸟。三、无须为鸟沐浴,造化自有安排。四、智商仿佛两岁稚婴。略通人语,颇喜传讹。闺中隐私,不宜多言,慎之慎之。

可是最痛惜的,还是那些旧的,破的,用原子笔画满了记号的。只有它们才了解,他闯过哪些城,穿过哪些镇,在异国的大平原上咽过多少州多少郡的空寂。只有它们的折缝里犹保存他长途奔驰的心境。八千里路云和月,它们曾伴他,在月下,云下

十万人呼吸过的第八流的空气和二百四十万只鞋底踢起的灰尘。

年轻时他也曾寂寞而且迷失,而且如何的嗜光。现在他发现自己竟已成为光源。

这是一个旧时代的结尾,也是一个新时代的开端,充满了失望,也抽长着希望,充满了残暴,也有很多温柔,如此逼近,又如此看不清楚。

当他们向月球看时,他们看见21世纪,阿拉斯加和夏威夷的延长,人类最新的边疆,最远最夐辽的前哨。而他那个民族已习惯于回顾:当他们仰望明月,他们看见的是蟾,是兔,是后羿的逃妻,在李白的杯中,眼中,诗中。所以说,那是一个纯然不同的世界。他属于东方,他知道月亮浸在一个爱情典故里该有多美丽。

他将自己的生命划为三个时期:旧大陆、新大陆和一个岛屿。他觉得自己同样属于这三种空间,不,三种时间,正如在思想上,他同样同情钢笔、毛笔、粉笔。旧大陆是他的母亲。岛屿是他的妻。新大陆是他的情人。

蛛网一样的铁路,麦穗一样的山峦,雀斑一样的村落和市镇,雉堞隐隐的长城啊,叶脉历历的水系,神秘而荒凉而空廓廓的沙漠。

现在,看地图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在江南逡巡。燕子矶。雨花台。武进。漕桥。宜兴。几个单纯的地名便唤醒一整个繁复的世界。

你不能真正了解中国的意义,直到有一天你已经不在中国。

得不到的,果真是更可爱吗?然则灵魂究竟是躯体的主人呢,还是躯体的远客?然则临图神游是一种

超越,或是一种变相的逃避,灵魂的一种土遁之术?也许那真是一个不可宽宥的弱点吧?既然已经娶这个岛屿为妻,就应该努力把蜜月延长。

湿甸甸、阴凄凄的天气,风向飘忽不定,但风自东南吹来时,潮潮的,嗅得到黛青翻白的海水气味。

在一座巍然的雕像前站定,他仰起面来,目光扫马背骑士的轮廓而上,止于他翘然的须尖。他踏着有裂纹的大理石,拾级而上。

知更说,春从空中来。鲈鱼说,春从海底来。土拨鼠说,春是从地底冒上来的,不信,我掘给你看。

因为中国的一年等于美国的一世纪,因为黄河饮过的血扬子江饮过的泪多于他们饮过的牛奶饮过的可口可乐,因为中国的孩子被烽火的烟熏成早熟的熏鱼,周幽王的烽火,卢沟桥的烽火。他只能独咽五十个世纪乘一千万平方公里的凄凉,中秋前夕的月光中,像一只孤单的鸥鸟,他飞来太平洋的东岸。

我是你的起点和终点,我的名字是你的名字,我的孩子是你的孩子,我会将你的处女地耕耘成幼稚园,我会喂你以爱情,我的桂冠将为你而编!

活着,呼吸着,爱着,是好的。爱着,用唇,用臂,用床,用全身的毛孔和血管,不是用韵脚或隐喻。肉体的节奏美于文字的节奏。他对塔下辽阔的古战场大呼,宓宓!宓宓!宓——宓!

