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家父之不相见,已逾二十多个年头了,但近来却屡屡在梦中念起他

家父

相 里

与家父之不相见,已逾二十多个年头了。但,近来却屡屡在梦中念起他。与此同时,梦幻中出现的,还有我的母亲。此乃今年以来,总在脑际萦绕、常在心头纠结的事了。

有关母亲的事,我曾在早前文字里屡次言及。虽则不尽翔实,但总还是念叨得多些。故此,便想写写父亲。何以如此,全因了我也是个男人而已。这,也是今岁以来,我方才深深体味到的、作为一个男人之难的缘故呗。

在我的脑海里,至为深刻的父亲的影像,当属他那张眉头紧锁的脸了。打我记事起,就未曾见过他的笑容。仔细想想,似乎也曾有过一次,即那种微歪了嘴角的笑。我唯恐这不是真正的笑,其中多了些苦楚的味道。这,总还归不进开心的序列。

听母亲讲,家父自幼就随同祖父飘零在青海省民和县。之所以如此,都是因日本人打将过来,老家不再安生了。母亲言道:当时,祖父带了全家人,从风陵渡乘坐皮筏子渡过黄河,西行逃难。如何抵达青海,便不得而知了。七岁时,家父才跟随祖父返回老家。那时候,是日本人走了?还是老家解放了?这个,我至今也未曾明了。因而,也就不敢瞎猜疑、乱叨叨了。另者,父亲是生在老家、还是生于青海?更是不甚清楚。此,终是我深感惭愧、心存愧疚的一桩事。

若以我之成长时序开说,印记中较早的家父形象,应为六十年代末、间或七十年代初吧。我当时几岁了?不甚知晓。总之,还很小。记得,那时,村子里正在修建一个大蓄水池,父亲时常领着我,去十数里外的山上拉石头。如何装得石头上车,我已毫无印象。隐约能够忆起的就是,每次,我都是跟在小平车后面,战战兢兢地,只怕那小平车会在下坡时垮掉,闹出事来,也很是为父亲的命担心。因此,便常在心里偷偷地莫名地怨恨着。何以要拉石头啊?要知道,家父身子骨单薄,爷爷奶奶年事已高,加上我们兄妹三人年龄尚小,老的老、少的少,缺乏劳力。于家父而言,这绝对是个很大很大的负累。唉!一辆平车装一两吨重的石头,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完了任务、交了差的。那是个隆冬时节,我穿着黑色的粗布棉裤、棉袄,跟在父亲的平车后面,紧拽着一根绳子,用嘴角吸溜着冰凉鼻涕,往返于村子通往山上的崎岖坡道上。

再后来,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记不清是几年级了)。夏季里某个正午时刻,炎日之下,父亲低头蹲在家门正面墙根下,而我就站在他的对面,睁着眼,瞅着他,中间隔着三五米宽的巷子。那才叫个愁啊,直叫人揪心!这是因为学校要求交书本费,父亲满村子里借钱,临到上学的钟点了,还凑不齐那两块五毛钱。而我,就站在那里等着,像个催命鬼。那个有着一米八还多的大个头,那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瘦汉子啊,还有我这个少不更事的儿子。那情那景、那疼那愁,都刻进了我的灵魂,挥之不去、磨灭不掉。这些年来,每与朋友言及幼时,我总要提及这档子事——那可恨的两块五毛钱。与此同时,心如刀剜。纳闷的是,我之所以老惦着此事、唠叨此事,究竟是在同情父亲呢?还是记恨那个夏季!总之,这是件刻骨铭心的事,也是我最为痛楚的记忆了,影响着我的人生。

父亲身体单薄,不谙农活、不善农事,更无处来钱。但因家里吃饭的嘴多,为使大家不饿肚子,与母亲克勤克俭,能省就省。这,也是无奈之策。记得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家父曾骑车载了大妹,进过一次城,也病倒过一次。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他突然被一位卡车司机送了回来,说是病得很厉害。当下家里乱成了一团糟。院子里铺了张席子,父亲就躺在那上面。爷爷、奶奶、母亲,还有邻里,围了一圈,守在旁边。听那司机说,家父躺在公路旁四肢无力,似乎是中暑了,小女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也多亏了那位好心司机,在那个炎热的夏夜,把我们家的顶梁柱送回来。因何去的城里呀?母亲说,是为了节省五毛钱。要不,他能冒着暑热,到八十里外的城里买玉米啊!唉!人活着,有时为了五毛钱,就会舍身拼命。真是恓惶!那年那夏,大妹第一次进城,也是第一次见了火车。母亲一边念叨,一边不时地轻拭着眼角。

