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我时时会梦见我父亲,但总是他年轻时生龙活虎的样子

高岸东 | 父亲的最后时光



我一直以为,人最可怕是有意识。一切担忧与困扰,一切恐惧与悲伤,一切纷扰与烦恼,一切求之不得,一切依恋无助,都是因为有了意识。


意识,是人类独有的。一个动物,即便到了死亡的最后时刻,它只是感受到自己的生存遇到了困难,并不会以为这个世界将从此与它再无关联。人就不同了,当年老体弱久病不愈时,会清晰地意识到时日无多,会清醒地意识到一步一步走向奈何桥,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离这个弯弯绕绕的世界渐行渐远。当无力地合上眼睑不再抬起时,一切的一切都将戛然而止。


父亲在他离开一生挚爱的讲台、退休的那一年,在一个清晨醒来时,他中风了。从退休到生病,没有多少间隔,就像是职业上的跳槽。在此后的二十年里,他在一半饭菜一半药的日子里坚强地挺着。他不顾行走的障碍,上街买小菜,缴水费电费,扫地,洗衣服……用一切方式证明自己能够自理,仍旧具备存在的意义,仍旧能为家人分担,仍旧可以将自己一生坚持的细致、严谨和爱憎分明延续和呵护。


父亲是喜欢唱歌的,他喜欢民族唱法。小时候常常看见他和马本鹏等几个年纪相仿的老师,围住一架旧风琴,边弹边唱,声音激越而有力。他对后来兴起的通俗唱法是反感的,尤其对半说半唱的流行歌曲极其反感。即便是春晚,只要那些花里胡哨的流行唱法一登台,他便会站起身来,愤然离去。能合他意的,只有阎维文、杨洪基那些字正腔圆的歌手。


到了2017年下半年,在医院里的父亲,不再表达任何喜好,也不再吐槽任何反感,话语越来越少,只是偶尔告诉我们,他那儿疼痛了,要去洗手间了,或是坚持要出院,回家里去。或许这个时候,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


依照他自己的意愿和医生的建议,我们将症状稍稍缓解却不可能治愈的父亲接回了家。回家第一次事,父亲将他随身多年的九支毛笔交给了我。父亲一手小楷,在老家少有人及。即便是第一次中风以后,他仍坚持上门为乡亲写碑文,且分文不取。第二次中风后,他再没有写过毛笔字,但这些毛笔却一尘不染,清洗得干干净净。我接过了毛笔,却未能接过父亲有如印刷体的小楷。但可以宽慰的是,我承继了像写小楷一样,一笔一画、端端正正地去做人。


教了一辈子书,站了一辈子讲台,父亲是极爱体面的。他在学校里从不把裤袖卷起来,就连颈部的钮扣也是扣的严严实实,整整齐齐。衣服虽旧,从来一尘不染。就这样一个人,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任由儿女们擦洗身子,把他抱到马桶上,毫无顾及地发出各种声响……尴尬似乎已经不在他的意识里,他任由摆布,就像一个过于乖巧听话的孩子。


为了上街能缴水电费和买药,母亲总会在父亲的衣兜里放进一点钱,而这个习惯即便到了完全失去自理能力时,也没有改变。到了2017年11月的一天,我问很少开口的父亲,今天是什么日子。父亲没有多想,说,你妈的生日。我接着问他,您打算给我妈什么生日礼物呢,他沉默了。


我从他的衣兜翻出那点现金,又问他,这个送给妈行吗。你突然尴尬地笑了一下,说,太少了,不像!——这是父亲留给我们的最后一个较为丰富的表情。我妹妹跟着问他,还记得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吗?他想了一会,说了两个农历日期,都不对。先后两次中风,面瘫、脑萎缩、肾衰竭,诸多的疾病缠绕着,他的记忆已丧失殆尽。


我在贺家坪中学读高中时,一向脱不开身的父亲,专程到学校去看过我一次。为我买了两个同学们很少能吃着的馒头和一小碗蒸肉,还买了一双鞋子、一件上衣和两条裤子。父亲个子不高,此前他的旧衣旧鞋,我已经在接着穿。这次一下子添置这么多新的,还是记忆中的第一次。父亲本来想对我说些什么,此时上课铃响了,父亲只说了一句:快进教室。当我从教室窗口看到父亲离开校门时,我一下子想到了朱自清的《背影》。我感觉那天,我要什么,父亲一定会给我买,但我忍住了,包括看到父亲背影时的眼泪。


父亲的脊背一直都是直直的。祖父去世的早,农村老家只剩下身高不到一米五、两只小脚的祖母,年年要向生产队里贴钱,加上我们三个子女的抚养,沉重的担子,从未使父亲的脊背弯曲。


而病重中的父亲,已经让疾病折磨得严重佝偻。我只好顺着他的脊柱垫上厚厚的被褥和枕头,让他感到舒适一点儿。我为他理发,刮胡须,剪指甲,为他用棉签掏出因服用辅助排毒的炭片而硬结的粪便,他都默不作声,似乎我所做的一切,已经与他无关。只有当母亲问他,你儿女对你好不好,他才会攒足力气回答说:好!其实这个时候他已经口齿不清了,但一声好字却回答得干脆利落。


2018年正月初六,在我们节假结束的最后一天,我们让父亲撑着我弟弟专门购置的架椅走几步,活动活动。那天幸好有阳光,父亲的脚已经浮肿得连拖鞋也穿不进去了,但还是很顺从地拖动了二十来步,战战巍巍地挪到了户外,见到了久违的温慈的阳光。邻居看见了,都为他祝福,可谁也没有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与天空,与阳光,与青山绿水告别,也是他最后一次以站立的方式面对这个世界。


后来回想,父亲那天没有抬头看任何东西一眼,才明白父亲只是在满儿女的一份心愿,他知道,一切努力已不再有任何意义。


到了正月十三这天,我给三天没怎么吃东西的父亲,用汤匙想喂一点稀粥和水,他知道张嘴,却已无力咽下。次日凌晨三点多,父亲最后抬眼看了周围一眼,然后缓缓闭上眼睛,呼吸越来越微弱……一个在这个世上度过了八十一个春秋,却没有过上一天真正舒适日子的人,永远离开了。


父亲离开时异常的平静。作为他的儿子,我明白,在经历二十年漫长的疾病困扰后,他早已不再惧怕死亡,早已准备着这一天的随时来临。这条通道是人人要走的,提前意识到又怎样呢。既然在喧闹中来到世上,便可以在安详中离开。因为人有了意识,就会时时想到疾病,想到危险,想到生命的有限,想到死亡。这便是为什么会有医学、哲学和宗教的原因。当一切经历之后,淡定之后,才会放下灵长类的身段,回归动物的自然属性。而能做到这一点,又何其艰难,就连抛开如日中天的光环和刻骨铭心的挚爱,义无反顾皈依佛门的弘一法师,临终时留下的也是“悲欢交集”四个字。


七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病痛折磨,在父亲最后的时光里,我想父亲早已做好了与病痛玉石俱焚的准备。衰老和疾病总是以胜利者的姿态炫耀,唯有生命的终止,化为尘土,才是最后的“核武”。


二十年里,父亲屡败屡战,最后坦然地接受平局。他安详地释然地走了,正如许多人的父亲一样。


我时时会梦见我的父亲,但总是他年轻时生龙活虎的样子,他疾病缠身的最后时光,一次也没有出现。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3-21

标签:父亲   小楷   衣兜   生龙活虎   唱法   脊背   毛笔   这个世界   时会   年轻时   反感   散文   样子   意识   疾病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