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原子之心》看，资本主义为何容不下AI

“资本主义容不下高度发达的AI，是由资本主义自身的运行逻辑所决定的，当AI开始大规模取代人力，而其本身所创造的价值又被少数资本家占有时，那资本主义所赖以生存的分配与市场都会化为泡影，从而在根本上颠覆资本主义这一生产关系。对此，你可以说是资本主义容不下AI所蕴含的强大生产力，也可以说高度发达的AI一定会杀死资本主义。”

最近一款由Mundfish开发的，名为《原子之心》的俄罗斯游戏发售仅两日便光速出圈，并以其无处不在的苏联共产主义美学征服了一众从未见过那个强大苏联的年轻人们。

魅魔冰箱、机器双子、无处不在的红五星、革命英雄纪念碑、象征着无产阶级的镰刀斧头，这些意象与今日仍存在于中国尚未熄灭的社会主义文化仍然相通，而且作为一种在游戏这一后发文化领域中长期缺位的强大声音，你必须得承认——

当主机玩家们在3A游戏中看到顶天立地的列宁，看到高举着无产阶级镰刀的雕像，听着无处不在的“达瓦里希”时，无论是谁都会在心底惊呼，同志，这实在是太tm酷了。

在新自由主义与国际共运的拉锯战以后者的全面退潮而告终的三十年后，作为曾经鼓舞了几十亿人的社会主义文化终于可以站在阳光下，与西方社会体系下的优秀游戏作品们同台竞技，并且向全世界宣告，我们的文化作品同样可以很优秀，很有趣，很享乐，最重要的，很炫酷。

但同时，也有一丝伤感。

当你进入游戏，站在这个前苏联设定下的随便一条街道上，变成一个生活在AI科技高度发达时代的苏联人时，你会从心底发出感叹——人们看起来是那么幸福，AI带来的生产力爆炸让社会如此繁荣，人们赞美英雄，崇尚知识，追求理想，如果当年的苏联没有选错道路，如果苏联没有把中国推开，如果。。。。那会不会苏联也能见证这个AI全面发达的时代？

当然，一切都没有如果，现实中的苏联早就于1991年解体，当时的个人电脑都还没普及，AI更是还没制霸象棋(IBM公司研制的深蓝DEEP BLUE计算机于1997年战胜了国际象棋大师卡斯帕洛夫)，甚至游戏本身发售的这个2月，还正是前苏联加盟共和国俄罗斯与乌克兰这俩曾经的同志间短兵相见一周年的日子。

现实中的苏联加盟共和国们四分五裂，甚至因亲西方不得而大打出手，那里并不存在什么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更别提研发基于人工智能的神经网络，能将机器人连接在一起的“大集体”技术了。

今天公认的最能代表苏联的俄罗斯，正是一个充满了裙带关系、寡头、和垄断的资本主义国家，也是当年推翻苏联的主力。

所以游戏对辉煌苏联的讴歌，更多的是对曾经苏联所代表的强大意识形态的赞美，甚至比起自豪，更像是一种悼念，一种蒙着滤镜的思念，无法触及又充满了哀伤，他们也希望苏联是那个最早拥有人工智能并将人类从低级劳动中解放出来的国家，可当这种希望无法被实现的时候，和绝望又有何异？

也正是因为俄罗斯不是苏联，游戏中的很多对于未来科技的描写都透露着一种方法论的不可推敲性，或者说，是一种社会主义cosplay。

这显然也是正常的，理论源自实践，一个现实中没有参与过90年代后的社会主义建设经验的，没有发达AI的国家的工作室，自然也就无处吸取“社会主义下AI如何造成国家毁灭”的理论来源，他们只能在幻想中勉强寻求支点。

而Mundfish显然也是清楚这点的，于是故意在游戏开始时安排了那句对中国状似漫不经心的提及——

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像在中国似的。

我喜欢他们的那股劲儿，而且，呃，听说那里是个好地方。

很多人看了这段都很感动，说这是社会主义老大哥对中国的托付，我觉得不太恰当，中国与苏联在历史上的敌对时间远比友好时间要长，二者之前存在着对社会主义解读的不可调和的矛盾，虽然两个都是社会主义国家，国际关系上却是长期的水火不容。

所以比起托付，我觉得更多的其实是羡慕，因为中国是真的有可能在未来拥有社会主义下的发达AI。

如果说苏联+AI的主题让人感到些许伤感，并且体现了游戏本身不真实的一面的话，那拥有了AI的社会主义将是什么样子，游戏开头的解答就显得相对真实了。

在游戏中，清洁工是AI机器人、摄影师是AI机器人、售货员是AI机器人，连钢琴演奏者和底层科研人员都是AI机器人，你能想象如果这发生在一个资本主义社会，当绝大多数人的就业被剥夺，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么？

