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

#头号有新人#

人到中年,心变硬了起来,很难再被什么人或事打动了。直到今天无意中翻到《项脊轩志》,读到“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心似被蜂蛰了一下,狠狠地疼。一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往事,慢慢爬上心头。

记忆中的老屋,瓦片的缝隙里,狗尾巴草还没有蔓延出一片青绿。春寒料峭,天是淡白色的,地是灰扑扑的,唯有那雪白的内墙,涂上新漆的玻璃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串门的婶子大娘,谁不夸赞母亲干净利落呢!那时的母亲身量苗条,眼中带光,走起路来脚底生风。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尤其喜欢种菜,随着节令,今天重两畦蒜,明天栽几棵黄瓜苗……慢慢地,小园的边边角角都洒满新绿。她终日在小院中侍弄着。

我问道:“妈,你不累得慌吗?”

“ 怎么不累,我不种菜,拿什么供你上学,你得好好学呀。”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儿地拔着潜伏在辣椒苗中的刺儿菜。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朝一棵蒲公英根部捏下去,用力一提,抛到田埂上。

阳春四月,梧桐树开花了,起初只有三两朵,渐渐地,遮住小半个院子的树冠上缀满了花儿,如一团燃烧的云。这时候,我最喜欢拾捡掉落的花儿,像蜜蜂一样吮吸那香甜的蜜。母亲见了却不喜,觉得这树太挡光,叫菜们长的憋屈,吵吵着要砍树,奶奶却总也不肯。

那天母亲叫上父亲,又跟奶奶说砍树的事。我掩在树后偷听。他们说了许多,我只记得奶奶反复地说着:“这树是我栽的,你不许砍,老望子爷(村里唯一的老秀才)说了,梧桐树是能招来金凤凰的。”她说着不时拿眼瞟我,我愕然不已,看我干嘛?我又不是凤凰。母亲最终被父亲拉走。奶奶叫我过来:“你得好好念书,长大了就会变成金凤凰的。”唉,大人们总说奇怪的话:凤凰,电视上看到过,那是神鸟,人怎么会变成鸟呢?我再使劲读书,也不成啊!

砍树事件有怎样的波折,我并不完全知情,只看到梧桐树仍年年开花;院子里别的树,在母亲的指挥下,被父亲一一砍到,只余下西屋前的一颗小香椿。当香椿枝越过房顶,奶奶对父亲说,树尖高过了房顶是不吉利的。父亲便找来斧头,砍掉了几个大的枝丫。第二年,又有新的树枝盖过了房顶,却没人管了,因为母亲病了。

病重的母亲脾气愈发古怪,也愈发迷信。一天,她叫我过去郑重其事的说:“这三天千万别管我叫妈,烧香的说,只要这样做,我的病就能好。”我内心惶然,嘴巴像蚌壳似地紧紧闭着,生怕一张嘴就坏了大人的事儿,可该来的还是来了!

第三天,天刚麻麻亮,大门就被人敲得咚咚叫。我打开门去看究竟,听到来人说要买辣椒秧,便飞似的奔向堂屋,一边叫着“妈”,一边颠三倒四地学着来人的话。母亲听得欢喜,脸上的蜡黄似乎都褪去了,她蹒跚着,拎着小板凳出来招呼买家。我忙在一旁打下手:拎水,拿捆绳,给秧苗过数。当日头照到香椿树梢,买家终于走了。她用糊满泥巴的手指捻了捻挺刮的票子,笑盈盈地递出一块钱,说是给我的奖励。手伸到半空处,她似乎想到什么,脸上血色尽失,厉声喝道:“你今天叫我‘妈’来?!”我嗫嚅着,不敢抬头看,最后抱着头蹲在那儿,等着母亲拿竹竿抽。等了半晌,听见她拖着脚朝屋里走去,隐约中,还听到“这就是命!”眼泪便簌簌落下来。

那年春天,母亲在医院的不同科室辗转,检查,开刀,化疗。病床上,母亲总说,我这病什么时候才好哇,都耽误种菜了。父亲在旁边安慰说,快了,等回去,都帮着你种。

等到母亲出院,时已立秋。我搀着母亲走下车,日头无遮无挡的扑过来,映着院子里那一片深深浅浅的绿。奶奶从黄瓜畦里迎出来,手上还拎着一根短黄瓜,“回来了,回来就好。”母亲顿了一下,问:“娘,咱家那棵梧桐树呢?”奶奶说:“我叫人砍了,不碍着你种菜了。”那时,母亲已不大能走动了,更别说种菜。父亲依着她的心意种上了白菜。可菜刚冒芽儿,她便永远的离开了。母亲不知道的是,为了办丧事,菜地都被踩平了……

今天我读到“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今已亭亭如盖矣”,便泪崩如雨落。思绪再次回到圆坟那天,老屋黑着灯,我不放心父亲,守在门口,听父亲吩咐:“明天去买点白菜籽儿吧,种晚了,你妈会埋怨我的。”过了会儿,他又说:“等白菜长成了,蒸几个包子,放点肥肉,你妈爱吃,上坟的时候想着。”想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我仿佛看到母亲在忙着给白菜浇水。唉,当时只道是寻常,往后余生啊,只能在梦中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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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7

标签:香椿   日头   梧桐树   凤凰   房顶   黄瓜   白菜   寻常   奶奶   父亲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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