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中叶,四川西北的汉“番”势力因何消长,明军边防又因何废弛

十五世纪后半期川西北的军防系统面临着相互关联的数重挑战:地区缺乏封疆大吏总领 全局,巡抚官员不常在边,文武品级皆低、相互掣肘,诸个防区之间无法协同。其时整个军事组 织体系虽反复调整却仍松散,区域防御功能则渐趋衰废。如此有欠稳定的军事防御体制,无疑 会对前线兵士造成相当影响。而具体到十五世纪后半期川西北的语境中,又以粮运和班军政 策的畸形发展对于兵士的日常生计冲击最大,至于“番众”的频繁侵扰及明廷的保守防御政策, 更使情况雪上加霜。 川西北地区海拔高峻,是典型的高山深谷地貌,气候垂直性变化因之明显。特殊的地形、 地貌、气候条件,导致区域的地力贫弱,粮食产量低下。洪武时,川西北的本地粮产量便已无法 满足卫所需求,所谓“松州土地硗瘠,不宜屯种……军士粮饷其令旁近州县运给之”。

由“丁 多之家,先于洪武、永乐间分房于成都等府州县,附籍种田纳粮,既当民差,又贴军役”可知, 明初补贴川西北军粮的任务主要由蜀中平原的州县承担。山间货运本就不易,而海拔高、抬升 快的地势,更增加了运粮的难度。一方面,军粮在运输途中的损耗颇大,“所费率三十钟而致一 石”;另一方面,因为路途艰险,粮运效率极其低下。十五世纪中期时,川西北军士的人均口 粮为每人每月八斗,而此一数量的军粮,需要两位背夫往返一个月才能够送达:“本司去诸卫 山路险阻,民之运粮者,皆背负攀援,往返一月,人致四斗而已。”

更有甚者,则是卫所将官倒 卖军粮,谋取私利,“四川都指挥方斌提督坝州等堡,卖放边军冒支月粮”。后勤保障如此困 难,造成的结果自然是兵士难以果腹,所谓“月粮减少,日用不给”。与粮运政策相类,班军政策亦是压在防边将士身上的一付重担。明初川西北军卫士兵的 主要来源为从征和内地垛集,所谓“立茂州卫,留指挥楚华将兵三千守之”,“国初设立茂威叠 等卫所,以腹里郡县之民抽克为军”。

及至正统时,边区官员提出驻防兵士生计艰难,因之改革 防御方针,派蜀中兵士轮番驻守川西北,时称班军:“正统间,始以成都、宁川、重庆、大渡河各卫 所官军更班戍守”,“岁调军卒九千人,量地险易多寡之分布关堡,周岁一轮,谓之班军”。据 彭勇研究可知,明朝的班军制度在全国范围内皆普遍施行,西南边地、东南海疆、北部九边地区 都采取了军士轮流戍守的政策:“轮番成为边地防御极为重要的形式,‘客兵’作为防御的重要 军事力量与‘主兵’共同构建颇具特色的明朝北边防御体系。”

川西北地区的班军政策最初施 行时,尚为人所赞许,所谓“岁于内卫选官军更番而戍,大约主客游兵不下二万。秋而往春而代,法非不善也”,然则久而久之,政策渐生疲敝端倪。首先,班军来自腹地,对本地自然状况 水土不服,甚或客死他乡。《蜀中广记》记载: 夫戍军之设,盖谓边地空虚,人烟稀少,故令汉、彭、双、温等处,抽丁充戍,其法诚为至善。

然岁久月易,其 中有当调停者,何也?戍军每年九月拨发,十月到边,往往非死则病,非病则逃,毫 无 实 用。试 言 其 故。盖 汉、 彭等处风气温和,即冬无霜雪,而蔬菜俱备。茂、叠塞沍,风沙惨烈,饮食不调,多生疾病,当有司促迫上道,哭 别父兄妻子,若永诀者。其次,因为轮戍之地生活环境恶劣,所以应征家户多设法规避军役,甚或雇用乞丐冒名顶 替:“至殷实之户,强壮之丁,多有展转规避。惟无告穷民,不获已就列,或又阖户共雇一乞丐、 无赖之徒以充数。”与此同时,军队内部亦出现霸凌现象,导致最为险要的战略要地反而由最 为羸弱的军士驻扎,“戍军生长腹里,气体本弱,及拨班之时,稍有身力者,往往营拨安闲关堡, 如永镇、太平诸要害之地,类皆弱丁代替,及甚贫窘无籍者当之”。