在村子里读初中时,有一年的冬季傍晚,我与伙伴在代销店玩耍时,无意间听到大人们言及父亲。那个年代,农民苦啊!即使数九寒天、天寒地冻,也难得空闲。除了平田整地,再就是,村子里会安排一些贫困户下盐池(时下语称打工)。下盐池的人,主要是给村子里挣钱。另外,尚有一好处,就是能够落下几个小钱。为此,许多人都意欲前往。听大人们讲,我父亲有幸被安排在内,令众人心生羡慕。而我闻听此言,颇觉自卑,深感人穷无自尊。那晚,我躺在被窝里掉泪了,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心里很是憋闷。唉!下盐池是个苦差事,大冬天顶着西北风,穿着雨靴子,在冰天雪地里铲硝、拉硝,吃着凉馒头,就着白开水,住的是破房子,手脚全是冻疮……这是后来听与父亲同行的大人讲到的情形。其实,哪能挣得到多少钱呀。钱款是由村子里结算的,打工者能得到的仅仅是几个小钱而已。记得就在那个冬季即将结束的时候,父亲从盐池带回来一些池盐。后来好多年,全家人就一直吃着这浅褐色的、大颗粒的盐。偶尔,邻居们来家里称上斤八两。每次,母亲总是颤抖地伸出双手,去接那皱巴巴的毛票子,以此贴补家用、供孩读书。

父亲写得一手好字,在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我不晓得父亲曾就读于何地何校,也不知道他属何等学历。总之,他字写得好。至今,我仍珍存有他年轻时用过的地图册,那上面有他的笔迹。属何字体,我不懂书法、难道其名。但看上去,笔力颇见功夫,清隽中透着韧劲。记得我读高中时,每到考试前,家父常常被学校请了去刻蜡板、印考卷。有一次午饭时,当我排队走进食堂的刹那间,一眼便望见家父正蹲在炉灶旁,低着头吃饭。手里拿着热馒头,地上放着个大瓷碗,碗里是水煮白萝卜。我扭转身子,佯装不曾目睹。父亲似乎亦未曾看到我。父子相见不敢认,大概是因了人的脸面吧。年少时,我自认为,家境贫寒,脸上无光。可是,那个年代,但凡农民,家家如此。何况,国家也不富裕。父亲能够在那年那冬,吃到如此饭菜,已经很是奢侈了。就连当时家境尚好,念得起高中的同学们,也仅在食堂买一碗玉茭面稀粥,然后泡进冷玉茭面馒头,就着咸韭菜当美食。父亲的字,总还是喂饱过他那饥肠辘辘、极少油水的肚子呗。唉!那年严冬里的食堂,热气腾腾,父亲的肚子大概也很温暖吧。

高中毕业后,整整一个月,我都不出家门,低头坐在院子里,一言不发。心生空寂,颇为烦乱,不知未来何为。与此同时,心里却老惦记着、羡慕着那些个家里有办法的同学。也许,这是青春年少者的通病吧。父亲对母亲说,别把娃憋出病了。为此,他便把我交给斜对门的、那个在城里工作的伯父,让其顺道将我送上火车,前往西北。伴我同行的,还有个大提包,里面塞满了红薯粉条。还有啥来着?对了,是绿豆。从未进过城的我,就这样一个人去了远在西北工作的大伯家。记得临行前,父亲对我讲,饿了时,给人家要一碗开水,吃个馍馍。途中,在西安倒车时,我饥饿难耐,花了五毛钱,买了半个西瓜,蹲在墙角吸溜吸溜地吃了下去,便觉浑身来了精神,心里充满惬意。买了车票、吃了西瓜,身上仅剩四块五毛钱。那么穷的年代里,这些钱到底从何而来?至今,我也不知所以。我想,这,也许就是父亲心里存着的那一份慈爱吧。

