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旧时光

童年旧时光

童年世界,我看到的,是我和我的村庄。黄泥的墙,乌黑的瓦,幽长的巷子,圆溜溜的石碾盘,茂密的树木,深不见底的井,位置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周围的环境极其谐调。在朝霞或是夕阳的光里,站在村口,蓦然回首,一切便朗然入目,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是非常愉快。

一年四季,天上的太阳,星星和月亮,永远分布在黑白分明的两个世界里。就像两座神秘的画廊,一幅是太阳下,艳丽夺目的油彩画,一幅是月光里,水墨丹青的朦胧画。

树木,花草,虫鱼,鸟兽,一切有生命的物体,都有其自身的生长规律。就像花,该开时它自己就开啦,该落时它就落啦。小草该绿时,也就绿啦,该枯时也就自然而然地枯萎了。这些物种的变化,根本用不着人来操心管理它们。

春天,阳光明媚。雪开始融化,草木发芽。杏树,开满一树一树的花。燕子来了,黄鹂鸟也来了。在空中,在金色的柳烟里,时而翻飞鸣叫,时而追逐戏闹。大雁北归,雁影在蓝天白云里穿梭。细雨里,池塘水面青圆,游鱼成行。有时也去河边,杨柳青青的草地上,放牧牛羊。夏天,树都绿了,杨花如雪,漫天飞舞。蝉鸣,蛙鸣和鸟鸣,包围了安静的村庄。家家小院,街道,处处变得仿佛是个天然的音乐剧场。天籁之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地响。秋天树叶黄了,万里平畴,散发着稻米清香,耀眼夺目,像披着华丽的金色盛装,在风中不停地荡漾。冬天,一夜风雪过门前,梦醒来,仿佛似住进了天国雪乡。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被分为田字格式的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人们常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但是这还远远不够烟火味,乡土情,描绘不了自然界气象万千天文地理的变化,满足不了父老乡亲衣食住行,耕种收获的需要。古代乡里人又把一年细分为富有诗情画意的二十四个节气。它们是千百年来,一直传唱在民间的歌谣。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每月两节不变更,最多相差一两天。上半年来六廿一,下半年是八廿三。于是,我童年的梦就在这田园诗歌般的画框里来回飞翔。

老家外门向东,是个幽长的巷子,南北通透,有二三百米长,三四米宽,两边分别住着二三十户人家。男女老幼天天都从这个巷子里出去,又天天都从这个巷子里回家。家家院子里都有三两棵树,枣树,榆树,槐树,梧桐树,石榴树,或是香椿树。家家都有条小狗,黄的,白的,黑的,或者是棕色的。也有专爱养小猫的。户户都有鸡有鸭,有牛或马,还有养羊养猪的。一天到晚,鸡鸣狗吠,牛羊马欢,好不热闹。凡外面世界村子里有的事情,这巷子里,几乎都有。

好多人家墙头上,都有几盆绿悠悠,刺鳞鳞的仙人掌。仙人掌,不畏严寒苦暑,总是格外精神,像个守家护院的士兵。夏天常常开出一簇簇粉红色的花朵,接二连三地结出一团团像枇杷样大小酸溜溜的小红果。这仙人掌,除有个坏脾气,爱扎人外,可是个宝贝疙瘩。不但花好看,果好吃,而且它那宽厚的大巴掌,剥去表皮上的利刺,用蒜臼捣碎,制成绿色的粘液,涂在一块掌心大小干净的白布上,再贴在炸了腮的脸上,凉嗖嗖的,不几天,半啦红肿难忍的脸痛,就悄悄地烟消云散啦。小时候,好多小孩子,一到春天都爱患这种莫名其妙的炸腮病。好多大人,都是用这种经济实惠的土法子,不吃药,也不用打针,就给神奇地治好了。结果一传十,十传百,附近村子里的人也都用这种办法冶这种炸腮病。这种秘方,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