宁为春季的一只蜂,不为历史的一尊塑像。

雄辩滔滔是民主的艺术;清谈娓娓的艺术却属于贵族。

往往一个健谈,一个善听,反而是最理想的配合。可贵的在于共鸣,不,在于默契。真正的知己,就算是脉脉相对,无声也胜似有声:这情景当然也可以包括夫妻和情人。

仔细听人说话,是表示尊敬与关心。善言,能赢得听众。善听,才赢得朋友。

这种滚雪球式,人人都说得尽兴,也都听得入神,没有冷场,也没有冷落了谁,却有一个条件,就是座上尽是老友,也有一个缺点,就是良宵苦短,壁钟无情,谈兴正浓而星斗已稀。日后我们怀念故人,那一景正是最难忘的高潮。

此人的肺腑深深深几许,尚不得而知,他的口腔是怎么一回事,早已有各种菜味,酸甜苦辣地向你来告密了。至于口水,更是不问可知,早已泽被四方矣,谁教你进入它的射程呢?

发现自己内心的真相,需要性格的力量。唯勇者始敢单独面对自己;唯智者才能与自己为伴。一般人的心灵承受不了多少静默,总需要有一点声音来解救。所以卡莱尔说:“语言属于时间,静默属于永恒。”

在忙碌的现代社会,谁能叫世界停止三秒钟呢?谁也不能,除了摄影师。

三级贫民户一旦当权,就把钱穿在身上,戴在头上,其病恐怕不全在法律或道德,更在品味。

粉丝之为族群,有缝必钻,无孔不入,四方漂浮,一时啸聚,闻风而至,风过而沉。

与粉丝相对的,是知音。粉丝,是为成名锦上添花;知音,是为寂寞雪中送炭。

有知音一锤定音,不愁没有粉丝,缤纷的粉丝啊,蝴蝶一般地飞来。

知音总是独来独往,欣然会心,掩卷默想,甚至隔代低首,对碑沉吟。知音的信念来自深刻的体会,充分的了解。知音与天才的关系有如信徒与神,并不需要“现场”,因为寸心就是神殿。

粉丝对偶像的崇拜常因亲近无门而演为“恋物癖”,表现于签名、握手、合影,甚至索取、夺取“及身”的纪念品。

光,像棋中之车,只能直走;声,却像棋中之炮,可以飞越障碍而来。

如果镜子是无心的相机,所以健忘,那么相机就是多情的镜子,所以留影。这世界,对镜子只是过眼云烟,但是对相机却是过目不忘。

笑容本应风行水上,自然成纹,一旦努力维持,就变成了假面,沦为伪善。

人生一世,贪嗔兼痴,自有千般因缘,种种难舍。雪泥鸿爪,谁能留得住,记得清呢?

想象你自己,在河里的船上,旁有橘子树和果酱色的天色,有人唤你,你慢吞吞地回答,那是一个光彩多变眼眸的女孩子。

写信,是对朋友周到;写日记,是对自己周到。

当你记下自己本来该做的好事,而且删去自己真正做过的坏事——那,就叫回忆录了。

王尔德有一次对后辈纪德大言自剖:“你想了解我一生的这出大戏吗?那就是,我过日子是凭天才,而写文章只是凭本事。”

把七十年的岁月像一大本旧照相簿,一巨册因缘录、离合史、悲喜剧那样掀来翻去,那种沧桑感却令人难以承当。

读者如能把她溢美的部分打一个对折,再将暴短的部分乘之以三,大概就接近真相了。

梁朝吴均在《续齐谐记》中说:“汝南桓景隋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谓曰:‘九月九日汝家中当有灾。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花酒,此祸可除。’景如言,齐家登山,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登高饮酒,妇人带茱萸囊,盖始于此。”

男孩的意向是风的意向,少年的神往是悠长的神往。

那男孩只知道他爱地图,更直觉那是智慧的符号、美的密码、大千世界的高额支票,只要他够努力,有一天他必能破符解码,把那张远期支票兑现成壮丽的山川城镇。

世界的真面貌只有地球仪能表现,所以一切地图不过是变相,实为笔补造化的一种技艺,为了把凡人提升为鹰、为云、为神,让地上平视的在云端俯观。

路回峰转,风景渐渐匍匐在脚下,回首惊艳,九曲溪水那么娴静地在谷底流过,像万山私隐的纯蓝色午梦泄漏了一截,竟然被凡眼偷窥。

山不转,水转。水真是智者,人随着水转。人转时,峰头起伏也跟着转了。所以说,万静不如一动。

一生漂泊,今天至少该落一次锚,测童年有多深吧?

