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杨远新:祖母渡我过险关

祖母渡我过险关

文/杨远新

祖母健在时,每年她的生日,无论我身处何地,都会赶回老家,为她祝寿。唯独有一年违例。那是1985年12月14日,即乙丑牛年农历冬月初三日,因我陪同作家谢璞老师在西洞庭湖畔的汉寿县棉纺厂招待所创作长篇小说,而无法抽身。祖母得知,不仅未责怪,反而笑得合不拢嘴。

祖母离开人世后的34年里,每到冬月初三这一天,我会特别地思念她老人家。她予我的恩,就像千里沅江水,源源不断地在我心头涌过。我年少时,曾经遇到很多次险关,每次都是她驾一叶爱舟,渡我过险关。

我的出生地因水而美,美到令人无法想象,但也因水而险,险到让人难以提防。一座木板瓦房坐北朝南,南北两面,各一汪碧水,东面一条似江非江,像渠非渠的流水,贯通南北两汪碧水,从屋的一侧流过。水上一座连结东西的石板桥,名曰何婆桥,其形其状,好似架在人的鼻梁上的一副眼镜。此处向东,距汉寿城30里,向西,离常德城30里,是人们舍水道,取陆路,往返川贵黔,通达鄂豫皖的咽喉之地。

我两岁多的一天,独自在何婆桥上玩耍,看见桥下鱼儿跳跃,我也从桥上跃下,欲与鱼儿共耍。此刻,父母下田耕作去了,年迈的曾祖父曾祖母急得大呼救命。西边邻居何家奶奶,东边来龙庙里的主持邓天青老人,还有豆腐房的蒋姨妈,杂货店的陈姑姑,都被惊动了,围拢桥上,眼看流水卷着我远去,显得束手无策。在这生死关头,“扑通”一声水响,祖母抱了一只澡盆,跳进流水,不顾一切地追赶我。就在人们以为杨家要丢一老一少两条人命时,我祖母一把捞住我的头发,从水里提进澡盆里。她一双三寸小脚连连踏水,一双柳枝般瘦弱的手稳稳驾驭澡盆,渡我回了岸边。经历这一番险象后,我对水不仅不惧怕,反而产生了依恋之情。

那年我五岁,所在生产队的汪家堰塘干水起鱼。堰塘上下,一派热闹景象。我手提一只小鱼桶,夹在岸上看热闹的人群中,做好了下堰塘捡漏水鱼的准备。照自古传下来的习俗,干塘起鱼的最后一环,也就是引水恢复原状前,敞开堰塘,任男女老少下堰塘捡鱼。这叫捡漏水鱼。当一声“敞塘啰”响彻上空时,我激动得连衣带人跳进堰塘,从泥水里寻找遗漏的小鱼小虾,放进小桶里。祖母站在塘边,见我浑身沾满泥水,着急地呼唤我上岸。我却像一个恋战的士兵,看见小鱼小虾在泥水里挣扎,就一个劲地往前冲,不知深浅地冲进了一汪泥潭中,整个身子渐渐地往下沉。看见的人们都急得大声呼喊,可又没有好的办法施救,因为弄得不好也会陷入泥潭而不能自拔。祖母则眼疾手快,她抱起身旁踏水车上坐人踏水的那块木板,放在岸边,身子站上去,斜里滑往泥潭,直抵我面前,一把捞住我的后领子,再一个转弯折返,把我从泥潭中救回到岸边,在人们的喝彩声中,她一手牵着我,一手提了鱼桶,回到家里。

此刻,正逢我母亲从田里收工回屋。祖母生怕我受到母亲的责怪,便抢先对她的儿媳说:“与他同样大年纪的伢儿都站在岸上看热闹,只有他大胆地下到堰塘里捡鱼。伢儿看小。他长大了,别人不敢做,不敢想的事,他都会敢做,他都会敢想。你千万莫怪他,更莫骂他。最好是夸奖他几句。”我母亲是何等聪明通达之人。她听了婆婆的一席话之后,抓住我的手,拉到她怀里,朝我左脸亲了一口,又朝我右脸亲了一口,说:“我的儿,恩娘给你洗个热水澡。”这种鼓励,镌刻在了我心底。自此,我看准了应该做的事,都会大胆地去做,从不缩手缩脚。

