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塔基亚,一场2300年的告别

土耳其东南部发生世纪大地震后,曾经和我一起前往地震灾区之一哈塔伊省的陈丹燕老师回忆起该省省会安塔基亚,她说:“这里有世界上最完备的马赛克拼贴画博物馆,这里有世界上第一条有街灯的大道,这里是第一桶橄榄油出发去罗马帝国的港口,这里也是这次地震的发生地。那个由奥斯曼帝国时期的肥皂厂改建的小酒店还好吗?那个我学过做斋月面包的小面包店还好吗?那个山里圣彼得的教堂遗址还在吗?”

陈老师问的这些地方都坐落在安塔基亚库土卢旭街(Kurtuluş Caddesi),这条街自其还是古罗马第三大城市时代就是城中最繁华的街道。这个肥皂厂改建的小酒店叫Savon Hotel,我开始为陈老师打听那家她心心念念的酒店的下落。这栋建于1860年的Savon酒店是典型的“叙利亚房子”:它呈四合院样式,我对它那个带着喷泉的宽敞庭院印象良深,四周沿墙种着橄榄树,三角梅沿着墙壁有力地攀升开花,还有高挑的棕榈树随风微微摇曳,这是地中海遇见阿拉伯的风情。

可惜我没有给陈老师带来好消息,《纽约时报》的记者采访到了酒店的主人,41岁的卡曾姆·库赛伊瑞(Kazim Kuseyri),他对记者说,“安塔基亚不复存在”(No more Antakya),这位当地最负盛名的老酒店的主人目前睡在车里,幸好自家酒店的庭院有足够的停车位。包括他的亲戚、员工和员工的亲戚在内的25人,目前都睡在这个“汽车旅馆”里。

当我2017年第一次下榻该酒店时,来自联合国难民署的白色丰田越野车也停在那里,联合国机构租用该酒店作为办公场所。酒店主人当时应该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也有一天沦为了无家可归的难民。伤心欲绝的卡曾姆说他已经没有继续生活在哈塔伊的任何理由,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很快,我从社交媒体上看到越来越多的来自库土卢旭街的视频,不管是无人机的平稳航拍,还是路人喘着粗气用手机摇晃的镜头呈现的街景,都好像一场惨烈空战才能造成的满目疮痍。陈老师学做斋月面包的小面包店被深埋地下。有个老伯在大街的废墟前徘徊,他的手上有一个折叠起来的白色袋子,他说这个袋子将用来装他的兄弟、侄子和他们两人的妻子。

那天唯一可以告慰陈老师的好消息是,圣彼得教堂安好无损。毕竟它深藏在岩洞里。

博物馆酒店必将名列世界酒店厄运榜

2019年在安塔基亚,那次和陈老师旅行的最后一天夜晚,我们走在回酒店的路上。这条曾经沿路都是罗马柱的大街,在两千年前叫做希律王和提比略大道,它在罗马帝国的年代,宽敞的街道被世界上最早的街灯照得敞亮,现在就好像中国四线小城的马路,阿拉伯血统的脸和我们频频擦肩而过。我们差点被人行道上一部直径一米的面粉搅拌器绊倒,显然这里的居民共用这个巨型搅拌机,然后把自家的面团送到附近面包房的公共烤箱里进行烘焙。店面橱窗破落,但可以看出法属叙利亚建筑的西洋气派。

整个城市弥漫着某种半个世纪前的中东风情,但也正是那个时候,安塔基亚处于非常亢奋的状态,他们在筹办2021年世界园艺博览会,也要把这个城市建成美食之都,城市有那种老树发新枝的蓬勃感。而我们,也在等待那个当时已经耗时十年的博物馆酒店早日落成。

这个博物馆酒店终于在一年后的2020年开张了。从它开张的年份,你也可以嗅到倒霉的味道。如果有一个世界酒店厄运榜的话,这家酒店必将名列其中。

安塔基亚博物馆酒店,上面部分为酒店客房,下面则是考古博物馆。 (毛豆子/图)

安塔基亚博物馆酒店(The Museum Hotel Antakya)是它的官名。希尔顿最早计划在安塔基亚建酒店,在2009年刚开工时挖到了大型罗马时期古迹,于是被迫停工,酒店修改建筑方案,将其改建为古迹在中庭保留的博物馆酒店;接踵而至的是2011年近邻叙利亚爆发内战,边境经历难民危机;所谓的一波三折,五年后的2016年土耳其又发生军事政变,旅游业陷入低谷。最终希尔顿决定止损,将酒店转卖给土耳其富商阿斯富罗鲁家族。新业主接手砸下1亿美元再历时三年将之改造完毕,最终3万多件文物被挖掘出来,其中400多件陈列在酒店附属的考古博物馆,楼上则为原定的酒店和餐厅,开业时间定于:2020年2月!