现在很多长期失业率高企的资本主义国家，其表现形式无外乎黑社会发达，贫民窟人口增长，犯罪率高企。

这些长期没有工作的人口已经实质上被排除出了整个市场经济循环，不管这个国家是通过外贸、大宗商品交易、还是别的什么获得了怎样的经济增长，都与这些人毫无关系。

因为他们没有参与分配，也就无法获得成果，换句话说，社会不需要他们。

那他们靠什么活着呢？以巴西为例，这个农业大国有15.5％的家庭食不果腹，被迫从富人的牙缝里掏东西吃，还有菲律宾，生活在贫民窟里的人长期捡一种名为pagpag的厨余垃圾，四百多万个家庭食不果腹，这就是他们参与“分配”的方式。

你去欢呼雀跃地跟这群人说“太好了，AI技术的进步突飞猛进，我们要被解放了！”

你看他们会不会拿板砖拍你。

而且，相比于以往任何一次消灭了少数就业而创造了更多新兴行业的技术革命而言，AI技术带来的可不是什么相对失业，而是从初级工种到高级工种的绝对失业，到时候被刨除在市场经济之外的人口会比今天任何一个落后国家的穷人比例还要多。

这种大规模的结构性失业不是任何一个资本主义国家能够应对的。

而且这些贫民窟里的人再不济也能偶尔出去干点体力活拉拉脚什么的，未来这些机器都能干，成本会逐渐低于人力。

真到了那时候，资本主义国家的人们并不会生活在“被解放了”的喜悦中，反而会对生活完全绝望，甚至，极少数掌握了AI技术成果的资本家们都无法剩下足够多的泔水给人们吃。

这阵子ChatGPT和AI绘画的成长速度已经够让大家震撼的了吧，你看它在中国社会带来的影响是“欢迎”和“快乐”么？你去微博看看画手圈是怎么抵制这种“没有灵魂”的绘画就能了解，目前人们对于“失业”的惶恐是要远远占于上风的。

这就是中国现行社会主义不够发达的证明。

对于任何一个非健全社会主义的国家形式而言，AI所能带来的都不是人类被解放的幸福，反而是末日。

只有比资本主义和市场经济更加先进的生产关系才能容得下AI这一极度发达的生产力。

生产关系一定要适应生产力，大家九年义务教育都学过。

而且大家千万不要觉得AI时代会是资本家们的天堂，资本主义循环的基础就是分配，当绝大多数岗位被AI所替代，最大的问题就出现了——AI没有购买力。

当购买力和生产力全在一个人的手中时，那分配也就不存在了，换句话说资本家生产的东西卖不出去，boom，资本家们终究被自己所研发的AI毁灭，社会再次陷入混沌。

那么按照现有逻辑推论，容得下全面AI的社会形式之一，恰好就有《原子之心》的苏联背景下的社会主义。

因为发达的社会主义里压根就没有失业这个概念，AI所创造的成果由全民共享，没有业，又何谈失业？

当主人公走在切洛梅市的大街上，举目四顾都是开心而幸福的人们，他们被从简单的劳动中解放，在大街上散步、观光、拍照、自由地学习与探索自己感兴趣的领域而全然不用担心生活问题，直到出现机器人暴乱。

可想而知，如果这里不是苏联，那么不用机器人暴乱，这个社会早就自己完蛋了。

这才是AI解放人类的真实社会基础，也是人们将其称之为“社会主义原子朋克”的原因。

而与之相对的资本主义赛博朋克，却是AI+垄断大公司的组合，在《赛博朋克·边缘行者》中就有很好的体现——

洗衣机是月租的，每个月都得交钱，没续费立马停用；

房租晚一天交交，房子直接锁死，你连家都回不去；

受伤了却没有买等级高的保险，急救小组（未来的救护车）哪怕到了现场都不会救你。

这就是与资本主义相对应的赛博朋克，它的主题永远是AI技术、垄断大公司、和进一步崩塌瓦解的人类社会，代表的是更严重的剥削和更不幸福的人们。

这就是欧美的艺术家与小说家们基于自身社会所能构想出来的未来，你能说是他们思想太匮乏了么？

只能说，一种生产关系所能产生的问题，其解决的方法可能早已超脱出了自身内部调整机制的上限，其方法论另有他物，而这种手段，不是今天的西方舆论环境下能提的。

不过俄罗斯可没有这个顾虑，退一万步说，我怀念我自己的前身，关你们毛事？我通共了？咋的，我不通共你还能停止制裁我怎的？

在《原子之心》中，工作室也借着广播的音频适时地嘲讽了下资本主义内在问题。

这就说明，哪怕俄罗斯自己也早已成为了资本主义国家，但其治下的游戏工作室也依旧能想通，并且承认这一点——资本主义容不下AI，赛博朋克也不是唯一出路。

面对现实吧，只有社会主义或更加高级的社会形式，人们才不会对AI所蕴含着的强大生产力本身而感到害怕。

如果说，未来有一个社会，里面的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并且乐于自己的工作被取代，人们歌颂着劳动不再被异化，生产力永远在进步的话，那我至少可以肯定，这一定不是资本主义社会。

不管是动荡和暴乱，还是资本主义自身的坍塌，最终，生产关系永远会变成适合生产力的样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