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王雁翔:甜 菜


甜 菜

文丨王雁翔


我的童年、青春消逝了。但走进田野,即使眼前是辽阔寂寞,我还是能看到自己曾经的身影,能看到许多从前的人和事物。

没有包产到户前,娑罗原许多生产队都种糖甜菜,五六十亩,或上百亩,面积不等。甜菜叶子阔大,看不到泥土,田里是大片大片耀眼的碧绿。

尽管现在田野上看不到甜菜,也看不到劳作的人群,我仍能清晰地看见叶子阔大的甜菜,唰唰唰在地里疯长,看见起甜菜的镢头在秋日暖阳下起落,看见一棵一棵粗大的甜菜在镢头吃进泥土的瞬间,带着浑身湿泥斜刺里向后飞出地面,看见我和乡亲们在说笑打闹声里收甜菜。还听到一个收甜菜的女子银铃似的笑声。

收甜菜,大都是男人在前边抡起镢头,先将甜菜刨出地面。为啥男人在前边刨?甜菜粗如碗口,长尺余,力气不助,镢头吃地不深,甜菜会被栏腰挖断。我和女人们跟在后边,握着锋利的菜刀和镰刀,抱起沉甸甸的甜菜,削去甜菜秧子,刮去湿泥,顺手将甜菜与秧子分开,一边一堆。人在碧绿的甜菜地里缓慢地往前移动,身后是一堆一堆白晃晃的甜菜和绿油油的甜菜叶子。

那时我八九岁,个儿高,回家丢下书包,可以出工参加生产队下午的劳动,只是工分比大人少些。比如一个下午的工日,大人挣五分,我只能计两分或三分工。

甜菜刨出来,在地里晾晒一两天,就直接装上带拖挂的解放牌汽车和东方红牌拖拉机运往城里的糖厂。甜菜个头粗大,竖着插装,一车一车装得很高,在村道上像一座一座移动的小山。甜菜秧子则分给各家各户,可以人吃,也可以剁碎喂猪和鸡。

种那么多甜菜都进了糖厂,为啥糖还那么金贵?同伴庆荣的话,逗得女人们一片笑声。她们七嘴八舌地嚷嚷,有的说糖厂生产的糖都出口了国外,有的说城里人有钱,糖都给城里人吃了。

她们这样说,当然只是一种臆想。但在那时,糖在农村孩子的心里是无比珍贵的,一毛钱只能买五粒水果糖。庆荣的二叔在城里工作,他奶奶喜欢吃糖,他二叔每次回家,都会带一点水果糖,糖纸花花绿绿,很好看。庆荣偷了奶奶的糖,上学的路上常拿一块糖用舌尖舔。我和村里大多数孩子一样,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糖。每年春节,父母会在供销社买几毛钱的水果糖和核桃,年三十晚上守岁,母亲给我们姐弟每人发四五粒水果糖,几个核桃。我从糖的甜味里知道,穷苦孩子能吃上一粒糖,就是过年,是一年里难得的幸福时光。那时候,糖像天空的雁阵,常诱发我从田野上眺望远方的繁华与旖旎,觉得要让自己的生活里有更多的甜,就应该往城市里去。

像一个谜,我不明白我的同学锁锁为啥经常有水果糖吃。他跟我一样穷,衣服上补丁撂补丁,常为学费和作业本发愁。一天黄昏,我背一背篼猪草披着暮色在田埂上走,锁锁漂亮的二姐跟一个小伙子忽然从玉米地里钻出来。村里小伙的背影我都熟悉,他不是我们村的。两人没往后看,顺着田埂径直往村道上走。我能听到两人急促的呼吸与心跳,甚至,他们身体里刚刚奔腾的青春,羞怯,慌乱。

他们的爱情,像田野里的庄稼正在恣意拔节疯长,走过的风里,有湿淋淋的荷尔蒙,也有淡淡的糖果味。

我远远地听见锁锁二姐玲玲说,小波……

那小伙子又折身跑回来,紧紧抱住玲玲,闪进路边的树丛,将她箍在一棵树上疯狂亲吻,爱情在急促的呼吸中被越搂越紧。他俩看不到树、庄稼和田野,也看不到我这个拾猪草的少年。那一刻,天地在他们眼里,只是一片皎洁的月光,是百灵鸟的欢唱。他俩的扭动让我的心跳莫名地加剧。我赶紧拐上了另一条田埂。

放学路上,我说,锁锁你吃的水果糖,肯定是你二姐给的。他脸一红,说你咋知道?我说,糖是甜的,甜菜是,爱情也是。

挖甜菜时,大人们会背过队长的眼睛,选一棵长得周正的甜菜,唰唰唰,几刀削去皮,分成几段,一人掂一大块,生吃,如快刀切黄瓜,嘴巴里嚓嚓,一片脆响,听着令人兴奋。其实队长即便看见,也多是睁只眼闭只眼。他晓得,就算放开肚皮吃,三个人也吃不完一棵硕大的生甜菜。