我七岁那年,正值国家连续遭受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二年,由于田地里严重减产,生产队公共食堂对农民的口粮标准也大为降低。每只米饭钵里都掺进了一半或红薯丁,或芋头丁,或别的什么丁。我却不谙世事,不仅要吃白饭,而且还要吃硬饭。祖母和母亲都央求负责蒸饭的“铁和尚”爷爷,将她俩的那份白米,分出一半,放进我的饭钵里,而将我的那份杂粮,放进她俩的饭钵里。人就是怪物,越是丰衣足食的时候,反而吃得少,越是食不饱腹的时候,越像个饿劳神,似乎吃得下天,吐得出地。我就是这样,总感觉肚子一天到晚饿得咕咕叫,瘦得皮包骨,到了奄奄一息的危急时刻。祖母便想方设法,让我吃饱。

秋天的深夜,她利用人们入梦之时,借着月光或星光,到收割后的田里拾稻穗。不能有灯,也不能有声,一旦被人发现,就会被揪到大队部接受惩罚,给戴上破坏集体生产的帽子。她完全凭借自己的感觉,从泥缝里,从稻草堆里,寻觅到一颗颗谷粒,放进自己怀里,积攒起了满满一把,便赶快回家。她将稻穗炒熟,灌进酒瓶里,用一块布头,绑在棍子的一端,插进酒瓶。然后,他那双小脚夹紧酒瓶底部,双手紧抓棍子,连续不断地上下捣动。之所以这样操作,是为了避免发出声响。当手心发热时,稻谷便变成了白米。她把米磨成粉,熬成糊糊,喂给我吃。就凭这一招,她从死亡线上,把我重新渡回了人间。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年,希望日子会有所好转,可老天无情,灾害有增无减。一家七口的日子越过越难。

就在这时,爷爷从牛鼻滩捎来口信,要奶奶去给他管家。

奶奶一听火冒三丈,扔掉手中的扫帚,连声说:“打死我也不去。他走他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她不满,发牢骚,是有原因的。

爷爷出生于1910年,我曾祖父送他上了两年私塾后,便投师学了一门安身立命的手艺:理发。既在自家开的小饭铺里,给来往路人理发,也承揽了附近杨家湾、邓家湾、汪家湾、李家湾几大姓人家的理发,定期轮流上门服务,无论轮到哪户人家,遇上饭,吃饭,遇上茶,喝茶,既不用特意招待,也不必客气推托。有一天早上,令爷爷愤怒的事情发生了。他按轮流日程,上一户有钱人家里理发。到了开早饭的时辰,这户人家却迟迟不见动静。爷爷连续理完三个人的发,整理好理发箱,出门,空着肚子前往下一家。

他走过一丘稻田,回头朝这户人家望去,正摆开碗筷,上饭上菜。爷爷感觉干理发被有钱人小看,自己遭受到莫大的侮辱。他一怒之下,将理发箱扔进了深水潭里,暗暗发誓,从此再也不干理发匠了。曾祖再三劝告,如同水上打一棍,毫无作用。他毅然决然,离家出走。

祖母没有挽留,也不许儿女啼哭。她十分了解自己男人的性格,一旦他决定了要去走的路,哪怕劝说再多,哪怕哭泣再多,他也决不会回头。

祖母出生于1908年,她10岁那年,在母亲的带领下,与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一起,从老家麓角坪村出发,经谢家铺、聂家桥、熊家铺,一路乞讨,来到何婆桥。

我的曾祖母罗艳梅见她长相甜美,大脑灵活,手脚勤快,与我祖父商量后,决定收她做童养媳。我的老外祖母同意,可我的祖母自己不干。分别时,我祖母拉着她母亲的手,死活不肯留下,坚持要怎么来的就怎么去。她的母亲劝说:“讨米遭恶狗咬,受有钱人骂。还风里雨里,无处安身。你留下来,至少有个地方住,还可与杨家人有咸同咸,无咸同淡。”我祖母仍然不肯。我老外祖母只好谎说:“你先留下,我过两天就来接你一起回家。”

