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连伟-母亲的冬天

母亲的冬天

冯连伟

冬天是寒冷的,正如柳宗元诗曰:“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冬天是孩子的幻想和母亲的圣爱,母亲的冬天有许多温馨的故事。母亲的冬天是从为儿女做过冬的棉衣开始的,母亲冬天里的每一天是从在“锅屋”里轻轻地击碎水缸里的冰凌开始的。

母亲冬天里最忙的时光在腊月,白天黑夜地忙上一个月,直到大年初一吃了饺子,才可以舒心地喘口气。

母亲冬天的夜晚是在豆粒大的煤油灯的火花以及后来的 15瓦灯泡昏暗的灯光下,缝衣服纳鞋底剥玉米扒花生中度过的。

母亲冬天里边过日子边掐算最多的是长长的春脖子怎么让儿女们填饱肚子。

冬天里让儿女吃饱穿暖是母亲心中的大事。

人民公社化年代,我们生产队里每年决算下来,每个工日少则一角多钱,多则两角多钱,我们家挣工分的劳力少,每年算下来不往生产队里倒找钱就很庆幸了。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总是紧巴巴的。

母亲要操持一家老小的吃和穿。家里的收成主要是地瓜干和地窖里的地瓜,另有少量的小麦、水稻、花生、大豆和玉米。每天的主食都是喝地瓜糊豆吃地瓜干煎饼,家里经济的来源除了用鸡蛋去兑换油盐酱醋外,主要靠母亲和姐姐们用芦苇编席子、斗笠去换钱作为家庭的开支之源。

记忆中四十年前的冬天真的是天寒地冻。现在的冬天常常是无雪的冬季,而过去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多、特别大,而且非常配合节气,“小雪不过三五天,大雪不过一两天”必然有雪铺天盖地的落下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到处银装素裹,一片洁白的世界。

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床破棉被盖了头捂不住脚。刺骨的寒风透过土墙上手指宽的裂缝吹进室内,盛水的盆盆罐罐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凌,睡在秫秸垫子上的我全身冻得瑟瑟发抖,把被子往头上拽拽,脚露出来了;缩缩腿捂捂脚,上半个身子又裸出来了。每天早上要起床上学的时候,总是赖在被窝里能多拖一会就再多拖一会,直到母亲抱来一抱黄豆秸点上火,把我的棉袄棉裤都在火上烤热了,把我从被窝里拽起来,让我趁着热乎气还没散时,赶快穿上衣服去上学。

我们姊妹5个,我是老小,我的棉袄棉裤都是穿的哥哥姐姐的棉衣改造的。那时的生产队里每年都要种一些棉花,但在以粮为纲的年代,棉花种的很少,每年能分到各家各户的棉花也就能做一两件棉衣,如果碰上家里娶妻嫁女,连亲戚邻居家分的那点棉花也买过来了。每年天冷的时候,母亲就把我们姊妹的棉袄棉裤都找出来,先让我们穿穿试试,重新测量一下各人穿衣的大小长短,该加长的加长,该改短的改短。大姐找了婆家了,需要给做件新衣,别让未来的女婿看不起;大哥都是一名中学生了,也不能穿得太寒酸,即使用的棉花少一点做得薄一点,也要穿得板板正正的;父亲是家里的大树,尽管在吃穿上从没有对母亲提过任何要求,但一定要让“当家的”在人前挺住腰杆有面子。母亲就这样老的小的都装在心里,冬天到来的时候,父亲和我们姊妹都穿上了可身的冬衣,而母亲那件斜大襟的棉袄和蓝粗布棉裤一直穿了好多年。

冬天昼短夜长,母亲晚上的时光充实而快乐。那时没有电视,谁家如果有个收音机就是有家用电器了。上小学的时候,写完作业急三火四地喝碗糊豆吃上个煎饼就跑出去和小伙伴们玩耍。那时的娱乐活动主要是借着月光玩老鹰捉小鸡,溜手绢、捉迷藏,往往玩得满头大汗才回家。

