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随笔」老家的院子

老家的院子

孙彦芳


  月儿静静地浮在黄土高原的上空,像笼着一袭薄纱,怯怯的虫鸣化作一缕氤氲,牵连着如水的月光,从院子的西南方斜斜地落在了东厦房的窗格上。房门“吱呀”一声,母亲站在了院子里的苹果树下,抬起头,月光顺着婆娑的树影,洒落到母亲的头发上、脸上、身上,光和影摇摇曳曳,闪烁出了细细的回声,院子愈加静谧。母亲拢一拢头发,深吸一口气,空气湿漉漉的,像刚出深井的凉水,洌洌的、甜甜的。黑狗抖抖身子跑过来,围着母亲摇尾巴,羊也有了动静,猪仍在酣睡,马急切地打着响鼻。母亲便去把马牵到旧石缸前喝水,月光沿厦房的洞门落到水中,缸里就有了母亲和马的影子。马欢快地摇头,影子随了一圈一圈的涟漪,就乱了星斗。


  母亲有条不紊地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捅开火炉,烧水,备猪食,给马加草料,扫院子,开大门,叫我起床。鸡和鸟雀早已跟着母亲落满院子,吵翻了天。


  我爬起来,顾不上撒尿,先到兔窝里看我的兔子,便气急败坏地大叫:又遭黄鼠狼袭击了!狗急着就跑过来,被我一脚踢回了头。抹一把泪,抓两块红薯,挎上书包,飞也似地去上学。母亲的炊烟开始在天空散开。


  这样的场景,时常刻在我的梦里,也时常烙在我的思绪里。


  老家的院子很大,细长:门房、上房、东边长长一摆歇檐式厦房,穿过拱形的门洞,后院有西厢房和马厩。父亲说:“你爷在门前栽的枣树,山墙下石榴,院中间苹果树,后院杏树。”后来拆了门房上房补贴家用。父亲又栽了桃梨沙果,姐姐沿西院墙种了金针和月季,门房址上种了丝瓜和指甲花,加上母亲养的大小畜禽,院子熙熙攘攘,一年四季鸡犬烟火,果香、花香,和着阳光、月光。有时一夜春雨,满地花瓣,满院爪痕,姐姐仰起头,绕着梨树快乐地旋转,长长的秀发也随着沉醉的歌声,湿透了春风。


  过了阴历二月,母亲会把和姐姐辛苦了一冬纺的线织的布缝成的粮食口袋背到集市上卖,匀出钱来,买口猪仔,浑身黑油油的,喂着,吊着,就是一满年。我照例是放学后满地满沟跑,割草喂猪,天天瞅着门前的猪粪被哥哥堆到老高,盼到腊月里,父亲和哥哥开始杀猪,母亲和姐姐忙着扯布缝补衣裳,父亲难得地刮了胡子,买本新书,蹲在房柱脚下看,母亲就熬一瓷缸子茶水,放在旁边。


  母亲经不起哥哥提养羊的事,便泪眼婆娑。那年正是暑末,母亲到菜地里摘豆角,引着哥哥牵着羊。毛白杨的叶子哗啦啦山响,一阵一阵的热浪引来了饿狼,一爪子打在哥哥的脸上。母亲与狼恶斗,救下哥哥却失去了羊。母亲说:“那羊换了你哥,成了天上的云朵,就在那儿,妈再也摘不下来了。”


  哥哥后来把这段传奇当成了在我面前的辉煌炫耀。我一边羡慕地听,一边想象田野惊恐的哭声,手上慌乱的树枝儿,和脸上殷红的鲜血。哥哥生来敏捷,臂展体健,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攒了钱就买山羊,背着自制的土枪,一边是牵着羊的我,一边跟着豹子似的狗。我在沟边放羊,他和狗找狼打野兔。狼再也没有找到过,但见一只兔子箭一般飞过,哥哥枪起声落,野兔陡地从空中跌入土里。哥哥聪明过人,家里条件差上学少,受的苦多却从不自弃,活力四射,凡事争强争胜,再难也要帮着父亲支撑理家。我考上大学那年,哥哥异常兴奋,全当自己去上学,为我凑学费,送我去学校。如今,又买了十只羊,两条狼狗,有时抿两口酒,就会提笔在孙子跟前写毛笔字,龙飞凤舞,内容多是他成婚时父亲作的一些词句:“江山开颜,山峁变良田,有劲东风寒气散,县县大寨争先。”