这巷子,除了风霜雨雪,日月星辰的变化,多是些乡下人,柴米油盐酱醋茶,吃喝拉撒,鸡毛蒜皮的小事。偶尔也有婚丧嫁娶的大事。但小孩子是不懂得这些事的规矩的。

记事以来,我所遇到的第一个死亡事件,是在一个夏日的傍晚,邻居四大娘突然死了。大人却不把人死说成"死",而委婉地说成人“老"了。四大娘究竟是怎么死的,也说不清。她家的门上,很快都贴上了灰白的方块纸,她家的人都穿上了白布衣服,腰里还缠着麻绳子,头上系着长条白布。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简直是撕心裂肺。一连好几天,我在半夜里常常被这悲伤的哭声惊醒。醒来,心里很是害怕,恐惧,焦虑,心神不宁,浑身发抖,汗毛直立。生怕四大娘会变成个大恶鬼,窜到屋子里来。于是,就把门关得紧紧的,然后闭上眼睛,蒙上头。可怎么睡,都睡不着,只能紧紧地蜷缩着身子,等待天早点明。因为半夜里,又不敢叫醒大人,只好自己默默地忍受着这种煎熬人的不快。汪汪汪汪的狗叫声里,有行人踏踏踏踏的脚步声响,细听起来,就越发胆战心惊。小时候,不知道人为什么都要死,一想到死,总是很害怕。天明了,四处一看,屋子里根本没有鬼的影子。心里顿时如释重负,轻松了许多。吊死鬼的故事,是乡下大人常常讲给小孩听的奇葩故事。并且常常用此怪招,拿来吓唬那些调皮不听话的小孩子。开始小孩是不信什么鬼不鬼的,听多了便有些怕。所以,一到黑天,好多小孩因为害怕遇见鬼而不敢出门。

人老了以后,亲人需在家里守孝四五天,或者一星期。把亲朋好友,都通知个遍。前来吊孝的人,络绎不绝。村里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姓氏的,不一个姓氏的,都自觉自愿地聚集过来帮忙,接客人,送客人,烧纸钱,烧茶水,做饭菜,缝制孝服。最终由主家选定个黄道吉日,请来送殡的唢呐喇叭响器,从早吹到晚,吹得震天响。有播放低回哀婉的乐曲的,有唱古代戏曲的,也有唱现代流行歌曲的。还有说相声,表演杂耍,取笑斗乐的。象这种情况,多是高寿老人的喜葬才会有。这种演唱直到去逝的人的棺材被埋进泥土里,方才作罢。送殡的人,有亲人,亲戚,朋友,和本村上人。也有很多附近村子里的人,少则两三百,多则五六百,七八百,还有四五千人的都有。整个村子,常被挤得水泄不通。那时,人死了不用火葬,放在一个大大的棺材里,上面罩上一个用彩纸扎的屋子,几十个劳力抬着,亲人哭着喊着送着,村子里的小男孩,争着抢着跑着送个花圈,摇钱树,百宝箱什么的,得个三分五分的礼钱,便乐不可支。那时,每个乡下人活着的时候,有一块种粮种菜的田地。死了以后,也有一块埋放棺材的土地。生死都是踏实安稳的。不像现在,疫情突然放开,死的人这么多,这么集中,连火葬都挨不上号,死的不明不白,连哭的地方都没有,死无所依,实在是一种无限的悲哀。

四大娘死了,后来东村的,西村的,也陆陆续续地老过很多老人,便不再害怕了。

让我至今难以忘怀的是,在村子里上小学时,一块上学的邻村的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女孩,才七八岁,扎个大辫子,一双明溜溜的大眼睛。几天不见她,后来听说,她得了急性大脑炎,死了。还有一个邻村的男孩,因为和家人生气,竟然喝农药中毒,也死了。如果是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好,或许那女孩是可以都救活治好的。如果是现在,生活条件这么好,小男孩小小愿望,轻而易举的就可以实现,也不致于会喝药走极端。

人的出生和死亡一样,都是不可选择的。那时候,农村几乎所有的人家生小孩,都选择在家里生。有时请个接生婆到家来帮助生产,有时也不请。人们把生孩子,看作是和吃饭睡觉一样平常的事,并不是非常重视,也有好多人,因为难产,而造成大人小孩双亡的悲剧。