事实上,在大人们一边劳作一边脆生生地吃生甜菜前的许多个黄昏,我和伙伴们已吃过无数次香喷喷的烤甜菜。为什么总是黄昏,而不是别的时间?因为,这个时段,我们放学后多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在田野里挖野菜、拾猪草。

甜菜地跟玉米、豌豆等作物一样,都有专人住在地头上的窝棚里看管。但看管的人再用心尽责,也防不住孩子。我们几个伙伴偷了甜菜,在地塄上掏一个坑,用火烤着吃。甜菜个头大,不易烤熟,我们用镰砍切成块,或者将甜菜往地上一扔,喀嚓一声,裂成几块,然后丢进火里慢慢烤。秋天的阳光很温暖,我和锁锁、庆荣、赖子坐在树荫下玩五子棋,下完一盘,又下一盘,又下一盘,从弥漫的香气里判断一块甜菜的生熟度,耐心等待甜菜在火里一点一点变软。谁输了棋,谁去拾柴火烤甜菜,锁锁赢不了,便一直在火坑上忙活。烤熟的甜菜从火坑里刨出,外皮焦黄,烫手,滋滋滋往外流糖汁,咬到嘴里软糯香,甜如蜜。吃烤甜菜的时候,我感到甜蜜和温暖,感到生命的光亮与美好,希望甜菜晚一点收,在地里多长一些日子。

甜菜装车时,那些被镢头挖断的,碎小如小孩拳头的甜菜,糖厂看不上眼,不收,会剩下,剩下的碎烂甜菜收拾到一起,也不少,生产队会按人口分给村民。碎甜菜分回家,洗净,放到笼篦子上蒸,或者丢进做饭的炉膛里烤,比烤红薯好百倍吃。那是一小段孩子们最幸福最欢喜的甜蜜日子。

晚饭后在村里溜达,我看见锁锁正在他家门前的菜园里撅着屁股挖地。母亲说,锁锁的两个儿媳妇一个是贵州的,一个是云南的,都是儿子在外头打工领回来的。

我忽然想起他的二姐玲玲。锁锁不清楚,那个快收甜菜的秋日黄昏,我看到了玲玲十八岁甜蜜的爱情,咄咄逼人的青春和能浸湿月光的呼吸。玲玲与那个叫小波的小伙子,在幸福与痛苦中撕扯、挣扎了两年多,但玲玲爱情的方向,被她父亲像堵水渠一样堵死了。玲玲悲伤的泪水纷纷扬扬,像秋日里绵绵的阴雨。她的爱情在我心里烙下一个美丽的黄昏,也烙下一个挥之不去的诘问:芸芸众生,谁能真正驾驭自己的命运,并拥有一世忠贞不渝的爱情?现在,玲玲该是近六十岁的老人了,她是否还记得那个遥远寂静的黄昏?那是她生命里一道绝美的闪电,一道可以让人死在路上的闪电。

甜菜是故乡原野上最早消失的作物,1981年代土地承包到户时就停止种植了。也许在大地上某些我看不见的地方还种着。那时,我还没吃过甘蔗,不知道甘蔗可以制糖,觉得没人种糖甜菜,糖厂就没了生产糖果的原料。不种甜菜,看不到收甜菜的热闹,看不到拉甜菜的汽车在村道上奔跑,也吃不上甜得流糖汁的烤甜菜,很长一段时间,我心里的寥落与忧伤迟迟无法散去。

每年春节总会习惯性地买一点糖,没人吃,放很久,最后大都扔掉了。喜欢吃糖的人越来越少,许多人不愿吃糖,不敢吃糖,为啥患糖尿病的人还越来越多?是生活太甜了吗?

甜菜是一种甜蜜的作物,我想种一棵,种一大片甜菜,看它们在田野里疯长,看它们成熟后白胖硕大的样子。但是,我该去何处寻觅几粒甜菜种子呢?

现在,无数的岁月和人事都消失了,热闹被寂寥取代,一切都远了。但尚未全部消失,比如田野上的小麦、玉米、土豆、胡麻,野草和植物的清香,比如那个秋日黄昏汹涌的爱情。

一一本文选自王雁翔散文集《我的故乡下雪了》北岳文艺出版社2020年3月版

王雁翔,甘肃平凉人,1989年3月入伍,军旅作家、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作品见诸《解放军文艺》《天涯》《作品》《四川文学》《山东文学》《广西文学》《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刊。曾获中国新闻奖二等奖2次,全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一等奖,长征文艺奖、黄河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双年奖等,出版有散文集《穿越时光的河流》《我的故乡下雪了》,非虚构《走在高高的山冈上》、长篇报告文学《一个也不能少》等作品多部,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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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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