母亲的夜晚总是排得满满的。为了让我们姊妹春节时都能穿上一双新鞋,母亲早早地就开始忙乎了。母亲的笸箩筐里,有各种青线、白线、麻绳、顶针等,一双双鞋底都是母亲一针一线地纳出来的,戴顶针的手指头都勒变了形。秋天收获的玉米被母亲打成捆挂在屋檐下或树枝上,冬天的晚上母亲就招呼我们一起把这些玉米棒子全部剥成玉米粒收藏起来。记得我们姊妹围着一个盛玉米粒的大箢子,母亲用剪子在玉米棒子上先捅出几路空隙,我们就用手沿着这几路空隙往下剥玉米。母亲给我们的奖赏就是允许我们用小铁锅每晚炒上两勺子玉米粒吃,随着炒的次数多了,铁锅里也能爆出玉米花来。如果是扒花生,那这个冬天的夜晚则更幸福啦。家里那时每年从生产队里分到的花生也就是一二十斤,加上母亲到河东岸莒南等花生产地去用笤子倒的花生,全家每年也就几十斤花生,母亲对这些花生平时看护非常严格,直到临近春节要把花生去壳变成花生米去换油,这才招呼我们利用一段时间集中扒花生,扒花生的时候对又瘪又甜的小花生可以不经请示就填到嘴里,对一个花生三四个粒的可经母亲批准,放到自己的书包里在同学面前炫耀一番。

母亲人生中的很多大喜事都发生在冬天,让冬天里的母亲心中溢满了幸福和快乐。

1983年的春节,大哥终于完婚了。

那一年,母亲已是年过5旬的“老太太”了,在农村,和母亲同龄的多数都已经儿孙绕膝,而母亲才迎来第一个儿媳妇进家门。当迎亲的鞭炮声响起,母亲向乡亲们大把大把地散发喜糖。那年的春节,刚刚娶了儿媳妇进门,我也是在那年的秋天跨进了大学的校门回家过春节,母亲天天高兴得合不拢嘴。

1984年的冬天,母亲更是喜上加喜。当年的春天,年龄已大的二哥终于定了亲,但什么时候把二嫂娶进门又摆在了母亲面前。在农村,娶儿媳盖房子都是天大的事,那是要花钱的,要以雄厚的经济实力做基础的。年前刚给大哥完了婚,年后又给二哥定了亲,家中的积蓄早已花得见了底。为了儿女,母亲从没有服输的时候,她硬是让二嫂的娘家不花钱的情况下,给二嫂备下了丰厚的嫁妆体体面面地嫁过来。忙完二哥的婚事,母亲又提着包袱进了省城,腊月二十七,母亲迎来了她第一个孙女的降生,喜不自禁,做梦都是笑醒的。

1987年的冬天,二姐出嫁,母亲又完成了她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儿女都是父母身上肉,但儿子和女儿在母亲心中还是有区别的,虽说养儿防老,但俗语说得好:“儿子婚前是儿子,女儿终生是女儿。”娶个媳妇满堂红,嫁个女儿满屋空。二姐作为母亲的娇女要出嫁,总不能让她在嫁妆上太寒酸。那个冬天,母亲把木匠请进门,给二姐做了大小衣橱,高低柜,沙发衣架小方凳,能做的都做了,新被褥是四铺四盖,让二姐风风光光的嫁了人。不过送二姐出嫁后,下午我回去给母亲汇报婚礼情况时,母亲还是哭了,边哭边说:“嫁闺女就是割娘心上的肉啊,谁知道她这一辈子能过什么样呢?”

是啊,甜不过蜂蜜,亲不过母女。母亲的冬天里,娶儿媳嫁女儿,添丁添财,有其母必有其女。两个姐姐出嫁后,孝敬公婆,相夫教子,给自己也给生养她们的母亲赢得了众口称赞的好名声。