这个开业时间让你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地下调皮的酒神继续在捣蛋,是的,他们选择了全球疫情大暴发之时盛大开业。而2021年,迎接酒店的则是一场被总统埃尔多安称为来自西方的经济“政变”,里拉从2021年年初的1美元兑7里拉左右一路下滑到最低时的16里拉左右。好不容易等全世界都悉数走出疫情阴影,土耳其南方各省开始等待中国旅客前来时,2023年2月6日的两次土耳其南方大地震再次改写了这个酒店的命运。

酒店内大手笔地架空着一条条走廊,让你有旷阔的视线和2000年前的古罗马城镇的想象空间平行。我最着迷的是酒店咖啡馆楼下那块超过一千平方米的马赛克镶嵌地面,这是2000年前的古罗马广场。历史记载中,公元115年、公元458年、公元526年和公元1054年,这个公元前300年由亚历山大大帝手下大将创建的城市都发生过惨烈的地震。经过这些激烈的地质运动,虽然地基撬裂,但马赛克还是坚韧地咬合在一起,砖块没有断,它们犹如布匹一样起伏,好像微波逐浪的地质丝绸地毯。

酒店保存和展示着2000年前的马赛克地面,虽经受多次地震,只是呈波浪状起伏状态,但不知这次强震后受损情况如何。 (毛豆子/图)

看到记者采访灾区居民,询问其接下来的计划。被采访者答:“明天我们早上起来,去上班,生活在继续。”在这片上帝福音最早开始传播的地方,却有着从没断过的天灾人祸,这里的人民早已学会随遇而安。

我鼓足勇气查找博物馆酒店的下落,可是找到的唯一相关信息就是有一个土耳其人发推特在找自己名叫Halil的兄弟,Halil在安塔基亚博物馆酒店工作,他们开车去找他,却根本无法进入哈塔伊,打他单位的电话也没人接。

我进入该酒店的预订网站,可查到的未来所有日子都显示没有房间。酒店在社交媒体上声明因为防震钢结构建筑,酒店扛住了地震冲击,但水暖电系统都遭到了损坏,不少玻璃窗也碎了,他们需要三到六个月的时间来进行维修。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酒店地下的那些酒神可以获得暂时的安宁,没有2000年后的客人来打扰他们的派对。

酒店内精美的马赛克地面 (毛豆子/图)

土耳其最古老的清真寺猝不及防地倒下了

现在回想,那个和陈老师共度的五月之夜真是难耐酷暑即将来临前的最后的清凉与安宁。棕榈树的叶子轻轻摇曳,街灯下的影子倏忽闪过,都在墙上留下回响,空气中有月桂叶子的香味,陈老师深深嗅了一下,恍然道,“这就是书里说的那个斋月清凉的夜晚啊!”

那个曾经飘散着月桂叶香味的城市,现在只有流离失所的人们点燃柴火和垃圾取暖的烟火味,它们试图掩盖笼罩在空气中的更浓重的绝望气息。哈塔伊足球场上支棱起一排排整齐的帐篷,远看好像电脑键盘上的白色按键。如果我站立在库土卢旭街中段,好像无人机一样缓缓升空,俯瞰安塔基亚的东南大地,我会看到青灰色的斯特拉里尔斯山是其张开双臂的后景,而前景就是那座好像被粗暴掀开了圆顶,并一劈为二的哈比比内卡尔清真寺(Habib-iNeccar Camisi)。

大地震后的哈比比内卡尔清真寺 (毛豆子供图/图)

