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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子挡住眼睛——太阳光像把倒悬的利剑。耳旁,狗尾巴草自顾自招摇。
桑子看见,手上两道泥污像结痂的伤口。
午后的蝉还没醒,悠长的鼾声细水长流。
桑子啥也想不起,直到蚱蜢寻来,缕缕酸腐的气息逼得他打了两个喷嚏。
蚱蜢头上还残留着彩花,鼓鼓的眼像极了熟透的桃。
“哥,咋跑这儿睡来?”蚱蜢问。
桑子抬抬腿,似灌了铅。他无力地一笑:“我也想知道我咋在这儿哩。”
面前的房子吐口痰,明明白白告诉他:“你是梦游症犯了。”
绿色的纱窗吱吱叫。
蚱蜢扶桑子坐起。桑子有点晕。他刚刚躺过的地方像一道一道的木栅栏。
晚饭时分,桑子依旧哈欠连天。
蚱蜢妈瞅蚱蜢:“给你哥身后放个枕头。”
蚱蜢欠欠屁股,韭菜拦住他,自己下地,豆包样的髻子一撅一撅地。
温热的酒在壶里袅袅升腾。
蚱蜢爸说:“他哥,不多喝,就一杯?”
桑子面颊微醺,应道:“中。”
韭菜开了灯,墙上大红喜字抖得像呼嘹呼嘹的风。
吃罢饭,桑子去隔壁二大爷家住。
二大爷笑眯眯地道:“再整点儿,透透?”桑子忙摆手。
二大娘铺好行李,招呼桑子。桑子头粘上枕头呼噜开来。
二大娘羡慕有加,喃喃道:“倒是年轻,觉好。”
二大爷吧嗒两口烟袋:“嗯,把电视声调小点儿。”
星星半夜来点灯,桑子恍惚看见一只臭虫磕磕绊绊钻进二大爷的被筒。
离开蚱蜢家是三天以后。
桑子橐橐走到路口,对蚱蜢说:“回吧,好好陪陪媳妇。”
蚱蜢递过一只提包:“哥,这是自家做的肉酱,还有几个馒头,几个饼,饿了就垫吧垫吧。”桑子接过来。
车开了。桑子对蚱蜢挥手:“去丈人家少喝酒多干活,啊。别跟我似的。”
车喇叭声堵住了桑子的嘴。车轱辘轻易战胜了蚱蜢的短腿。红红绿绿的房依次掠过,灰灰白白的墙飞快后退。桑子收回目光,看满车花里胡哨的衣服像摆动的鱼尾。
桑子不是头回参加哥们的婚礼,喝断了片也不是第一次。
来百里镇之前,桑子刚离完婚。记得接过红本本的刹那,葵花长出了一口气。
葵花是个好看的女人,长长的睫毛长长的腿,弯弯的眉毛弯弯的嘴。
“你自由了,”桑子说。
葵花笑笑,回答:“你也是。”
桑子直奔树荫——大片大片的绿像筛子扣在他头上。他躺在树下,任蚂蚁恣肆攀爬。葵花的背影像蜿蜒的水袖,融进苍茫的暮色。随之一同消散的,还有葵花妈鄙夷的眼神和葵花姐撇着的嘴。
桑子忘不了,第一次去葵花家,葵花姐上上下下扫视的眼神像熨衣服。
“我爹种地,妈操持家务,妹子嫁人了,”桑子的话恍若流水。
那顿饭吃得很安静。
临走,桑子回头,见妈亲手捉的鸡还在扑楞,葵花姐用手捂着嘴,脚上写满了嫌弃。
结婚那天,葵花穿红,跟桃花似的。
葵花妈瞅桑子,低语道:“妮儿交你了,敢待她不好,扒了你的皮。”桑子惶惶地点头。
婚后日子平淡。
双胞胎儿子出生时,桑子落了泪。葵花妈葵花姐一个摸葵花头一个捂葵花手。
桑子后来听护士喊:“鸡蛋放门外。”接着,就见妈挓挲着手走进病房,爹跟在后边,黑黑的脸上皱纹像家门前的篱笆。
宝宝醒了,奶奶凑上前忍不住嘟起嘴。
“亲家,回家再稀罕吧。”葵花妈冷丁抬高嗓门。孩子一怔,哭起来。
桑子妈讪讪地走到葵花床边,说:“媳妇儿,你爹拾掇了两只老母鸡,回头喝汤好下奶。”
葵花姐皮笑肉不笑:“大娘,就恁两只鸡,自个儿留着吃吧。”
当天下午,桑子爹回去了,妈留下来伺候月子。
早午晚三次,娘都问葵花想吃啥。葵花说:“清淡点儿就行。”
葵花姐插话:“你是他们家功臣,得吃好的,油大的!”