如此这般,甚至形成了“主军 送哨,戍军赏番”的主客定例。班军戍防竟是这般状态,军事防御效果便可想而知:“今更番 之戍,不足御侮,适以损威,昔人谓其有害无利!”虽然班军制度加速了以世袭为特征的卫所军士制度的衰落,但川西北地区施行的班军政 策亦体现了明代班军制度存在的共性弊病,即规章与实践之间存在相当嫌隙。如虽然“不废农 时”“精壮”“正身”是班军政策的重要原则,但是在川西北的具体实践过程中,则出现了班军 难耐冬季高寒、羸弱兵丁赴边操备,以及有力之家雇募替役等诸多问题。又彭勇在检审广西班 军时发现,因为军队的管辖权、使用权及军需物资供给方面的多端利益纠纷,广西与贵州、湖 广、广东之间频繁出现跨地域冲突。

而在川西北的语境中,虽然不涉及跨地域的事权纷扰, 但显然“主军”与“戍军”间多有抵牾,班军的到来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强化边方军防,实未可知。 川西北地区汉“番”人群杂处,因此,对于地方军卫系统而言,震慑本地“番众”是其设立初 衷及主要军事功能。然而至于十五世纪中期,边区防御体制逐渐衰弛,“番众”对明军堡寨或汉 民村寨的侵扰遂愈加频密。“番众”一方面将明军绵长的军需补给线视作剽掠的主要目标,“山 路极险,百姓运粮常被夷人抢劫”,另一方面则侵扰班军队伍,“外戍官军每年上班……往往 任其剥夺,甚至捉虏转卖于生番地面”。

因为“番”势强盛,边卫系统甚至开始“花钱消灾”,以 保性命无虞,“自镇西桥外皆以金买路,每一人入叠溪,必费十数金,觅番护送,名曰保头,照界 递保”。更颇具讽刺意味地将此举称作“赏番”:“幕府月取军粮买酒、布与番人,名曰赏番,其 实买和也。”而这类开销,又大半出于边区军士自己的口袋,所谓“年例赏番,该银四千九百余两,官惟给银一千二百余两,余皆军办,即此可例其余也”。

在这样的情状下,军士生计大为 窘迫,甚至发生百户饿死、军舍流离的惨剧。难怪嘉靖初年出任威茂兵备副使的郭应聘感叹 道:“官军尽输月口二粮,以致饥饿而死者不可胜言!”十六世纪初,川西北“番众”“日就关堡需求酒食,逼取人事”,并发明出诸多新颖名目向边卫需索:“新班到堡,有欢喜茶饭之费。诸番往来,有日生酒桶之费”,“围堡勒要债银并年 例、小费、抱脚、过嘴、抱手、走失、来保、痘疮、自死、人命、上班、过关等项财物”。

其时“番众” 之欲壑难填,被边关文士比喻为割肉投虎:“正所谓割股肱之肉,以养饿虎,股肱之肉尽,而饿虎啖人之势愈无厌矣。”明代中期川西北地区汉“番”势力严重失衡,军士境况悲惨,地方军卫的 军事防御功能几乎成为摆设,时人对边军之“有名无实,畏番如虎”的评价,亦非夸张之语。 面对日益肆虐的“番众”劫掠,明廷边卫的整体政策却日趋保守。先是,考虑到特殊地理环 境下军事行动高昂的经济成本,并服务于王朝国家的地缘战略规划,早在洪武时,朝廷便对川西北地区出台了“宜镇静以俟,无轻举也”的指导方针,地方军卫官员亦点出了此地军事行动 “一岁用兵,必三岁罢武”的特质。

因此,历十五世纪前中期,川西北地区除却宣德时期卫所 军士激变“番”民、正统景泰间董卜韩胡觊觎蜀边以外,区域内虽不乏小规模冲突,但总体而言, 地方军卫尚能镇服本地“番众”。此一境况,逐步造成了边卫系统保守的军防倾向,所谓“巡抚 官以用威慑为启衅,遂专务持重,不事巡理”,“弘治间承平日久,巡抚官惟事保守,务为欺隐, 军杀一番,则罪以擅杀激变;番杀一军,则罪以玩寇失机”。