哈比比内卡尔清真寺裸露在外的灰白色墙面上,是一条条赭红色、浅黄色和绿松石色的长条花纹,好像是引起这场地震的恶魔切开后囫囵咽下一半的蛋糕。朝着麦加方向的米哈拉布壁和其右带着阶梯的叫做“敏拜尔”的高台没有倒,这是主麻日时,伊玛目站立其上带领诵读《古兰经》的地方。这些标志性的清真寺设置让我确信,这的确是哈比比内卡尔,土耳其安纳托利亚境内最古老的清真寺。

哈比比内卡尔清真寺内的米哈拉布壁和“敏拜尔”高台 (毛豆子/图)

大地震后的米哈拉布壁和“敏拜尔”高台 (毛豆子供图/图)

宣礼塔歪斜在地上,如果不是2月6日清晨4点17分开始的那场世纪之震,1小时56分钟后,那里会传来打破黎明寂静的催祷声,可是近1400多年来不曾停止催祷的宣礼塔却猝不及防地倒下了。

这座清真寺一直是安塔基亚最吸引游客的地方,穆斯林相信穆罕默德的一小撮胡子曾经在这里保存过。这座建于公元638年的古老清真寺是以一个名叫哈比比的安塔基亚木匠命名的。它的神奇之处在于刻着约拿和约翰两个基督教先知名字的石棺(虽然他们的遗骨并不在此)和被封为烈士的伊斯兰圣人哈比比的遗体,都被深埋在清真寺左侧一个庄重的墓室里,显示了这两个古老宗教意味深长的渊源。

犹太会堂的门就这样永远关上了

库土卢旭街56号的犹太会堂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2019年,陈老师和我找到了这个犹太会堂。她敲响了门,但没有人应门。我们无缘拜会安塔基亚犹太人社区的领袖萨尔·坚努迪奥卢(Saul Cenudioglu)。

这条主街的建筑在此次地震中遭到重创,幸好这座有着130年历史的犹太会堂没有夷为平地,“有一些戏剧性的损坏”,从伊斯坦布尔赶来救助的奇特里克拉比说。他把妥拉从约柜中解救出来,抱着有几百年历史、手抄在鹿皮上的经卷,姿势好像怀抱新生儿。犹太人据信在安塔基亚已经持续生活了2500年。

犹太会堂的天花板上吊着很多铁丝绕成的杯套,这是在赎罪日的时候,可以放入点燃了蜡烛的烛台,那是会堂非常美丽圣洁的景象。这些现在空空如也的铁丝还在,只是不知哪个赎罪日它们再能承托跳动着活泼烛火的烛台;在圣日的黄昏,一年中最神圣的时刻,站在下面进行晚祷的,又将会有几个信徒。

犹太会堂 (毛豆子供图/图)

赎罪日是重生得救的最佳预表,可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来获得这个祈祷得救的机会了,比如前面提起的萨尔·坚努迪奥卢,那个安塔基亚迷你犹太社区的领袖和他太太已经确认遇难,由以色列国防军组成的救援队花了24小时挖出了他们的遗体。

在大地震中遇难的安塔基亚犹太社区领袖萨尔_坚努迪奥卢 (毛豆子供图/图)

安塔基亚本来只剩14个犹太人了,最年轻的60岁,现在剩下12个。不会再有祈祷团祷告,举行犹太宗教仪式的基本人数,也就是受过成年礼的男人,一定要有10个人,这才是一个群体,不然只能进行普通祷告,而不能进行祈祷团祷告仪式。如果不是祈祷团祷告,那么就不能把妥拉从约柜中请出,从卷轴中读出神的话语。

土耳其犹太人协会会长在推特上写道:“这是一场2300年的爱情的终结。”

而对我们来说,一扇当时没有人打开的门,就这样永远关上了。就此人去楼空。

2019年,本文作者拍下作家陈丹燕叩门犹太会堂的一刻,没想到成了一个有寓意的纪念画面。 (毛豆子/图)

安塔基亚露台上的日月不再同辉

地震前,安塔基亚人最爱向游客展示的一个景点是从犹太会堂对面的清真寺出发,清真寺的围墙上有个醒目的记号指向你前往一个由意大利神父住持的天主教堂。这简直有点像寻宝游戏。那个教堂的门形同家门,很小,当你最终登上这个小小天主教堂二楼露台,你可以拍到一张哈塔伊著名的旅游打卡照:教堂的十字架和清真寺的宣礼塔同框,宛若日月同辉。现如今,天主教教堂的露台崩塌了,十字架倒在了破碎的砖瓦和几片断裂的木头之上,清真寺的宣礼塔也无法幸免于难。