每次和同学骑自行车去女校上课,那琉璃瓦和红柱烘托的宫殿气象,加上闯进女儿国的绮念联翩,而讲台上娓娓动听的又是女老师悦耳的噪音,真的令我们惊艳半天。

最动人逸兴的,是我书桌旁边的窗口朝东,斜对着远处的紫金山,也就是歌里所唱的巍巍钟山。每当晴日的黄昏,夕照绚丽,山容果然是深青转紫。

在石头城的悠悠岁月,我长得很慢,像一只小蜗牛,纤弱而敏感的触须虽然也曾向四面试探,结果是只留下短短的一痕银迹。

这一切,一定像地下水一般渗进了我稚岁的记忆之根,否则我日后怎么会恋莲至此,吐不尽莲的联想的藕丝。

据说这正是吕彦直的匠心:朝山的人对陵顶的气魄仰之弥高,油然起敬而见贤思齐,但祭堂上坐着的大理石像,胸怀广阔,俯视只见坦然的平台,却无视于一阶一级。

似真疑幻,一霎间我成了老电影中迟暮的归客,恍然痴立在文、理、农三院鼎立的中庭,往事纷纷,像脱序倒带的前文提要,闪过惊扰的心神。

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

这么想着,又觉得这些年来,幸免的固然不少,但错过的似乎也很多。想这些年来,我教过的学生遍布了台湾与香港,甚至还包括金发与碧瞳,但是几时啊,我不禁自问,你才把桃李的青苗栽在江南,种在关外?

回顾乃是为了前瞻,正如汽车的反光镜,不但用来倒车,也可用来帮助前进。

诗、散文、批评、翻译,是我写作生命的四度空间。我非狡兔,却营四窟。

积极的自由,得先克服、超越许多限制;消极的自由只是混乱而已。

大半的时间,总是把自己关在六叠之上、四壁之中,制造氮气,做白日梦。

我来过,我爱过,我失去——该是每块墓碑上都适用的墓志铭。

书是看不完的,尤其是自己的藏书。谁要能把自己的藏书读完,一定会成为大学者。有的人看书必借,借书必不还。有的人看书必买,买了必不看完。我属于后者。

白昼,我似乎沉浸在海底,岑寂的幽暗奏着灰色的音乐。夜间,我似乎听得见因纽特

人雪橇滑行之声,而北极星的长髯垂下来,铮铮然,敲响串串的白钟乳。

撑伞,是出发/收伞,是到家/带伞,是先见/掉伞,是常情/借伞,是借口/还伞,是有心/共伞,跟谁呢?/当心,是缘分!善言,能赢得观众。善听,才赢得朋友。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如果一位作家写的比读的多,那他就出超了。当然作家所吸收的还有生活经验,并不限于读书所得,而且读书的目的在于“欣有所会”,不在于评论,翻译,或教学。作家毕竟不是学者,所以作家读书,可以“不求甚解”。

光靠学问还不够,还要有洞察,有了洞察,还要有勇气昭告读者。当代最欠缺的,正是智勇兼备的评论家。

要精读一部书或一篇作品,最踏实可靠的方法莫过于翻译。

一本书要是有前序后跋之类,一定不可错过。好作家写的序跋,没有不精彩的。坏作家的马脚在序言里就迫不及待地露出来了,总不外是自谦的滥调或者自大的妄言。

流行众口的,或称俚语、熟语、谚语、俗话;有籍可考的,可称名言;语惊四座的,可称警句;有理要说的,可称格言,说得道学气的,又称箴言。

一个真正敏感的作家,应该将他纤细的触须,伸到艺术的每一个角落。

全宇宙神秘的光彩,虽然方向各异,长短不一,此刻却不约而同,竟猬集而辐辏,都赶到我的睫间。

暮色渐深的草地上,果然有亮金一闪。大家都贴立在栏杆边,向林中的草地寻视,兴奋异常。草地上、石堆里,甚至树叶间,此起彼落,明灭不定,一时碎金飞闪,成了童话的魔灯。仲夏夜之梦的场景,林中也已寂了万籁,只剩下手中这支笔陪我醒着,从十九岁的少年一直醒到现在,便感觉唯寂寞始能长保清醒,唯清醒始能永耐寂寞。