我祖母留下后,我曾祖母把她看得比自己的女儿还要亲,正式收为童养媳。八年之后,我祖母18岁,如同湖里的一支莲花,我祖父16岁,好似湖边的一棵柳树,两人拜了天地,结为夫妻。相继生下了我的父亲和我的姑母。

我祖父这一走,好多年没有回,家里人连音信也没有得到一个,不知他是死是活。

突然有一天,我祖父驾了一条载货的拱篷船,停靠在何婆桥下,他左手牵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右手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走下船,走进木板瓦屋。爷爷在外面娶了小奶奶,有了新的家。

对此,奶奶很气愤。但当她得知我爷爷娶小奶奶的特殊原因后,她强忍下一口气,以极大的善良之心,和宽广的情怀,原谅了爷爷,接纳了小奶奶。

此后,我爷爷除了过年回老家,其他时间一直在外行船走水,风里来雨里往的给别人载货,为养活那一小家挣钱度日。根本顾不上老家的父母、妻子和儿女。生活的重担全压在奶奶那副瘦弱的肩上。对此,奶奶从无怨言。一心孝敬公公婆婆,全力抚养两个儿女。

她与小奶奶宋百春相处甚好,如同亲姐妹。小奶奶身材修长,一副瓜子脸,满头黑发,双眼晶亮,说话柔声柔气,生怕吓了别人。她是德山街有名的大美人。但其命运正中了一句古语:红颜薄命。她36岁那年,即1961年2月患重病离世。

小奶奶去世后,留下我那刚满16岁的大叔杨先权和不满6岁的小叔杨先仲。一个家没有了女人操持,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在这种情况下,爷爷提出,要奶奶去帮他照看最小的儿子,也就是年龄比我小两岁的叔叔。奶奶却舍不下由她撑起的这个家。

我父母对她反复劝说,最终凭一条理由使她动了心。“恩娘你去照顾爹爹和小弟,别的都不讲,至少可以替我们省下你的口粮。”

奶奶反问:“那个老鬼不要我自带口粮?”

父母的回答是肯定的,并强调:“爹爹和两个弟弟都是城镇户口,吃的粮食有国家保障,再大的灾害,也不会降低他们的粮食标准。你去了,父子三人各省一口,不会少了你那一碗饭。”

奶奶说:“那我去做得,不过……”

我父母追问:“不过什么?”

奶奶说:“四儿放了寒假,也跟我一起去。我要让他吃几餐饱饭。”

奶奶口里的四儿,是我的乳名。

我父母说:“这个条件,爹爹恐怕不得答应。”

奶奶斩钉截铁地说:“老鬼不答应这一条,我就不去。”

我父亲上牛鼻滩,给他父亲回话。可没等他开口提出这个条件,就听我爷爷说:“四儿放了寒假,要你恩娘把他也带过来,给他小叔叔做个伴。”

那个寒假,我与爷爷奶奶、与小叔杨先仲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大叔杨先权招工进了造船厂,当了学徒工。爷爷那时不再背着一根纤绳,爬坡,涉滩,拉着他的那条货船,出沅水,过洞庭,下长江,送去粮油棉,载回糖酒烟。常德县航运公司的领导鉴于他上了年纪,照顾他在牛鼻滩与大泛洲之间摆横渡,并在镇上给他安排了两间房子,除却了居无定所之忧,也不再为惊涛骇浪打翻货船担心。每天他要奶奶带着小叔留在家里操持家务,他带着我上摆渡船,教我下锚,授我撑篙,领我摇桨。等候渡客时,他或给我讲杨家将和农民起义领袖杨幺的故事,或与我谈他一次又一次与水盗湖匪斗智斗勇的经历。