乡下人,多有浓厚的封建思想,重男轻女。一旦生个男孩,多皆大欢喜。一旦一连生了几个都是女孩,这女人便会被人瞧不起。但无论如何,生男生女都是要吃喜的,尤其是生了几个女孩后,又生了一个男丁,更是热闹。左邻右舍也都要去贺喜,用个红包袱,包着十来个鸡蛋,还有一包黑糖。礼尚往来,得到的礼物,多是几个被染得红彤彤的熟鸡蛋。小时候,大人不舍得吃,这些红皮鸡蛋,多是让给小孩子吃,图个喜庆吉利。有的小孩天生就不爱吃鸡蛋,被大人逼来逼去,实在没办法,就把鸡蛋拿到门口去,送给别的小孩吃,或者是偷偷地喂小狗吃。

小时候,村里的小孩真是多。不兴计划生育,家家都有好几个小孩。村上孩子最多的两家,是姊妹俩。西队的姐姐生了八个儿子,又生了两个女孩。东队的妹妹先生了八仙女,又生了两个儿子。家里像开幼儿园似的,一天到晚都热闹。孩子多,生活条件有限,衣服都是拾着穿,老大穿过,老二老三……挨着穿。看孩子,也不用找保姆,都是大孩看小孩。吃东西,都是分着吃,抢着吃。还有小孩嘴馋,偷着吃。若被大人发现了,常常会挨打的。

一早一晚,等小孩都从家里出来了,整个巷子里,大大小小的孩子有七八十个,吃饭时热闹,玩游戏时热闹,吵架时也热闹。放羊,割草,拾柴火,拾庄稼,也热闹。上学时,你喊我,我喊你,像杀羊羔样的一嘟噜,一串子,谁都不愿意落后,争着当那个领头羊。来了摇拨浪鼓的,边走边喊,拿旧鞋底,破套子,换针换线换大米团换糖豆皮筋的来了,谁赊小鸡喽?换杏的来了,有谁换甜瓜的不?,有换桃子的不?卖冰葫芦酸里红(山楂)的来了,炸爆米花,谁炸棒米花不?磨剪子戗菜刀……,这些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贩,推动了农村商品经济的繁荣,改善了乡村大世界的一穷二白。那抑扬顿挫的叫卖声,常常喊甜了一个村子,唤醒了无数寂寞的味蕾,对童年的孩子特别富有吸引力。一旦小摊一支,像捅蚂蜂窝一般,小孩乱轰轰的一围一大片,真是热闹。

记忆中二叔家的大儿子,春生哥,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结婚的人。他家住在巷子最里头。他是大年三十结的婚。他家院子里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女主人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时不时地向人群中撒把喜糖,瓜子,花生。小孩时不时地放一串小拉鞭,用蜡烛点燃鞭的一端,火边燃边响,小孩也边跑边喊。噼哩啪啦的响声,像炸锅的料豆子蹦逃不息。

娶新娘,当时用的是四轮大马车,车上面扎着红布大花篷子。四匹漂亮的枣红公马拉着车子。车子里坐着四五个穿红带绿的青年妇女。还有一个抱着大红公鸡的小男孩。孩子们都很好奇,都争着想去抱公鸡,跟着去娶新媳妇,看热闹。有几个小男孩没有去成,就跟在婚车后面,边跑边喊,直到跑累了,也喊累了,跑出了村子好远,看不见车的影子,才扫兴而归。

吃喜的,看喜的,送喜的,帮忙的,一夜都不睡觉。滚床单的小孩,故意把新被子,裏在一个小孩身上,在床上滚来滚去,有的小孩困极了,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接新娘,去时要放炮仗,来了更要放几千头的炮响。炮声火光冲天,烟雾缭绕,震天动地。仿佛一切幸福欢乐喜庆和吉祥都是在这炮声里生长出来的,宛如五颜六色的花朵。

新娘子,多是来自十里八乡的漂亮故娘,带着嫁妆,带着一生的期盼和幸福,和一个尚未真正熟识的年龄相当的男主人,从洞房花烛夜开始,要共同生儿育女,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都要恩爱厮守一生。

人人都说春生哥有福气,娶了个贤惠漂亮的老婆,第二年就喜得贵子,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大胖小子,足足有七八斤重。见了谁都天天乐得合不拢嘴。