  父亲爱马。姑母时不时回娘家来,喜欢向她的侄儿们讲述父亲的过往。说小时候村里过队伍,官长把军马拴在祠堂门口,看父亲围着恋恋不舍,就逗父亲骑马,父亲一抓马鬃,不料那马立时奔走,父亲一急,马镫一夹,那马一骑绝尘十几里,爷爷吓了个半死。但父亲总是找机会养马、骑马,直到生产责任制了,老态龙钟的父亲终是心如所愿,先养了匹退役的白军马,当儿子一样,下地干活总怕累着委屈着。那马每每站在地里,和父亲一样高昂起头,父亲就会拍拍马脖子,吃一口馍,又掰一块喂一口马。老白马喜欢我陪着到田野吃草,我就常常领着小伙伴们跃上马背在夕阳下奔跑,马儿立刻兴奋,人马飞扬。后来换了大青马,性子更烈,只认父亲,下地干活总和哥哥置气,常常是马挨鞭子哥哥挨骂,父亲黑着脸抱着马脖子吃不下饭。


  父亲生在新旧交替时代,命运多舛,恃才傲物。乡间的社火故事,村里的婚丧嫁娶,年下的写写画画,乡邻的头疼脑热,一应俱全,整个原上一提父亲就尊称先生。父亲是地道的农民,估摸着来年的气候,有时会种上一料西瓜,太阳当头,正是压蔓的最佳时期,父亲脱去衫子,露出瘦硬的肩背,照应着毒毒的日头,像脚下的黄土,滚出的汗珠子从脸上、背上直渗透到瓜里。父亲像他养的马一样烈焰焚身,终是气大伤身,老来失明。大青马悲伤了好长时间,不让人靠近。母亲只得扶着父亲安慰马儿,大青马把头偎在父亲怀里,不声不响。那年初冬,族邻借马耕地,这马一气之下跌落沟壑,了结了自己。我后来每每回家,父亲总会感叹:“风烛奄及,聊遗于尔。”不住地给我讲传统典籍,说诗词文章,絮叨风俗民情,演义着他心中的战鼓雷雷,万马得得,叮咛我整理成文字留为作念。每次,他都昂起头,睁着失光的双目,枯瘦的指头在膝上敲着激越的鼓点。或者,猛然间唱起《黄河大合唱》。那时候,我已泪流满面,就记起父亲教我写毛笔字抄过的第一首诗:“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村里人说,姐姐真的是一朵花儿。我坚信,姐姐就是院子里的梨花,冰雪清明,香气袭了满院,花瓣落了满地,早早地就随春去了,化成了月亮的光。姐姐心灵手巧,女红针织都是母亲的好帮手,忙完地里的活,就支起纺车,在梨树下,在月光里纺线。哥哥吹嘘战狼的时候,姐姐就甜甜地笑着,随口编了歌谣教我念:“豺狼把我打一爪,我把豺狼心挖了。白白云儿蓝蓝的天,羊儿飞在了云端端,我望云儿泪涟涟。”姐姐把攒的零钱给我买小白兔养,卖了钱,就陪我买连环画:《杨家将》、《水浒传》、《西游记》,一套一套攒了好多。到了晚上,我给姐姐讲穆桂英挂帅,姐姐边听边剪窗花,每次都要剪一只肥嘟嘟的兔子。那一格一格的窗花,立刻就变了,天空、白云、田野、草原,是姐姐的浪漫遐想,也给了我无边的浮想。我常常调皮,不小心就弄破了这儿那儿,姐姐总是捧着用嘴吸吮,说:“咱俩的血一个味儿。”姐姐早早就出嫁了,十七岁。那天雪真大,漫天遍野梨花似的飞舞,天地间洁白如玉,姐姐围了一条红艳艳的围巾,燃烧了雪,染红了长长的送亲队伍,烧碎了我的心。姐姐和姐夫一对玉人,却都被病魔无情地带走了,但我始终坚信,姐姐是院子里的梨花,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老院陪伴爷爷父母们舟楫风雨,照看我们同气连枝,呵护着子侄孙小的欢声笑语。哥哥时不时会到老院看看,扫扫落叶,侄女们有时也来老院住一晚。每到春节,先人的牌位前跪满了枝枝丫丫。


  老院像个果园子,花开花落,望月年年,像是有一条丝线,连了时空。哥哥又在门前补栽了棵中槐,我在院子姐姐种花的址上栽了桂树。我想着,假若父母还在,姐姐未嫁,我还愿意靠着柱子诵书,去灶膛添火,睡在炕上听歌谣;假若哥哥还是少年,我还愿意随了疯跑。我想是那马,那兔,那羊儿狗儿,痴痴地守望炊烟下的家园。

来源:韩城日报

陕西网韩城站(编辑 王美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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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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