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外公那天(2014年12月19日)清晨走了(至今外婆仍无法准确说出具体的时点),93岁高龄,平静安详,无人打扰,独去仙游。据事后外婆说,他尚在叽里咕噜说话,听不懂说什么,说着说着没了声息。其时我却在千里之外的汉口,长江边上。外公没有托梦给我,我睡的很平静,但入睡前,多次恍惚,不愿入眠。听到“噩耗”的瞬间,脑海中,音容笑貌,历历眼前,那精神带些许焦虑有时又透出慈祥笑意的眼睛,那稀疏但根根上翘向后大背的头发,还有冬天是不是流下的清涕,他威严有时又滑稽、谨慎却不失洒脱,只不过此刻鸟笼空,花已败,人不在。


外公名叫桑承衍,93年前民国10年 月出身在绍兴斗门一个富庶家庭,按长辈整理的家谱,外公的曾祖父桑春荣,道光22年进士,官至刑部尚书,办过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案子,有《秋审实缓比较丛案新编》等著作,我还看到过有书法对联等墨迹存世。外公的父亲和祖父似乎均未谋官,而是退而经商。斗门因其发达的水路交通和与外界往来贸易的门户而成为绍兴城早时繁华的商品集散地,外公的家族便在镇上经营米业粮油。靠着祖上的荫德,家业颇大,良田瓦屋,红木家具,字画悬壁。

外公和两个姊妹从小过着安逸富庶的生活,外公幼时上私塾,读圣贤书,练得一手好字。以至于退休后,社区常拜托外公誊写购粮本,外公则极认真,每一本都誊写工工整整。计划经济社会的当时,这样的工作纯粹义务,是没有报酬的。


安逸的生活状态在外公父亲去世后开始家道中落,在解放后发生了质的颓变,好像每一次运动外公都无法幸免,扣上“地主”的帽子那是最起码的,进入文革,这种“待遇”升级到了极致,外公外婆的粮食户口被收缴了,也就是失去了每月本应供给的额定的粮票。那个年代,没有粮票就意味着“饿死”。外公、外婆在迫于无奈之下,投靠了在绍兴城里开米行的姐夫。

外公的这位姐夫(我或许应该叫舅公)极能干,米店经营得也很是不错,不知当年我外公的姐姐是否也是为贤内助。当然后来国家取消一切私营制企业的浪潮来临时,我这舅公也难逃此劫,从此家道败落,而外公自从“沦落”为“帮工”后,反而在浪潮的冲击中得以幸免。

这段记忆只是道听途说,因为公私合营始于建国后50年代初,而文革又在20年后,那时的人们受了精神的“荼毒”,似乎大多数人失却了记忆和记录的能力。亦或是对于那段灰色时期的极度排斥,硬生生的把记忆和影像挤出脑外,没有残留。因此,出去外公、外婆早已模糊的记忆,即使我的母亲、舅舅们也语焉不详。

至于其他的琐事,不多,却充满着某种埋怨。话说外公家教极严,早先时,外公晚上未回家,是不准开饭的。孩子们,也就是我的母亲、舅舅、姨妈们能做的就是趴在桌沿咽口水。那时,外公在公私合营后成了国营粮店的职员,工作类似于如今的收银加出纳,每天下班前要轧帐,若收支有异,则需核算一天每一笔交易。一次,有一分钱差错,为了这一分钱,打算盘无数,家里人不吃饭,眼巴巴就等到很晚,此事一直为外婆絮絮叨叨。即使在60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外公每天能带回家的不是兜里捎回几把米的惶恐不安,却是立门外掸落尘土的淡定从容,这又引来家人的无数“非议”和“抱怨”。今天,在我看来,或许当时外公并没有那么“高尚”,却活的心安理得。

最近外婆、大姨才告诉我,外公当年由于出身问题,在国营粮站时常挨批,无气可出,只说了一句,只能看谁活得够长!意思是我总可见你们这些人的结局罢了。


在我有清晰记忆开始,外公已退休在家。外公有两大嗜好:种花与养鸟,相比之下,养鸟更甚。花为茶梅、月季和菊花,鸟是画眉、芙蓉与绣眼。外公家一厅一室,窗台为花圃,门口挂鸟笼。面饼发酵当花肥,花种得健旺,开得灿烂;面包养虫为鸟食,鸟养得神采,鸣得欢快。外公,天上琼花似锦,神鸟成群,你定会欢喜的。这段时间,无论是郊游爬山,即使是睡醒后窗外,竟时常见到画眉鸟,听到画眉繁复而花样百出的鸣叫,哪些儿时的记忆不断涌上心头。

外公养鸟,画眉总养一只,或许是由于画眉鸟争强好胜的个性,养多了,也不过是一只强悍,其余皆费,因此养好一只足矣。芙蓉一般两只,还自己孵鸟蛋,竟还有成功的。绣眼是常客,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就这样,在鸟儿奔奔跳跳,上蹿下跳,花儿开了又败,谢了再开,循环往复中,日子飞速流逝,外公老了,走不动了,养不了鸟种不好花了。我也长大了,对外公的那些嗜好也失了兴趣,不再关心,以至于外公从何时空了鸟笼,枯了花盆,我也无从记忆。


思绪在回到那个清晨,外婆表现毫不心慌意乱,她摁下紧急应答器按钮,报给老年服务公司人员我母亲的电话号码。临终没能守在床边,是儿女的遗憾,高寿无疾,走得安详,是外公的福命。外婆眼神不好,心却清亮得很,在道士们吹拉弹唱、高亢而歌(戏曲)中,亲友们进出拜祭鞠躬、寒暄唏嘘中,她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从她眼神中,分明还有一丝奢望,那个和她走过一生竟70余年,或许没有给她安逸生活,和她一起粗茶淡饭、紧衣缩食,这个从不往家里带一把米,只留下三个孩子让她心烦,这个薪水将将才够养活一家人,还需她给台门里的钢铁工人洗衣洗蚊帐洗被单贴补家用的男人,似乎可以再次从躺着的门板上起来,喊她一声:老太婆!

外公出殡那天,阴天,地是湿的,外婆忽然激动起来,神智有些迷糊,竟说为什么不请医生来,为什么不送医院?此情此景,如何不让人心酸,如何不让人心动,又如何不让人心痛。


外公,安息吧,在天上,能见百鸟朝凤,能赏百花争艳,听神鸟鸣,闻异花香。您不是喜欢走吗?那里一定有幽篁曲径,也有天路坦途,可以悠游,也可阔步。祝,一切好!放心吧,母亲、舅舅和大姨会把外婆照顾得很好,我们也会孝顺外婆,虽然不一定能为外婆做更多的事情,但你们两位晚年的安康,是女儿子孙们几辈子修来的多大的福分呀!

五七共三十五天,没剪头发,如鸟窝一般。往者已矣,阴阳两隔,天上地下,在不能见。外公,来一次梦里吧,告诉我天上的事情,花神漂亮吗?真有流转还魂草和龙涎果吗?茶花和月季是否也是那个样儿呢?见到凤凰了吗?很大个吧!鸣叫起来,那声音应该动天彻地,沁人心脾吧?!画眉、芙蓉和绣眼呢?鸟儿太多,肯定看不过来吧……


再见了,外公,在天上好好好的!我们,在地下,也一定好好的。请你保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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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4

标签:斗门   外公   绍兴   画眉   鸟笼   舅舅   外婆   天上   母亲   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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