日子,就是这样,一个人过成了两个人,两个人过成了一大家子人。

俗话说: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太平的日子,富裕的日子,人人都好过。但是,人生就像无端的天气,阴晴圆缺都会有,也会有战乱,灾荒,瘟疫,地震等等不期而遇的苦日子。

听老人讲,三四十年代,乡里人的日子并不好过。村子里到处都是兵,还有鬼子兵。兵荒马乱,硝烟弥漫,吓得人到处东躲西藏,寝食难安。这个巷子里,也住过兵,也打过仗,也打死过人。说老人讲,她们亲眼目睹了一个年青的士兵,才十八九岁,不知为什么被另一个士兵用枪给活活地打死了。说着老人眼里,不由自主地浸满了泪水。

有一年春天,有人在村子中间的一个大坑里挖土拓坯,挖出了两枚生了锈的手榴弹。有个年轻人,天不怕,地不怕,拿着手榴弹,就去附近看卖鏊子的地方去啦,那旁边还有一个卖小鸡的摊子。神不知鬼不觉地,那青年用手榴弹在鏊子面,咣咣咣连敲了三下,顿时轰的一声巨响火光冲天,一阵鬼哭狼嚎,一片血肉模糊,死的死,伤的伤,残的残,瞎的瞎啦,瘸的瘸啦。结果死了七八个,伤了十来个。卖鏊子的,卖小鸡的连同他的小鸡都给炸死啦。还有几个靠的近的人。

这个不幸的悲剧,在这个村子里流传了几十年,直到今天,人们一谈论起此事,还不寒而栗。

童年趣事一串串,像个大百科全书,里面好看的好玩的好笑的啥都有。

村子里,坑多树多水也多。村子里边及四周有好多坑。坑连坑,树挨树,水通水。人在水边走,影在水底天上云中行,鱼跳蛙鸣树生风。蝉音若雨流天地,荷绿花红竞芳韵。紫燕翻空细雨中,小舟无人水边横。一方浅浅水塘是草木虫鸣的天下,也是孩子们的幸福乐园。

盛夏的中午,天热得像下大火,人像在蒸笼里。为逃避苦热,我们一群般大的小孩,常常站在高高的水岸上,任凭风吹草动,小试几番臂膀,一二三跳,便猛地一跳,落在水里,溅起层层浪花。一个二个三个,……十多个小孩,象受了惊吓的鳄鱼,在水里打手忙脚乱地乱扑乱打。开始双手撑地“打澎澎”——练习“悬浮”。你喊他叫,你吵他闹,欢声笑语在水中四起。打水仗,摸小鱼,抓小虾,捕蜻蜓。累啦,坐就在水坑边上,看云生云起,听鸟鸣鸟飞。然后细细地寻,寻到一个小小洞穴,便一往无前地向下挖,总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抓到一条黄泥鳅,或是一条黄鳝鱼。紧紧攥在手里,举在空中,正得意忘形,炫耀能耐,不料泥鳅一挺身,哧溜一下钻进水里,不见了踪影,半天再也寻它不着。

没有老师,也没有教练,用不了一个夏天,悟性好的小孩,无师自通,便学会了潜水游泳,多是像青蛙一样的蛙泳。当大家玩兴正浓,心血来潮,便开始比赛胜负,能力挫群雄者,便是名副其实的冠军。南园滑稽的二狗,总是能独占鳌头,让人羡慕。

水里玩够了,便移到岸上来。一堆堆乌黑的泥,由坑里一捧捧地运到树阴下。大家席地而坐,在地上和泥,蒸哇喔,看谁蒸的大,蒸得快,摔得响?没有玩具,没有美食,大家玩得也开心,也其乐无穷,妙不可言。

夏天热了,跳入水中,如鱼得水,畅快自知。冬天冷啦,有雪绕膝,漫天飞舞,在风雪中奔跑,在空地上打雪仗,堆罗汉。偶尔也在冰面上摔跤。满眼都是风景,满耳都是笑声和人影。

童年时光匆匆,往事如烟。生命灿烂的烟火,都悄悄地留在了昨天,愈是思索愈是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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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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