非但如此,卫所将领之间还相互传 授经验,遇事时皆以瞒报冲突、相互推诿为高明老成的手段,“边堡有报,匿不以闻,不幸败露, 事闻于朝,则反以隐匿之罪,诿之下吏,曰彼未报也,因循岁月,坐致部堂,称为老成”。在这 样上瞒下避的军事逻辑下,那些常在驻防、巡逻、运粮过程中遭到本地“番众”攻击的底层兵士虽久怀不满,却申诉无门,因之士气低迷,无心军防:“官军切齿痛恨,欲啖其肉竟不敢一收而杀 之,此士气之所以日馁,而夷志之所以益骄,良可恨也。

”军事设施亦因之步入无人料理、缺乏维护的境况,渐趋废旧,“松叠茂所辖关堡城垣多卑坏,营房多倾圮”。其时卫所系统的在地 实态让巡边官员大为忧心,并认为区域军防震慑“番众”的效能不再:“守备等官不能宣布朝廷 威德,抚驭无方,以致番人轻视。”十五世纪后期开始,川西北卫所军士不仅生活质量每况愈下,更在人身安全受到本地“番 众”威胁的景况下无力、无法反击,难怪时人慨叹“雄边子弟,不可复见于今日乎”。在这样的 情状之间,颇多军士萌生去意。嘉靖年间,郭应聘由南宁知府迁威茂兵备副使,整饬地方兵备。 有感于地方军卫系统的颓败,郭应聘发起军事改革,并走访地方,辑成《威茂边防纪实》,现藏于中国台湾傅斯年图书馆。

由是编可知,及至十六世纪中期,茂州、威州、叠溪皆经历了相当的减 员:茂州、叠溪卫所的减员率皆在37%,而威州的减员率则高达60%。关于四川军卫的大量 减员,其时四川巡抚谭纶便评论道:“简阅军伍,尺籍徙存,逃亡过半,此则天下卫所皆然,而四 川为甚矣。”至于卫所减 员 的 去 向,一 方 面,又无法忍受在地生计状况,故 意 找 借 口 调 离 者: “畏避防边,多属人伪告赃罪,改调别卫图以自全”;另一方面,则有逃离军役,擅自 回 籍 者: “近年以来关甚颓圮,守者率多逃回”。、

除此之外,构成其时川西北卫所大量减员的另一重要 原因,在于本地“番众”以劳动剥削、人口贩卖和勒取赎金为主要目的而进行的人口掳掠。因为 前述边卫兵士羸弱不堪的状态,十五世纪后期,大量兵士在对战、守堡、运粮、轮戍途中被本地 “番众”掳入山中“番”寨,构成了十五世纪后期川西北地区一种特殊形态的人口流动。

此一现象,笔者将作专文考述,兹不赘言。 及至十五世纪末,川西北地区因为边政废弛,造成了粮饷不济、“番众”肆虐,甚至兵员大减 的后果。其时多有朝廷、地方大员认为,干脆裁撤川西北防区,亦无大碍。如致仕太子少保礼 部尚书周洪谟便在其生前最后一封上书中建议,不妨撤除松潘半数守军,以省运粮之苦,而以厚赏激励“熟番”征剿“作乱番众”。弘治间提督松潘军务的童轩则力陈放弃松潘南路军防的 “八害三利”,并直言“为治之道,不以其不爱而害其所爱,不以其无益而弃其有益……倾国海宇之广,幅员之大,有此一径,何足加多,无此一径,何足为少。

为今之计,止存茂州,镇西桥迤北、 松潘高屯堡迤南,中间羊肠一径之路,皆可捐去。即使捐之,殆犹太山撮一篑之土,沧海汲一勺 之流耳,何足惜哉!”言谈间虽颇豪迈,但亦透露出事态已不可逆转之无奈。而向以立论奇诡 著称的丘濬,更以为守军、关堡皆可不必保留,只需依本地土俗,建立一座藏传佛教寺庙,凭宗教镇边即可。由此可见,及至十五世纪末,朝野上下对于川西北军卫的发展皆已不抱太大 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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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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