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鼾声响起

文 | 尹春兰

我侧耳静静地听着。母亲的呼吸平缓、均匀，偶尔短促地轻吟一声。我知道，母亲失眠了。因为，鼾声未起。

知道母亲睡熟打鼾是近几年的事情。确切地说，是父亲去世以后。清明上坟，会住在老家，与母亲同床而眠。那些想念父亲睡不着的夜晚，是听着鼾声度过的。清气顺畅地吸进去，浊气却是一路磕磕碰碰地跌出来。一开始听到我紧张得睡不着觉。很怕哪口气被堵住出不来，憋坏母亲。经常不敢睡，用手轻摇一下她的头，帮换个姿势。还用手机录下鼾声，拿给医生听。后来，几次查体，没什么问题，也便作罢。母亲说，原来不这样，打鼾不知道从啥时开始的。

我把脚丫轻轻探进母亲被窝，装作无意用脚面托了下她的脚底。母亲动了下脚趾。我又托一下，她再动一下。我钻进母亲被窝，一头拱进了她的怀里。母亲的腰好凉。我温热的手掌捂了上去。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梳着我的头发。

“娘，咋还不睡？失眠了？”

“失啥眠呀，白天睡多了，不困。”

“有事儿才睡不着，你给我说说啥事儿。”

“你仨都那么疼我，我能有啥事儿？再说，你娘心大着呢。”

娘说她心大，我信。曾一度认为母亲感觉迟钝，看到她，你会想起“机器人”仨字。在田里劳作，我和父亲累得还没直起腰，她已匆匆赶回家做饭；每天中午，院里院外忙来忙去，从不午休，她说不困；摔了跤，脚踝肿得像馒头，她说不疼……外公外婆去世，她劝姨妈少掉泪，说活着孝顺，死了就死了；父亲突然离去，她让我们姐弟别伤心，说人早晚有那么一天，早死早托生。父亲离世这几年，我们心里痛着，面上笑着与母亲谈论父亲。母亲也笑着，说着一死百了的话。只是，现在忽然想到，母亲是不是也在面上笑着，让我们心安，心里却在痛着？就在今天下午给外公外婆上坟的时候，我注意到，母亲跪趴在地上，肩膀哭得一颤一颤的。

“娘，有事儿你可得说，别憋着。”“嗯。行。”母亲搂搂我的头。温暖的气息让我沉醉。

“娘，你还记得我腿中水毒那回吧？”反正睡不着，索性陪娘说说话吧。“你这个熊孩子，那回你可把我吓死了！”沉默中，思绪回到那个雨夜。那年我十二岁，被一只毒蚊子咬到小腿。奇痒难耐，不停地挠呀挠，挠破后洗脚没注意，破处感染了。患处乌黑发亮，肿得比鸡蛋还大，整条腿都不能动弹。村卫生室说治不了了，建议早点儿去医院。“治不了你早说呀！”娘吼着，背起我，又一路小跑地背回来，说马上去医院。我说明天再去，你说不能等。看得出，你慌了。那时，天已经黑透，还下着雨，不小的雨。你匆匆地跑出去，不一会儿喊来四叔和一个本家的爷爷，推出了咱家那辆地排车。铺好了被褥，又抱起我躺好，再盖上厚厚的遮雨布。爷爷、叔叔在车架上系上绳子，套上肩膀，一人扶着一个车把，弓着腰，在前面拉着车。你披着一块破塑料布，打着手电在旁边紧跟着。不时给我这儿掖掖那儿盖盖，泥泞的地方就推搡着车帮。从家到镇医院十几里，雨把手电光撕得碎了一路，把遮雨布砸出了窟窿。前面是伸颈弓背的拉车人，旁边是心急火燎的你。终于到了医院，医生说快伤到骨膜了。一番准备，就开始为我挖腐肉，我哭喊连天。爷爷叔叔一人抓我一条腿，你一手抱紧我的头不让看，一手拍着我的肩，一连说着“孩子，忍一会儿！忍一会儿！快好了！”第二天，当外出做生意的父亲接到信儿匆匆赶回踏进病房的那一刻，你没忍住，哭了。

“你还说呢，娘，你半夜捆芹菜那回也把我吓死了！”“你把我吓得也不轻快！”娘笑了，扭了扭我的耳朵。那回，我半夜醒来，找不到娘了。弟弟妹妹睡得正香，却不见娘的影子。喊了几声，没动静。看看表，凌晨两点多。娘一准儿去大棚捆芹菜了。白天，娘雇人把大棚里的芹菜割了，说第二天会有人来收，得提前捆好。我得去陪她，尽管我很害怕。可我知道，娘在棚里更怕。我穿好衣服，轻轻走出了家门。夜好黑呀。凛冽的寒风不怀好意地吹着口哨，让人心里发着毛。我抱着胳膊，战战兢兢地走着，因为冻得，也因为吓得。大棚在村子的东南角。要路过南边的一片场院，快干涸的一个大湾，还有几座坟茔。忘了是怎么挨到大棚的，于今的回忆只剩下俩字“恐惧”，恐惧得不愿去回忆那些细节。大棚门是用草苫子遮挡的，里外被娘缝上了塑料布用来保温。我掀开厚厚的沙沙作响的草帘子，昏暗的烛光下，是娘那一个惊恐的回头。“谁！”“娘，是我。”我带着哭腔跑过去。“你这个熊孩子，吓死我了！”娘一手一手自上而下捋着胸口，向我走过来。脸有些苍白，好像真被我吓坏了。我扑进娘怀里，长舒了一大口气。若是这里没人，我可咋回去？那晚，不，那个凌晨，我和娘捆着芹菜，直到天明。南方的菜贩子来了，9分钱一斤的芹菜被收走，我的学费被凑齐。好多种菜人家因为没有提前捆好，错过售卖时机，导致许多芹菜烂掉。

“你俩还不睡呀，都几点了。”妹妹睡眼惺忪不满地嘟囔。我看了看表，10点49。“娘，咱睡吧？”“快睡，明天还得早起回济南。”母亲抚了抚我的头，背向我侧过了身子。摸摸母亲的腰，已焐得暖暖的。我抽回手，钻回我的被窝。

不一会儿，娘的鼾声响起。

作者简介：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周三读书会成员。用文字装点生活，润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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