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大黑的回忆

秋风瑟瑟,细雨霏霏。中午小酌后,沉沉睡去。浑浑噩噩中,大黑又踏梦而来,半晃着尾巴,嘤嘤地好像在诉说委曲。梦中醒来,秋风依旧,细雨已停。窗外,斜阳西照,树叶哗哗作响,蝉鸣声声力竭。一个人怔怔着,心中一片怅然……

人过中年,不知为什么,梦中常是儿时的情景。儿时的记忆里,自然少不了大黑的身影,只是,最近这家伙三番五次地闯入,难不成是想我了?思绪如潮,关于大黑的那些琐碎记忆迎面撞来,挡也挡不住。或许,该为大黑写下些文字了。

大黑,我们家的一只狗。

生我那年夏天,堂姐夫一手扶车把,一手托一只小狗,骑车几十里,来到我们家。把狗轻放在地,姐夫一边甩着酸痛的胳膊,一边用脚指着歪歪叽叽爬着走路的小狗说:“这狗崽子真听话,一路动也不动,哼也不哼,兴许能训成一条好狗。”

这些都是后来大人们告诉我的。我的记忆中,大黑一开始就是一只大狗,我是在大黑的陪伴和呵护下一点点地长大的。小时候,大人们总爱指着大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你与它一年生的,算起来你还没它大。”那家伙听到这话,总是使劲地摇着尾巴,抬头看看说话的人,再坏坏地扭过头看看我。

还听说,我小的时候,大人们要到田间劳作,没时间管我,就把刚学会走路的我与大黑一起关在家里,让大黑照顾我。大人回到家,从未见我哭闹过,甚至有几次,看到我枕着大黑席地酣睡,大黑动也不动。

再大一点,大黑便成了我的保镖。大黑虽是条母狗,但身体硕大,四蹄粗壮。带着大黑在村里游玩,其它狗见了它都低头摆尾,服服帖帖。小时候的我身材瘦小,但有大黑陪伴左右,我在小伙伴们面前很威武,更没人敢欺负我。一旦有人与我扭打,哪怕是玩游戏,大黑也会竖起尾巴,一声低吠,猛冲过去把小伙伴撵走。有了大黑的陪护,大人很放心。

小时候的我,一刻也离不开大黑,所以,特讨厌过年的鞭炮。因为,大黑最怕这个。年三十晚上,村里炮声一起,大黑夹起尾巴无处可钻无处可藏。看到它可怜的样子,在自己家放鞭炮时,我总是哀求父母“不放了吧”,尽管每次都挡不住。家里炮一响,大黑就一溜烟没了影,直到初一晚上才回到家要吃的,吃完之后还是没影。

过年是大黑最痛苦最狼狈的日子,大黑的年不知是在哪个冰冷的角落里惶恐地度过。没有大黑的年,我也总觉没多少意思。

大黑是我忠实的玩伴,上树偷枣,下河摸鱼,总不离我左右。我所做的坏事,有我一半,也有它一半。

那年夏天,天特别热。中午,头顶热辣辣的太阳灼人肌肤,凝滞的空气散发着火炉的热度。午饭后,大人们开始午睡。村庄里,除了知了拚命的鸣叫,了无人迹。

从不午睡的我,带着大黑四处游逛。村北西瓜地里那些圆滚滚的西瓜,让我停下脚步,动起了歪脑筋。村里种的西瓜又甜又沙,远近闻名,大热天里,吃上一块一定很过瘾。

瓜地中央,有个窝棚。窝棚里看瓜的老汉,悠闲地抽着旱烟,一袋接着一袋,没有丝毫午睡的意思。

围着瓜地转了半圈,我有了主意。

瓜地东侧是一片延伸开去的谷地,谷子已高,还未抽穗。我伏下身子,潜入谷子地,顺着地垄,手脚着地,匍伏着一点点接近瓜地。大黑学我的样子,矮了半截身子,蹑足在我身后——那样子十分滑稽可笑。我往前爬着,不时撅起屁股,从裆下看看后面的大黑。每当此时,大黑也会哈哒着舌头,对我轻摇尾巴,歪歪头,好似一脸的坏笑。