葵花妈便炸了鸡,蒸了鱼,炖了猪蹄。葵花吹气似的胖起来,奶却不好。
“可怜我的小孙儿呦,”桑子妈开始给孩子熬米汤冲奶粉。
葵花姐来,见葵花在床上啃饼干,吵吵把火地道:“大娘啊,你有孙子就不瞅媳妇啦?!”
桑子妈陪着笑:“她姐,葵花好歹有手有脚知道饥饱,俩孩儿不会说话饿了光哭叫……”
葵花姐冷下脸,等桑子回来,开始“加咸盐”:“媳妇生完孩子就报废啦?用不用我帮她批发饼干?”
桑子连哄带劝,葵花姐出了门。
第二天,葵花妈来了。
出了月子,桑子妈收拾东西回家。桑子送妈上车,隔着玻璃看她灰白的后脑勺,拳头不觉攥出了汗。
孩子磕磕绊绊长大了,葵花渐渐瘦了,桑子嘴边老在苦笑似的皱纹也成为固定标记了。
九赢请吃饭那天,桑子让葵花一起去,葵花说妈过生日。桑子犹豫再三,自己去了。
九赢没变样,依旧瘦瘦高高白白嫩嫩。
旁边的胖子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我是阿冒,九赢的对象。”桑子说哦,目光倏地与九赢相遇,两人同时闪开,像两条流向不同的河。
后来,桑子喝醉了,瞅着九赢叫葵花,阿冒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
一转眼,又逢丈母娘过生日。
葵花拎过两盒营养品,塞进桑子手里。桑子说:“我还有事,你自己去吧。”
当晚,桑子又酩酊大醉。
葵花说:“你的事就是喝酒?”桑子倒地大睡。
第二天一早,葵花皱眉道:“幼儿园老师让参加家长会。”
桑子搓搓脸,讷讷地说:“我得出差。”
一周后,桑子回家,发现门把手上落了一层灰。不用猜,葵花和孩子回了娘家。
桑子又醉了——大卯说聚聚,一群人吃了烧烤K了歌。离拉歪斜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
桑子渴醒了,恍惚见几张杀气腾腾的脸近了又远。
桑子闭上眼继续睡,再醒来时发现门烂了个洞,葵花妈葵花姐抱膀儿坐在旁边。门是桑子踢坏的,可他不记得了。
妈后来也来了,看着病床上桑子青灰的脸,哭了。
“葵花呢?”妈问。
葵花姐说:“她外出培训了。”
“男人胃都喝坏了,她咋能放心地出门哦。”妈轻声抱怨。
葵花姐立起眼角:“你儿子老婆孩子都不亲,就跟酒近便,让他跟酒过一辈子吧。”
桑子妈动动嘴角,桑子拉她的手摇摇头。
半个月后,葵花回来了。
桑子问:“饿了吧?”葵花说不饿。
桑子问:“累了吧?”葵花说不累。
“我去看儿子,”葵花换完衣服,说。
桑子说:“阿冒晚上找吃饭,我就不去了。”
葵花走到门前,背对着桑子:“喝多了,就在外边住吧。”
桑子说:“我今天不喝,回头去接你们。”
那晚没有月亮,星星也不见影儿。
桑子家的门直到天亮都没吃上饭。门把手想着男主人,淌下一滴口水。
屋里,婚纱照反着光,上面那个桑子的眼一片茫然。
三天后,葵花回来收拾衣物,顺便放倒了相框。
“结婚7周年纪念日,不在家过吗?”桑子问。
葵花走到门前,背对着桑子:“亏你还记得。明天去民政局,把证换了吧。”
这就是桑子和葵花的过往,像风中的蒲公英,一吹就散了。
……
桑子猛地醒了,发现自己还在车上。
“叮铃铃,”手机响了,是蚱蜢。
桑子清了清嗓子:“嗯,快到家了。”
“那就好,让嫂子给你做点吃的,好好休息。”蚱蜢絮絮嘱咐道。
蚱蜢旁边一个细小的人声儿若有若无:“恁大的人了,用你操心?”
桑子淡然一笑,那边准是韭菜。
韭菜是个火把式,快人快语,轻手利脚,说一句顶蚱蜢说十句。
“我知道了,挂吧。”桑子说。
有人下车。车门开处,一缕光突兀地射进桑子眼底,他不自觉地一抬手。
扁平的街道上有一大汪水,水波粼粼像迁徙的鱼。两旁的房子影影绰绰倒映在水面上,烟囱像没头没脑的木头。
桑子提包下车,不小心趔趄了一下,感觉那水像一面墙陡地压过来,夹枪带棒,须发贲张,额头一抹蓝忽闪忽闪,整个是张惹不起的大花脸。
桑子忽然走不动了,感觉手里的包千斤重,两只脚掌千斤重——街道那边站着一个人,微微腆起的肚子像一座来历不明的小山,挡住了同样来历不明的水的一端。
是九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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