今夕何幸,竟能枕着涛声、风声,脚心对着北极的天轴,让我蜕去卑微的此身,匆促的此生,从容不迫,向诸天的众神默祷致敬。

所谓星象并非永恒,只是人生的蟪蛄怎么能看透神的春秋呢?而另一方面,亘古的星象,我们所见的,不过是从有限的角度,一偏之见而已,真正是坐井观天——”

不过今晚天色清朗,风紧星密,虽然流星不多,而我见到的更少,但是这满天的‘不流之星’,这许多历历星宿,暖暖天河,我们今晚一同仰望的,古代的圣贤豪杰,骚人逐客,在寂寞的深更也都曾叹息见证,叹生命的

匆促,宇宙的无穷。能这么并排仰卧在天地之间,共同面对赤裸裸的宇宙,该是最值得纪念的一夜了。想一百多年前,寂寞无告的梵高,戴着帽檐插烛的草帽,在阿尔的夜空下画那幅神奇的《星光夜》时,又有谁肯陪伴着他呢?”

人类不过是一群穷孩子,而星空是富丽昂贵的展示橱窗。

长途的终点若是一个陌生的城市,而抵达时又已天黑,就会有梦幻之感,感到有点恍惚不安。

人造的世界虽剧变而难留,神辟的天地仍凿凿可以指认。

而今重上朝天门,白首回望,虽然水非前水,但是江仍故江,而望江的我,尽管饱经风霜,但世故的深处仍未泯,当年那“川娃儿”跃跃的童心。

江水静静地流着,在我面前闪闪逝去的,是水光呢还是时光?对江的山色在眼前还是在梦里?

浸沉在久别乍聚的喜悦之中,往事一幕半景,交叠杂错,忽明忽灭,欲显又隐,匆促间岂能理清头绪?

父亲那种外敛而内溢的个性中,似乎隐藏了一座冰封的火山,仿佛只有在笔端纸面引爆才安全。

觉得这种幸福是一只漏网,网不住时间这种细沙,在其无孔不入的刹那,一切将如流星般逝去。

毕竟,宇宙的定律是不轻易改变的,而血,总是从上游流到下游。

书中各式各样的人说着各异的语言,倾诉我半懂不懂的心境,古今中外的七情六欲和历史文化透纸而出,直逼而来,如此强烈,似将一切去除——书房内,空间无限、时间静止。父亲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无论读书

涛声如啸,沉沉地在林外对岸上吼。不安的鼻息涨满了耳鼓,喷得天上的云四出奔走,群结时铅黑,稀薄处

透一点紫,一点点,刚够瞳仁辨景。

此刻无人,只有我们。我回头,瞭望黑暗的尽头,有一点点月光,窥探着浮动的海。明灭中,一列隆起如长脊的黑影,随着水波时明时晦,竟像一小块流动的沙洲。

暮色终究要走了;穹苍里先是帛青,继而烟蓝,再则芋紫,余烬袅袅,最后都烧成靛灰。一段、一段,自北而南,随风碎散,化作钴蓝。

天地是一幅蜀锦的大卷,众人皆是画中客,是数笔残缺的风景,墨迹晕染处,面目模糊,年代湮没。只有观画人,燃一点寂,与冷,照亮涩白褪青,画轴将卷,泥金的印已盖下去了。

人与物总是粗糙,风景都易变。走时,也就义无反顾,一点留影其实终将误忘,或自记忆中沉淀,成为不悲也不喜的片段。

岸边那一点明灭仍在,有溅到眼眸深处。钓鱼人在岸边,猎户座隐没北天,摆渡人仍在赶水程,吹笛者早已散去。我也要走了,卷起一幅苍茫的画,吹干印根,走吧,自月光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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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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