大地震前的安塔基亚,教堂的十字架和清真寺的宣礼塔同框。 (毛豆子/图)

这些两分钟内失去的历史、文化和文明,对当地人来说,并不在最焦灼之列,因为人的存亡的确更揪心。而那些在过去11年叙利亚内战中不断涌入的难民,随着土耳其经济状况的日渐恶化,他们渐渐用尽了东道主的好客和耐心,这次地震顺便把苦苦维持表面平和的面具拉扯了下来。

虽然安塔基亚居民大多数都有阿拉伯血统,他们的祖辈很有可能就是从叙利亚迁徙而来,如同我的朋友伊罕医生的父亲艾哈迈特一样。可是,不少安塔基亚人现在要求政府把救助物资优先发给土耳其人,尽管负责发放的军人表示他们将不带歧视地公平发放。但旁观者已经可以想象自身难保的本地人在自己也沦为难民的前提下,和不请自来的客人之间将发生的矛盾和冲突。

地震不仅夷平了有形的建筑,它也给社会结构、族群心态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些把不同国家、种族、宗教的人连接起来的,本来就脆弱的丝带,在2月6日的地动山摇中被扯断了,而被这些丝带缠绕起来的家庭记忆、旅行者记忆、社区历史记忆和国家文明记忆也都散落一地,一如Savon酒店的卡曾姆所说,安塔基亚不复存在。

躲风避雨的故园不复存在

伊罕医生的父亲艾哈迈特上世纪40年代末期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从叙利亚搬到了土耳其,他在现在哈塔伊机场所在位置开始了新移民的农耕生活,而后该地被征用成为机场。此次大地震将机场跑道活生生撕裂开来。艾哈迈特从叙利亚到土耳其的第一栋屋子建在机场东北向5公里左右的名为Gülova的村落。这座土耳其语意为“低地玫瑰”的村庄除了农田和一些散落的农舍,并没有玫瑰。

伊罕医生没在里面住过,他出生时全家已然搬走,但这栋祖宅一直留在那里,甚至家具也没有搬走,家人只是把地毯卷了起来。虽然老宅风烛残年地矗立在那里,鲜少拜访,但它却是家庭记忆中最深处的瑰宝,所谓梦开始的地方——万水千山走遍后,前来躲风避雨的故园。

伊罕医生一家风烛残年的老宅 (毛豆子/图)

地震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记忆的角落,现在,故园只剩残垣断壁。伊罕医生近年来历经太多,先是和叙利亚接壤的老家遭流弹侵袭,然后是土耳其军事政变,政变后又是汇率大举下跌的所谓“经济政变”,紧接着是新冠疫情,从2022年以来飙升80%的通胀,母亲半年前几乎送命的一场大病,他一关关闯下来,就在总算把母亲从死神手里抢夺回来,终于可以稍微喘一口气的时候,老家崩塌了。

伊罕医生没有时间伤感,他组织了一个医疗小分队前往家乡。只是,这次他的发小穆拉特不会请他喝茶,穆拉特一年半前被新冠恶魔带走了。伊罕医生也无法去老家坟前给老父亲扫墓,2023年2月13日是艾哈迈特离世10周年的祭日。谢天谢地,艾哈迈特所在的墓园在这次地震中没有受到任何损害。

伊罕医生的婶婶和女儿全家,包括丈夫和他们的两个孩子依然在废墟里,他们已然没有生命体征。渐渐地,外面守候的人再也听不到求救的呼喊,大家最终只求搜寻到遗体,能有一个葬礼,是唯一可以给逝者的告慰。父亲祭日那天获得的“好消息”是,婶婶的遗体找到了。

伊罕的老母亲尚且不知道家中的种种变故,被家人严密保护的她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妹妹两年前也病逝了。目前,只有她还安心地活在昨日的世界里,那里子孙满堂、国泰民安、世界和平,她每天还在虔诚地祈祷。

毛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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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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