从西北返家次年,我有幸考上省城里的一所大学。夏秋之交的某天上午,父亲把我送到村门口,我便与同村一男孩,结伴乘坐票车进城,然后再倒火车,到千里之遥的省城,念大学去了。记得,是那男孩子的爸爸(公社医生,端着公家饭碗)陪我们进的城里,送我们上的火车。那天,天空飘着小雨。家父头戴草帽,站在雨中,呆呆地望着远去的车子。我就是在那年的雨中,告别了家乡、父母,从此便少有回家。当时的父亲,心里究竟作何想法、是何滋味?是苦是乐?是愁是喜?我从未细加琢磨、认真深思过。但是,他只身站在雨中、呆若木鸡的神情,我一直牢记在心。今夜,我突然感觉,心里多了丝丝的凄楚。因为,就是从那刻始,父母便开始了更加苦上加苦、雪上加霜的日子。他们必须不停地劳作、不断地攒钱,供子念书。我就是这样,怀揣父母省吃俭用、东借西凑来的20块钱,在雨中村头,辞别故土、别离亲情,懵懵懂懂地踏上我的人生长旅。那个年代,对于温饱都成问题的农民而言,20块钱,堪称富翁了。

大学期间,每临开学返校,父亲都亲自把我送到村口。但他,从未到省城探看过我。他只不过是位农民而已,哪有进城的福分呀,我想!更何况还需路费。直到我毕业数年后,因结婚在即,家父需依俗拜访爱人父母时,才不得已于春季里来过一次省城。其实,父亲年轻时,本就在省城的一个厂子里工作,因不能饱食,便调回老家所在的县供销联社工作,后来不知何故,离职归田。在职时,身着制服、很是英俊,走南闯北、见过世面。此后经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完全脱胎换骨,俨然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了。胆小、木讷、寡言,羞于抬头、不善言语、举止无措。在岳父家,他仅仅逗留了半个来小时,便回到我的单身宿舍。次日,就匆匆返回老家。家父因了身体的原因,不愿见人、不敢多言的苦衷,我是在长大后才懂。那年,也就是为了我成家,那么难为了他。而今忆起,心里老大不是滋味。

话说至此,我突然想起。前不久,在与老家来的一位朋友相聚的酒宴上,座中一位挚友哼唱的哪首歌,其中有句歌词,唱的是“还有那头牛”。那一刻,我猛然想起了家父饲养的那头老黄牛。如今,它是否安好啊!那年,为了我成家,父亲忍痛变卖了它。而它,却是父亲赖以耕作、养家糊口的依靠。就是从那年始,家父变得更加心事重重,寡言少语,加上他的病……要知道,正值春耕,地里的活计总缺少不了牛的。这可是人不能替代的啊。卖掉牛,是对家父一生最痛的打击。也就是在那年,我很是伤心地把另外一件事,储存进脑海。这就是,我婚后在老家宴请乡邻的当夜,父亲蹲在北屋门后,一边点数收到的礼钱,一边啃着熬汤用过的鸡架子。我看着他贪婪的模样,心里怨恨地小瞧着他。唉!已经成家的我,竟如此不懂道理,真是缺失了良心,可恨至极。没了人性的我,曾经读过书的我,竟然如此肮脏。

家父一生,身体虚弱、不堪重负,贫寒度日、心情郁结。虽贫病交加,言语较少,但内心十分溺爱子女。我从不记得他批评过我们兄妹,也从未听到过他严厉的言辞,更未曾见过他穿过一件新衣。但,夏秋间,他用粮食换回来的瓜果梨桃;吃饭时,他总远离饭桌蹲在别处不就一口菜的情形;平素间,他总是身着我的旧工作服的影子,等等。如今,全都在这个深秋的雨夜里,化作行行热泪,让我深深地思念着他、深切地想拥抱着他。

二十年前的那个春节,是个令我终生难忘的春节,也是给我留下太多遗憾遗恨的春节。那年的正月假日里,家父时时尾随着我,反反复复地唠叨着一句话:“我想要一副棺材”。可当时,他才五十八虚岁呀。我记得,我曾恶言回绝了他。那期间,邻居们曾提醒我,家父病情确已加重。但我从未在意过、留心过。他一生总是病恹恹的样子,谁也没把他当回事。此后,临近清明节的某天上午,我在省城突然就收到了他病危的电报。那是个星期天。当我与大妹急匆匆地赶回老家时,他业已于前一天,即我收到电报的当日清晨,冰凉地、僵硬地躺倒在一张木板上,永远地辞别了这个世界,辞别了家人,升天了。没有留下一句话,没有一个子女厮守!他带走了许多的秘密,带走了许多的委屈,带走了许多的心结,也带走了许多的苦楚,更带走了我一生的快乐,继续地、纠结地、孤苦地去了另一个世界,受罪去了。

身为人子,也就是在今年,我才完全读懂了已经二十多年不相见的他,读懂了那个永远离我而去的全部的他了。

今夜,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我笨拙的文笔,饱蘸着泪水,以一夜之不眠、苍白之文字,来遥祭他!

2012年8月19日5时作于并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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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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