那个寒假,我对爷爷有了更多的了解,也加深了对他的感情,更重要的是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别处学不到的东西。我每天都很快乐开心。那个寒假,我如果不和爷爷生活在一起,肯定一日三餐难以饱肚,不说患上水肿病,至少会影响到正常发育。国家粮,保障了爷爷和两个叔叔的正常生存,我和奶奶也从中了好处,用俗语“伴神享福”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这个寒假中的一天,爷爷病了,且病得不轻,但他必须拖着病体去摆渡。因为一根钉子一个眼,如果他在家病休,不去上班,就会影响到南来北往的人正常过渡。奶奶这时挺身而去,要替换爷爷去摆渡。爷爷盯着她那副瘦弱的身躯,怀疑她难以摇动那沉重的摆渡船。奶奶则一把拉着我,边走边说:“这个老鬼,又不是没有看到过我的功夫!”我明白奶奶话里包含的意思,那就是每年的春夏之交发洪水时,何婆桥联结南北的300多米长的道口都会被淹,奶奶每天从早到晚摆渡,双手磨起了茧,浑身晒脱了皮,却从来没有停歇过。

那天,奶奶领着我,在牛鼻滩至大泛洲之间摆渡,来去一趟,少说有两千米之多,虽然江宽,流急,风大,浪高,驾驭摆渡船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但一直都很顺利,可就在晚霞映红江面的时刻,出乎意料的惊险发生了,使得我差点丢掉了性命。

本来我和祖母已经摘下双桨,将船头拖上了岸,恰在这时,一位漂亮女子带了一个可爱的男孩来到码头,手指对岸的大泛洲,要过渡回家。我们祖孙又重新把渡船推进沅水,安装上双桨,渡母子俩过江。

此时的江面很美,一群雪白的鱼鹰摇动翅膀,在江面盘旋,小男孩高兴地追逐鱼鹰,他忘记了是在船上,追到船头,眼看要掉进激流,我赶忙冲上去,将他一把拉回,可自己由于着力太猛,没有稳住身子,摔进了激流中。母子俩见状急得哇哇大叫。我祖母则沉着应对,她一边嘴里呼喊:“四儿你不要慌,你会玩水,把大浪当牛骑,就不会被淹死。奶奶来救你!”她从摇动的双桨中,解下一把桨叶,左手摇动一把桨叶,右手朝江里伸出解下的桨叶,呼叫我抓住莫放。

我开始有几分惊慌,这里是沅江最宽的江面,最深的水位,最旋转的激流,不像我平时玩水的碧莲河,但听了奶奶的话,看见奶奶伸过来搭救我的桨叶,我把自己的玩水潜能发挥到极致,与激流搏斗,终于抓住了桨叶,在那位妇女的合力帮助下,我被拉上了渡船。

奶奶和那位过渡的妇女,都脱下身上的外衣,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

在我此后的人生中,曾数次出现过为拉他人一把,自己被卷入激流漩涡中。好在有了那次江上历险,我记住了祖母的教诲,沉着应对,每次都化险为夷。也曾有类似祖母的贵人,关键时刻递给我一片人生的桨叶,助我涉险过关。正是因为人生经历的险情多了,心脏变得更加强大,头脑变得更加清晰,目光变得更加坚毅,如今已近古稀之年,仍坐如钟,站如松,睡如弓,行如风。所以,我永远怀念祖母,也永远感激帮助过我的贵人!

作者简介:

杨远新,湖南汉寿县人,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第五、六、七届理事,湖南省首届公安文学艺术协会秘书长、湖南省公安文联理事。迄今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1800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春柳湖(全四部)》(与杨一萌、陈双娥合著)《百变神探》《爱海恨涯》《东追西捕》《拟任厅长》《红颜贪官》《春涌洞庭》,中篇侦探小说《特区警官》《惊天牛案》;中篇纪实小说集《中国刑警大扫黑》《中国刑警在边关》,长篇儿童小说《欢笑的碧莲河》《小甲鱼的阿姨》《牛蛙大王》《险走洞庭湖》《雾过洞庭湖》《孤胆邱克》,中短篇儿童小说集《落空的晚宴》《今夜,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长篇报告文学《内地刑警与香港警方联合大行动》《创造奇迹的人们》《奇人帅孟奇》《县委书记的十五个日日夜夜》《走进福山福水》等,2014年出版18卷本880万字《杨远新文集》。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首届一等奖、二届二等奖、三届三等奖、四届二等奖,文化部和全国妇联等七部委联合颁发的编辑奖、湖南首届文艺创作奖、湖南首届儿童文学奖等各类奖项58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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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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