终于来到瓜地边缘,我抺了把脸上的汗水,扒开浓密的谷梗,偷望一下看瓜的老汉,心咚咚跳着,趁他目光转向别处,从谷地里伸出手,急急搂过瓜地最边上的一个西瓜,扯断瓜秧,滚进谷垄。又拽拉着瓜秧弄来一个,拖进谷垄。

望着两个大西瓜,我高兴坏了。但怎么弄出去,却一时犯了难。这么大两个西瓜,对年仅六的我,太重了。看到西瓜滚圆的个头,想到小朋友一起做的抵角游戏,灵机一动,可以用头抵着西瓜在谷垄里走啊!这一招还真管用,有谷垄挡着,西瓜很听话地往前走。

顶了一会儿,力气不够了。两瓜太重,一起顶,需用太大的力气。于是,丢掉一个,把小一点的西瓜从裆下抛到后面,只顶大的。快出谷地时,从裆下看后面的大黑,几乎让我笑出声——大黑远远落在后面,正用它那长嘴巴,一撅一撅地拱着我丢掉的那个小点的西瓜往前走。

终于到了谷地尽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两个西瓜弄到附近的机井屋子。用石头砸开大一点的西瓜,吃一口,好甜。丢一块给大黑,大黑居然呱叽呱叽,吃得有滋有味,黑黑的瓜子一个不少地吐出。我们俩都吃了个肚儿圆。

那个小点的西瓜却不熟,被我滚到了井里。

第二天,与大黑如法炮制,拱着西瓜快到地头时,再从裆下往后看,却不见了大黑的身影,转抬起头,面前赫然立着看瓜的老汉。

母亲揪着我的耳朵进家门时,大黑半摇着尾巴前来迎接,见我呲牙咧嘴的样子,一扭头,抿下耳朵,夹起尾巴就溜,我在后面喊:“打死你这条不忠实的走狗!”

初冬的早晨,大黑在外一通“汪汪”乱叫。我唤它,大黑嘴里哈着热气跑进屋。我一拍床,喊一声“上”,它嗖一下跳上床。我嘻嘻哈哈地一手搂住它的脖子,一手给它盖被子,想把它抱进被窝取暖。曾经这样试过多次,没有一次成功。这次也一样,它挣脱跳下床,跑到外边吠叫。是大黑发现了什么?我急急穿上衣服,去看个究竟。

原来,是一只浑身脏兮兮的小赖猫,在外面歪歪斜斜地走,看到狗也不知害怕。大黑对它兴趣颇浓,摇着尾巴,不停地围着它转。现已入冬,这小家伙如果没人管,肯定活不了几天。看看大黑,又看看小猫,我有了主意。

用两根手指头把小猫提进大黑的狗窝,我对跟在屁股后面的大黑喊:“躺下!”,大黑乖乖地躺进窝,我用一只手遮住它的眼,另一只手将小猫放在大黑的乳头旁。不想,小猫咬住大黑的乳头旁再也不松口,吸得啧咂有声。大黑想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不断地要抬头观望,被我喝止。

经过几天的强迫,大黑居然认下了这个猫女儿,同吃同住,对它关爱有加,每天不知用长舌头为它舔多少次。

大黑结过扎,已多年没有生育,连续多天被小猫吸咂,乳头居然分泌出了奶汁。有了奶吃的小猫,很快强壮并长大起来。大黑在前面摇尾,小猫跳着脚地在后面抓,母女俩相亲相爱,看得我们哈哈直笑。

小猫很快出落成一只娇萌灵动的公主,爬树上屋、逮雀捉鼠无所不能,被一家人宠爱着,吃在桌,住在床,每天我行我素、趾高气昂,与大黑渐渐疏远起来。每次游玩回到家,大黑摇着尾巴上前亲近时,猫公主总是不屑一顾,踱着猫步径自走开。甚至有一天,还伸出利爪扇了大黑一掌,把大黑的鼻头挠出了血。从此,大黑与猫公主便形同陌路,不再来往,直到第二年那个阴雨连绵的秋天。

