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不吃青团呢?

六岁那年,我人生的第一颗青团,至今如鲠在喉。

那天我妈出门,留我爸一人照看我整个周末。这是我爸第一次跟自己的幼儿独处如此长的时间,吓得他直发蒙。然后他突然想起临走前我妈的交代——“这娃很乖,给点吃的就能安静大半天”,于是像变戏法似的捧出几颗青团来,怂恿我吃。

“是春天的味道。”我还清晰记得当时他说的这句。

同样清晰的,还有那天关于周遭的记忆:阳春三月,雨后放晴。我家榆木桌子的纹路像河水的涟漪,桌上老式收音机里的磁带正催眠般不紧不慢转悠着,把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粤语歌的浅唱低吟传到院子里。通往小院的木门除了天黑睡觉时关上,白天都完全敞开着。院子里的阳光斜照进来,在长条粗木地板上荡漾,边缘裁剪出梧桐树新叶的影子。院子里还养了几只鸡,永不疲倦地在泥土地里咕咕打转,不时瞄准青草缝快速地啄两下。鸡屎和青草味……这是我六岁的脑袋能想到的所谓春天的气息。

我对着那几颗绿油油、油唧唧的大丸子摇头,把装着它们的白瓷盘推远。绿颜色看起来就像是有毒,又有哪个孩子会喜欢青草味?

见我不吃,我爸亲身给我示范。“很好吃的,”他把油纸往下折,然后咬了一大口,“红豆馅的,甜的!”

我爸穿着近似黑色的深蓝工装,那种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中年男性几乎一样的款式。跨上他的大杠自行车一融入柏油路的车流,我就分不清谁是谁。在蓝黑色面料背景的衬托下,青团绿色与红色的搭配确实花红柳绿起来。

我伸手,从盘子里抓起一颗,软软的又有弹性,感觉要从手里滑脱出去似的。一眨眼的工夫,我已经撕开了底下的油纸,把整颗青团攥在手里。小时候我总喜欢直接用手拿着食物吃,仿佛我的味觉细胞都长在手指头上,其实只是为了吃完以后还有指头可以舔,这项食后回味的时光让我乐此不疲,屡教不改。

但是那天麻烦来了,青团给我上了深刻的一课。先不说入口那种强烈的青草味(后来我才知道是艾草或是鼠尾草,但那又有什么区别),当我咬下一大口以后,整个喉咙里满是受到刺激,又想呕又被黏住的尴尬和恐惧。我呜呜哀号,努力撑开手指想甩开青团,然而手指间黏住绿面团就像是青蛙的趾蹼,把我爸看得目瞪口呆。

“吃不了好东西。”在我爸气急败坏给我擦手的时候,青团还在我喉咙里哽咽着,自尊的眼泪却早已喷涌而出。

从此再也不碰青团,哪怕大人们一遍遍劝说“怎么能不吃青团呢”,我也坚决不吃。

再吃青团是十年以后的事——十六岁的我过得不赖:我的个头在猛涨,之后的身高都停留在那一年;头脑崭新又灵活,因为高考,知识储备达到了人生巅峰;跟同龄人交往时精力充沛、胃口也好得出奇。所以高二那天春游时我简直乐疯了,脱离了家长的监护,傻乎乎的自由让目所能及的湖水碧波、依依垂柳、盏盏摇曳春花都镀上了金边,犹如永不凋零的希望。草地上,同龄人野餐欢笑,眼波明亮,年轻的身体和歌声环绕。不知是谁递给我一个青团,在青春气氛的包围里,童年对青团的那些恐惧顿时烟消云散。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自然而然地打开了它。

我还记得我一手撑着草地,一手捏着青团,手掌下的青草嫩得似乎能掐出水来,入口的青团则清新软糯——青草的芳香和手里的青团似乎融为一体。那天的青团是肉松蛋黄馅的,充盈富足的感觉,就像是面对无限可能的十六岁。我突然明白春天的味道是什么了,是春光、青春,还有这青团,叫人迷醉。我也发现自己偷偷摸摸地爱上了吃青团,在自我启蒙下。我的父母还不知道我的转变,但孩子每时每刻都在成长和变化,他们的口味和身高一样,有时候变化起来连自己都吃惊。

大学时我没法忍受离家太近,填报了一千公里开外的学校,结果学校伙食很差。学校所在的城市属于南亚热带气候,一年四季如夏,没有春天。我请家里人给我寄点青团来,他们知道我是想家了,忙不迭地用了最快的快递。我拆开包装分给室友,大家吃得狼吞虎咽,赞不绝口。但我知道经历了上千公里路程的青团已经疲倦了,里面的馅料不再轻微流动,外面的青团皮也有些板结——原来味道真的跟时间一样,是会流逝的。毕业以后,我选择了回长三角。二十六岁,我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之后时间像被按下了快进,每年春天将近,还没有脱去羽绒服,手机里的消息就会跳出来提醒我:又一年吃青团的时候到了,尝一口春天的滋味吧。