母亲的冬天,有欢乐,也有痛苦。

1975年春天姥姥去世后,母亲就把姥爷接到了我家。在长达九个月的时间里,母亲尽其所能,让姥爷在我家吃好喝好,那也是姥爷在我母亲出嫁后和母亲在一起生活最长的一段岁月,更是姥爷心中最幸福的时光。姥爷到我们家之前,所有稀罕的好吃的东西,母亲都要第一时间让我品尝,姥爷到来后,全家人一切都围着姥爷转,吃的喝的都要第一个先从姥爷开始。母亲还在那年的冬天给姥爷做了新棉袄新棉裤新布鞋,棉袄里面还做了一个贴身穿的棉衬衣,姥爷每天都非常高兴,每遇邻居们到我家,姥爷对母亲是赞不绝口。母亲原计划是让姥爷在我们家过年的,可春节之前舅母让大表哥推了个独轮车到我们家,要求把姥爷接回去过年,母亲尽管有一万个不情愿,但和姥爷商量后,还是依依不舍地让姥爷回了家。姥爷临走时悄悄流泪的情景让母亲心中充满了极度的不安,大年三十的那天,母亲又让二哥去舅舅家送年礼,目的还是探望姥爷,盼望着姥爷能过一个幸福的春节。

大年初一的早上,母亲的心中就似坠上了石头,做什么都不顺。但因为是大年初一,本门的哥嫂侄子侄女们都前来拜年,母亲一直强忍着。到中午10点多的时候,和姥爷一村的大姐夫骑着自行车来到了我家。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无非常特别的事情,嫁出去的女儿在大年初一这一天是绝对不能到娘家来的。母亲一看大姐夫来了,心中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肯定是出事了,不管是什么事,反正是出大事了,而且肯定是不好的事。当大姐夫告诉母亲是我姥爷得了急病时,一向聪明过人的母亲马上联想到姥爷走了,而且是永远地走了,否则,大姐夫绝对不会在大年初一这一天来叫她的。预感到已失去父亲的母亲嚎啕痛哭,全庄的远亲近邻听到母亲的哭声纷纷前来我家探望,一街两巷地都挤满了乡邻,那个春节不仅让母亲撕心裂肺,而且让好多的乡亲陪着流泪。也就是从那个春节,母亲成了一个无爹无娘的人。

1993年的春节是母亲和父亲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在春节之前的秋天,父亲因食道癌晚期动了手术,出院时医生就告诉我们,因父亲年事已高身体虚弱,就不再进行化疗了,让我们好好照顾父亲,争取让他再过一个春节。那个春节大哥一家也从济南回来了,全家十几口人都围绕在父亲的病床前。除夕之夜,最忙的是母亲,她给大家煮地瓜、芋头、板栗作年夜饭,她自己和面、调馅包水饺包汤圆。大年初一早上发纸的时候,母亲亲自给父亲穿上新做的衣服,扶起父亲一起到院子里磕头发纸。

年过了,春来了,母亲的心中对父亲充满了期待。

但上苍终不遂人愿,从此,母亲形单影只。

2015年的冬天是一个让人欢喜让人揪心的冬天。

2015年的冬天颠覆了母亲对冬天的记忆。

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在大雪纷飞的时候,她的哮喘急剧地发作,一停不停地张着大口喘气,医生为此把所有能用的药都用上了,激素类药物也用到了极限量,24小时过去了,48小时过去了,母亲还是一直在喘喘喘,医生们明确地告诉我们可以随时把母亲拉回家了。

想想就要在这个冬天永远地失去母亲,我和哥姐们心如刀割;冒着风雪回老家给母亲预备后事的路上,我大哭不止。我们祈祷上苍,让一生行善的母亲闯过严寒,再给她一个鲜花盛开的春天。

母亲做到了,她上鬼门关转一圈又回到了我们姊妹中间。有母亲的日子,我们感觉不到寒冷;有母亲的冬天,我们的心里温暖如春。

如今母亲还在同病魔斗争着,我的娘亲,盼望着你再给我们一个有母亲的幸福的冬天。

冯连伟,山东临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山东自然资源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于《阅读》《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绿洲》《当代散文》《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新华文学》等杂志;有作品选入各年度散文选本,曾获山东作协颁发的《时代文学》年度散文奖、《齐鲁作品年展》最佳作品奖、全国散文大赛等若干奖项;著有《静水深流》《真水无香》《似水流年》《掬水留香》等散文集。

(本文图片来源于网络)

壹点号似水流年

新闻线索报料通道:应用市场下载“齐鲁壹点”APP,或搜索微信小程序“齐鲁壹点”,全省600位记者在线等你来报料!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3-19

标签:冬天   母亲   棉裤   姥爷   棉袄   花生   散文   父亲   心中   春节   冯连伟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