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里的琴声

原创·散文】

“口袋”里的琴声

退休后，朋友圈大大缩水，偶尔跟老友一聚，事后又害怕：上了年岁，推杯把盏，激情难抑易出事，还是闷在家好。在家闷久了，就出去走走，随处看看，颇有心得。

古老的小城跟新时代同步，这十年变化巨大，用“繁华”“亮丽”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尤其是新城，许多地方设计得精美又人性，不仅有几处较大的公园，还有“口袋公园”。精致的“口袋”里，有石桌石凳、凉亭，还有健身器材，老年朋友能随时而就近去消闲享受一番。

我走进一处“口袋公园”，里面花草繁茂，鸟儿欢鸣；逶迤而柔和的小道似一条彩色裙带飘舞其间……倏然间，竟有种身在微缩版的“瘦西湖”一角，或“柳浪闻莺”的草坪上，令人神爽心怡。朝城里望去，不管哪条街，都敞亮净洁，绿植如茵；林立的高楼下，行人车辆如梭如织。偶尔在公交上打个盹，睁开眼睛，都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如果是晚上，几乎相同的楼群、华丽的门面装饰，加上繁星般的灯盏发出那夺目耀眼的各色光芒，就能让人迷失方向。

早饭过后，来“口袋”的人越来越多，没有年轻人，老太太也不多，多是老头儿，有的提着鸟笼，一路走来的样子像“绅士”，也像“阔少”。这时，亭子里传来了悠扬的胡琴声，一个身着反光背心的在拉二胡。我猜想，他不是清洁工，就是交（协）警，工余时间来此偷闲，倒也安逸。不由挪步上前：他头发花白，身材瘦小，那身灰不溜秋的老式对襟棉衣，一下把我拉回到几十年前的乡下——老头儿多这装束。他无疑是个乞讨者。单凭这悠扬动听的琴声，就得给他一点捐献。我身上没有钱，就掏出手机，在他脚前扫了一圈，没发现微信收款码，又收回手机。只见他晃着脑袋，脚掌随着旋律拍着地面，时而跟着琴声唱一段，自娱自乐，旁若无人。这神态不像乞讨者。

“欢欢，拉一段‘二泉映月’听听。”一旁戴棒球帽的老者笑着说。听到“欢欢”的名字，倒觉得跟眼前的他很不配套，像绰号，更像宠物的名字。我好奇地瞥他一眼，忽然明白：这琴声似行云流水，悠扬飘洒，如诉如泣，定是民间高手，起个别致的“艺名”也正常。“是我小名。”欢欢好像猜出了我心思，抬起头，脸上漾起一抹幸福的笑容，对我说，“我出生的时候，村里人正敲锣打鼓欢庆新中国成立，我就有了这小名。”他跟共和国同岁，虚岁75，也算高龄。

“棒球帽”跟“欢欢”是邻村，知根知底，进城后两人在公园相遇，此后，他俩便习惯来这儿聊天叙旧。大概是常来公园听琴声的缘故，好几个老头跟他都熟悉，就问东道西起来，有的跟他开起了玩笑。“只有你们瞧得起我。”欢欢来了精气神，继而叹气道，“有的年轻人瞧不起老人，更瞧不起穷人……”说着，将二胡放到一边，说起了让他伤心的一件事：

春节前的一天，欢欢走累了，坐在路牙里侧冬青树边沿，小憩一会后，起身抬腿间，一个骑电动车的小伙子飞速到他跟前，前轮撞到了他膝盖。“你讹人？”小伙子怒气冲冲道。“我讹人？”欢欢揉着膝盖，红着脸憋气鼓嘴道，“想讹人，我找四个轮子更来钱！”他向前走了几步，并无大碍，朝小伙子摆摆手，说，你走吧，我们两清了！

为了不再遭误会或被人瞧不起，他找来一件反光背心，出门就穿上。“说你讹人我不信，你被铲到垃圾车里我信。”棒球帽打趣道，“你缩在旮旯一动不动，谁能看出是活物？”欢欢看着棒球帽，右手插进口袋，指头动了动，抽出，亮出一小把硬币，道：“我不缺钱，干嘛讹人？再穷也得有骨气。”在场人都为欢欢的“骨气”而点赞。

欢欢一生没种过田，青壮年时一直在外面混，活得潇洒又惬意，老来生活窘困也正常。这让我想起了小学课本里《蚂蚁和蛐蛐》的故事：一年三季蚂蚁都在不停地搬运粮食，蛐蛐则趁着大好时光尽情玩耍。寒冬降临，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蛐蛐去蚂蚁家借粮。蚂蚁说，你错过了大好时光，自然会挨冻受饿。好在欢欢二胡拉得好，办红白喜事的就请他去忙几天，吃喝除外，还给点小费。他觉得，过这样的日子不是事，就去原籍地试着申请“低保”，镇村说他有女儿，不符合条件。

欢欢一生未娶，谁家姑娘愿嫁给一贫如洗的浪荡公子呢！九十年代初，他在路边捡到一个女婴，抱回家后，就将女婴送给村里人，却没人要。有人劝他收养下来，好给他养老送终。不几天，乡里找上门，说他破坏“计划生育”，道理很简单：弃婴肯定是二胎或三胎，丢弃以后，那家还会继续生育。见他一贫如洗，就不再罚款，训斥一通，撂下一堆狠话后，愤愤离去。养女成家后，欢欢也随其进了城，住在养女“买一送一”的顶层上，独自生活。为节约生活成本，减轻家庭负担，他几乎不做饭，多是方便面，没钱了，养女就给一点。养女没工作，在家照应两个孩子，全家生活靠丈夫打工维系，日子过得很紧巴。当初，他捡了女婴遭到训斥，颜面扫地，如今成了拒绝他吃“低保”的理由。他不后悔，反觉得知足：晚年毕竟没冻着饿着。

看着林立的楼群、熙攘的大街，我心中一阵悲凉：在“经济繁荣”、“全面小康”的背后，还有这样的困难户。欣慰的是，欢欢精神没滑坡，每天都是乐呵呵的，二胡拉到激情时就跟着唱一段，真可谓“戏剧人生”，知足常乐。

我离开了公园，“口袋”里又响起了二胡声，继而，就跟着唱起来。能听出，他唱的是庐剧《乔老爷上轿》里，乔溪进入闺房，与蓝秀英互生爱慕那一段。欢欢一生未娶，说不定早年曾有过一段“乔老爷”那样的恋情故事。那颤悠悠的琴声，情绵绵，凄凄凉，让人生情，又让人悲戚。我想，欢欢既然没有美好的未来可期，回味他走过的人生之春夏秋，倒是一种抚慰。

戏里的事如幻如梦，往往能给人以甜蜜的想象，甚至让人心头痒痒。我暗自祷告：愿欢欢的琴声在“口袋”里一直悠扬下去，他的晚年能顺心顺意，快快乐乐！

2023年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