我和地铁里的其他人一样,在通勤路上只做一件事,就是埋头玩手机。手机告诉我很多事情,比如青团,原来不只是青色,还可以有马卡龙粉,原来青团馅不光有红豆泥和蛋黄肉松,还可以装进香椿豆腐、麻辣小龙虾、榴莲、螺蛳粉、黑松露、鲍鱼陈皮……“秋天里的第一杯奶茶、春天里的第一口青团”,怎么能不吃青团呢?乍暖还寒,网红店前已经排起了长队,通过浪费时间排队来证明自己抢在了时间前面——在这场与春光的绮丽竞赛中,队伍里的每个人都欣喜、急躁,拿到青团的刹那,心底又会略微涌起一种奇异的胜利感。

我没有去排青团的队伍,但我排在了另一个时序的队伍中:工作、买房、结婚、生子……如果有哪一项没有按时完成,就会有不相干的人跳出来,对你发出“怎么能不XX呢”的质疑。那种质疑所带来的压力,比六岁那年的青团还要让人膈应。我已经三十六岁了,说老不老,说年轻也不年轻。比起需要排队的网红店,我更喜欢带父母家人去打卡一些味道不错的餐厅,尤其是在春暖花开,一家人踏青出游以后,看他们慢悠悠、乐陶陶地吃着。那种把一家老小喂得饱饱,惬意十足的样子带给我的成就感,会让我一时忘记中年人工作中的倦怠与疲惫。

又是一次春天里的外出吃饭,青团作为其中一道被端上来时还恰到好处的微热。大厅里熙熙攘攘,充盈着邀请落座、嬉笑交谈和推杯换盏的热闹。我捏起一只青团递给爸爸,他却摇头拒绝,原因是这东西会黏在刚装的假牙上,吃不了,又补充一句:“吃不了好东西哦。”喧哗的餐厅仿佛突然安静,我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第一次吃青团的早晨。突然很想问问爸爸,在物质还略显匮乏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是在哪里搞到的那几只青团,为了他的小女儿。也突然明白,为什么近几年送给父母的水果,吃的速度总是慢于腐烂的速度,让我忍不住唠叨埋怨。他们真的不是故意浪费,衰老的肠胃和新换的假牙都需要我们停下来耐心等等,再等等。我想向他们道歉,或是感谢,或是别的什么来岔开假牙的话题,不过我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装作给大家添茶,低头掩饰住滚烫、湿润的眼底。

丈夫给儿子的碗里抓了一只青团,略带期待地让他尝试看看。小家伙凑近打量,又像小狗一样地翕动鼻孔几下,就弹开身子嚷嚷着把团子拿开。这孩子刚满六岁,成天上蹿下跳如猴子,精力充沛如贪吃蛇。胃口好得出奇,跟我小时候一样;喜欢把食物的外包装拆干净捧在手里吃的习惯,也和我小时候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对待他讨厌吃的东西,连共处一室都不可能。榴莲、螺蛳粉、臭豆腐……都是他的仇敌——孩子的味觉是很敏感的,一点点刺激都能在新鲜的舌头细胞被快速传递和放大,只有舌尖麻木的大人才需要特别的味觉刺激。

“怎么能不吃青团呢?”我们连哄带骗,“这是春天的味道。”

“怎么能不吃青团呢?”这句话从我嘴里顺口而出时,自己也吓了一跳。食物不仅能填饱肚子,还是一种能通过味觉和故事传递的人生经验。但当我以过来人的身份,把它理所应当地介绍给孩子、逼迫他接受时,是不是忘记了有些滋味,必须得等他自己发掘?好在儿子并没有被我们四个人说服,反而背起刚学到的二十四节气歌,来转移大人们的注意力。

听到孩子朗朗上口这些关于四季轮回、人生时节的句子,大人们脸上露出自豪又拘谨的红光,眼角皱纹笑得格外清晰。没人关心他今天是不是一定要吃下那颗青团了。我忍不住去想这个小伙子,几年以后个头很快会超过我,再有几年,也会离开家去读书、工作,去往别座城市。那些走过的路、吃过的食物,所见所思所食会成为他的一部分。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捧出青团,对他的孩子说:

“怎么能不吃青团呢?吃一个吧,春天的味道。”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陈抒怡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邵竞

来源:作者:张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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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9

标签:假牙   味觉   青草   手里   味道   食物   春天   东西   孩子   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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