那年的秋雨断断续续下了七天。在雨下到第三天的时候,猫公主耐不住寂寞,趁雨暂停,乘人不备,潜入夜色。一连三天未归,家里人开始着急寻找猫公主。直到第四天,天稍稍放晴时,大黑引领我们,在村边一户人家,发现被绳拴着,浑身泥污,不停哀叫的猫公主。

这户人家养鸟,猫公主捉屋檐下笼中鸟时,被鸟主人捕获。

表示过歉意,将猫公主拎回家,直接扔进狗窝。这时,一直跟随寻找的大黑,卧下身子将满身污泥的猫公主舔了个干干净净。

那一年,冬天特别冷,年关将至时,齐膝深的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齐鲁大地。

打扫完院子里的雪,母亲撒一把小米喂院子里饥肠辘辘的鸡,邻家的鸡也赶来蹭食吃,大黑像往常一样,一个冲刺,将邻家的鸡和自家的鸡追得飞起老高。母亲连忙喝止,大黑委曲地哼哼着躲到一边。它不明白,赶别人家的鸡,自己家的鸡为什么也会跟着乱飞。

看到大黑闷闷不乐,我唤上它,到野外去玩雪。

每次大雪过后,都是大黑最兴奋的时候。见到野外的大雪,大黑野性萌发,疯一样在茫茫雪原上狂奔,让自己的身影慢慢变成模糊的黑点,然后又让这个黑点放大还原。跑完还要围着我不停地蹦跳,直到最后力气渐失,舌头吐出老长。

歇过一会,大黑找一个雪厚的地方,扒一个洞,匍伏着爬进去,让雪把自己埋住,只露出精光暴射的眼。我假装看不到,从旁走过,它一跃而起,将我扑倒,然后双爪抵住我的胸,张开嘴,皱起鼻子,呲起尖尖的长牙,对着我呜呜地低吠。那一刻,它那狰狞的样子还真让人心里发毛。

听说,大黑一生只真正地咬过一次人。那是在它刚成年时,家里没人,邻居来借农具,拿着农具要走时,大黑无声无响,一跃而起,把人扑倒在地,吭哧一口咬在了腿上。爷爷回来后,对大黑一顿暴打。自此,大黑再没咬过人。家里再来陌生人的时候,它会拦在门口,对人可怕的低吠狂吼,不让生人进家门。

正与大黑玩着,忽见它停下脚步,竖起耳朵,望向雪野。大黑目光所到之外,是一只硕大的兔子在不远处的雪地急奔。我的一声“兔子”还未出口,大黑已飞奔而去,很快不见了身影。

临近中午,大黑才回家,嘴里叼着那只兔子。将兔子放到爷爷身前,大黑轻晃着尾巴蹲坐在爷爷脚前,接受爷爷的摸头奖励。

那只野兔让我们全家和大黑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冬天享用了一顿美餐。

大黑是爷爷一手调教出来的。对爷爷,它既充满敬畏,又满怀依恋。爷爷一回家,它只是适度摇尾迎接,从不上窜下跳;爷爷外出时,它会拖着尾巴,跟在后面,直到爷爷扭过头,一挥手,它才一步一回头地往回走;爷爷在家时,它安静地卧在爷爷身边,随时听候爷爷的吩咐。大黑与爷爷就如忠实的仆人与主人,看似主仆有别,实则感情很深。平时家里炖鸡、煮肉,爷爷夹的第一块肉总是唤来大黑吃。无法考证大黑有没有贵族血统,但大黑确实傲气。稀饭里没有油腥,扭头就走,宁肯饿上一天。所以,即便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家里油罐的最后一点猪油,爷爷也总是留给大黑。

一九七六年,是中国多灾多难的一年。那一年刚刚进入秋天,在大队菜地劳作的爷爷,忽然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被马车及时送到公社医院的爷爷,虽经抢救,醒了过来,但半身已不能行动。记不清当时是否确诊,确诊的是什么病,但回忆当时的症状应该是脑梗阻或脑溢血。

