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席地而坐》在一片荒原上沾染火柴燃尽后焦黑的痕迹

导演胡波,笔名胡迁,将自己的小说改编上大银幕,成为入围金马奖最佳剧情长片、新导演、男主角、改编剧本、摄影、原创音乐等六项大奖的《大象席地而坐》。作品完成后不久,胡波便自杀逝世了。


大象席地而坐

电影里的时间就是一天,过得非常地慢,从早晨,到翌日曙光之前。清晨大楼外面的垃圾积了好多天,房间的窗户都是打开的,一天就从“恶臭”开始。 一个男孩叫伟布,一个男人叫于城。伟布的爸爸一早就喝酒发酒疯,于城与朋友的老婆偷情,朋友发现了就从窗户跳了下去。外边的垃圾还在烧,于城和伟布一早听见的都是:你滚吧。

还有个老人叫王金,等着被女儿赶去养老院。一个单亲家庭的女孩叫黄玲‬,跟学校教务主任搞婚外情。这四座人型外壳,囊括了三个年龄世代,是不堪家庭下碎屑的肉身所拼整起来的躯壳。里面填塞的郁闷夹杂着躁动,从来不是从皮肤里挣扎着爆开,而是在他们全身狭窄的血管裡蜿蜒蠕动着,直到天荒地老。 唯一干净的或许是老人王金的外孙女, 可惜她的小脚背,在父母的舞蹈期望里开始慢慢变形。



困在井陉县的他们,时间感失去常态, 脑子像寄生了某种异物。这异物吸食着情绪渐渐肿胀起来,在麻痺之前还有一场“出走”的梦可做。抱着一个荒诞浪漫的目的——去看大象。然而出走的方式却还是困在人为搭建的路径里面,没有火车,坐汽车,直达不了,就转车。到不了满洲里先到沈阳也好。他们都是那种随便被世界打发走的人,前进的动力来自挫败与绝望,可是那力量也很稀薄,时有时无,这里没有一个人跑得起来。

伟布误伤了于城的弟弟。这哥哥害死了自己的朋友,还得来解决害死自己弟弟的人。其实两个死的人,他都不怎么在乎,但他在这能做的也只是继续收拾这些“破烂”。伟布逃命,全身最值钱的就是一根台球竿,他赎了球竿,老人王金给他钱后就一直拿着了,最后还跟大伙一起上了夜车。电影里还有两个重要的棒状物,一个是伟布那根用胶带包着的杆面棍,本来是带在书包里防卫用的,却在意外争执后被甩在路边成了垃圾。另一个是放在大门口的棒球棒,黄玲‬用来狠狠敲了上门来找茬的教务主任 和他老婆,敲完也被随手甩掉。无用的撞球竿连结了三人,这些人就像台球桌上的球,东碰⻄撞,就算进了不同的洞,终究还是会滚在一块。还不如像颗棒球,被打也还有飞出去的可能。



伟布和于城离开前各自去找自己想见的女人。伟布最亲的是他独居的老奶奶, 却发现奶奶已经死在家里。另一个就是同学黄玲‬。他们在猴子笼碰面,镜头先拍黄玲‬抵达,再加入伟布,一前一后的镜头再转到他们的背面。当黄龄走进围栏里时,她叫伟布:回去吧。我们看到镜头左侧,还有一个像大型鸟笼般的牢笼。两人停下,镜头随着他们的对话,左右移动,直到伟布靠着巨型笼栏坐了下来,镜头降低视角,他身后衬着的是局限的栅栏线条,对比站着的黄玲‬后面泛白的天空。黄玲‬走了,留下伟布继续坐在笼边。这场戏呼应到原著中,主角最后到了花莲市的动物园,见到了那只席地而坐的大象,“我很艰难地翻越了栅栏,这太可笑了,因为我八九岁就可以翻过两米的围墙。” 人越大越翻不过栅栏,甚至学会自行搭建笼子而沾沾自喜。我们不用看见猴子,有人类就够了,只是香蕉在远方。“去满洲里能怎样?”黄玲‬在否定他。“看看周围,所有人都活着”伟布说。 一无所有,也可以这样待着。

但于城才是原著里的“我”。小说里另一段文字胡迁这样写:“她微微皱著眉头,我仔细观察着她。我一直想从她身上找到某个破绽,以此来让自己从这个阴影里走出去。”于城陪想见的女人吃了饭后,走入一个隧道里, 不时有车呼啸而过,只有洞口透着光。 镜头从两人并肩行走的背影,到两人停下的双侧面,逆着光勉强只看得清他们侧脸的线条。于城走向左侧靠着墙壁, 女人到他的右手边,从头到尾女人的脸都是失焦的。那样的模糊与昏暗,该如何找出她脸上的破绽。女人准备离开, 问于城要不要一块走?于城不以为然问为什么?女人说:“不想你一个人待在这里”。



最后她还是一个人走远了,留于城在阴影里。他待着的位置,在画面上看来跟伟布那场戏几乎一样。这两场戏漂亮地示范了如何设计画面调度来转化小说文字。一对在亮处,稚气的脸;一对在暗处,只剩线条的躯壳。局限的猴子笼, 与隐密躲藏的隧道。胡波完整利用影像元素投射出角色内在的心理状态。女孩和女人都先离开了,剩下决意出走的男孩与男人。伟布是从于城那模仿到成年男性的莽撞尊严,那是于城最后一丝余烬的火光。

王金去参观养老院时,以他的主观镜头经过一间一间房间。没有人交谈,只有声响。一个老人在自己的房间,从底端走到门口,他手里握着一个破锅子,走到门边时,轻敲两下,转身走七步就到底,来回走着。王金停了下 来,“扣扣”两声后,音乐响起。镜头转回王金黑暗中的脸往前行,又听见“扣扣”两声。许多人老了话会变少,很大的原因是他们听不太到了。当世界声音被抽掉后,人的存在也成了一 种真空状。胡波设计的这场戏,只用了画面与声音,投出生命尽头的荒芜。



“人或许能去任何地方,到了却发现没什么不一样。”可是那么辛苦兜了过去,得骗一下别人那是不一样的。把别人骗过了被催眠的自己也就没人吵醒 了。王金下了结论:“最好的状况,是在这里,看到那边,你想着那边一定更好,但你不能去。你不去,才能解决好这里的问题。”王金说完掉头要走,男孩追了上去说:“去看看”。最后,他们全都上车了。

这个小镇的小民故事,要被搬上银幕,恐怕不仅得微调一些事实,更要紧的,是需要微调他们在这世界上的位置。这里的他们还包括了讲述者。说故事是一种理解世界的方式,胡波从文字创作跨足影像,因为“世界是一片荒原”,所以他选择在黑暗中挖凿地道,往不太明确的方向前进。他每一颗精心调度的长镜头,都是亲手钻凿出的轨迹,许多细小到不容许太多人穿越。而他的演员诠释方法,不在释放,在如何压抑,以及如何在地道里一寸寸地匍匐前进。胡波的画面,主角的特写旁永远都有失焦的脸,大多是亲人与爱人,像鬼魂一般缠绊着他们。



黄玲‬说伟布得了一些奖,挺厉害的。伟布回说:“一点也不厉害。任何人花时间浪费在任何事情上都能这样。看起来他妈的挺行的。”这段对白,听起来特别刺耳。《大象席地而坐》成了柏林影展的开幕片,入围了金马多项大奖。这些也只不过让这片荒原,打上了火柴的焰沾染焦黑的痕迹,代表好像有过这么一回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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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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