那时,公社医院是一片平房,就在一个村里,人与狗经常进进出出。所以,大黑能得以天天在医院陪着爷爷,医生并不干预。爷爷闷的时候,用能动的那只手拍拍床,大黑就站起来,用长长的舌头舔爷爷的手。爷爷用手摸着大黑的头,说些含混不清的话,大黑听懂了似的,半摇着尾巴,轻声哼哼,用嘴咬爷爷的衣袖,让爷爷坐起来。每到这时,爷爷混浊的眼睛里就流出了泪。

家离医院,几公里的距离。爷爷每天吃用的东西,都由家里送往医院。对所需的一些轻便东西,写个纸条,用绳拴在大黑脖子上,拍拍它的头,一指家的方向,大黑就颠颠地往回走。家里人一看纸条,就把东西包装好,拴根绳,让大黑叼上,一指医院的方向,大黑就又颠颠地往医院走。

爷爷的病情越来越重,他没能熬过那个秋天,在树叶开始飞落时,爷爷咽了气。守灵的时候,大黑趴在灵前,三天没吃没喝,不时抬望的眼神里,流淌着落寞和哀伤。

发丧那天,悲声的送葬队伍最后,是垂头拖尾的大黑,撵也撵不走。

发完丧的那天晚上,不见了大黑。一家人喊破嗓子,也没将大黑唤回。最后找到大黑,是在爷爷的新坟上。它圈趴在坟头,一动不动。我们拉它起来,它孩子般呜呜地叫,累赘着身子不肯离开。

爷爷去世后,大黑明显地衰老下去。身子不再那么矫健,耳朵也不再那么灵敏。除了大小便,不再出家门一步。晚上简单地吠上两声,也能听出应付意味。

几年后的秋天,告别童年的我迈入中学门槛。日暮时分,背起行囊,我即将离去。那一天,大黑破例离开家门送我到村外。十三岁的它,已是高龄,秋风中,竟有些摇晃。夕阳把我们的身影拉得好长。一路默默无语。送出一段路,我蹲下,把大黑搂在怀里,用脸贴住它的头,眼泪扑簌簌流下来。挥挥手,让大黑回去。走出很远,回过头,大黑依然蹲坐在路中央。

时至今日,与大黑分别时,夕阳下它蹲坐的那道剪影依然清晰地镌刻在我脑中。

再见大黑,已是两世相隔。大黑死在我上中学的第一个周六。那个周六我刚回家,就听到了大黑的死迅。大黑是老死的,十三岁,对狗而言已是风烛残年。虽然早有预感,但真的来临,心里依然充满了伤感。伴我整个童年的朋友,就这么孤寂地离我而去……

家里有一棵与我和大黑一样年龄的槐树,枝繁叶茂。树下,我默默挖坑,准备葬掉大黑。这时,邻居家大爷来到我们家,对父亲说,想把大黑的皮留下做皮袄。大黑身上这张油光发亮皮毛,他觊觎已久,曾向母亲念叨过多次。

这次,没等他说完,我就坚决地说了一声:“不行!”“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我脸上,是父亲给的。父亲阴沉着脸,对邻居家大爷说:“拿去吧。”我恶狠狠地瞪着邻居家大爷,忍住蕴满眼眶的泪,跑了出去。我知道,父亲在外工作的日子,邻居家大爷没少照顾我们家,送他狗皮这点人情,说什么也是要给的。但多年来,大黑在我心目中不仅仅是条狗,它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是互懂心思的朋友,是我们家一员。大黑死后要被人剥皮,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当捧着大黑没有毛皮的尸骨回家时,满腹的悲伤和委曲,再也忍禁不住,积聚已久的眼泪喷涌而出,我号啕大哭。

父亲黙黙找齐家里最好的木料,为大黑做了一具结实的棺材……

一切恍若昨日,大黑的模样和那些关于大黑的记忆依然那么清晰。历经半世人情冷暖,更加怀念与大黑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总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如大黑一样老去,终将归去的那个世界,期盼有大黑陪伴。

(一篇旧文,请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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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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