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时刻丨黄官品:万物缓解了我的饥饿,让我新生

万物缓解了我的饥饿,让我新生

——从雷平阳的诗《一根枯草可以诠释我》谈起

文/黄官品

《二程集》中有这样一段话:周茂叔窗前草不除。问之,云:“与自家意思一般。”

理学开山鼻祖周敦颐主张打通物我界限,欣赏万物生命之美。在他眼里,窗前小草和他的生命一样,所以不剪除。程颢自己亦在家里种植花草,养育鱼鸟,被问到原因时,他回答:“欲常见造物生意……欲观万物自得意。”这是因为读雷平阳诗作《一根枯草可以诠释我》及其他而联想到的。雷平阳写道:“人们常说:‘万物嗷嗷待哺。’/我不相信,我只知道/是万物缓解了我的饥饿,让我新生。”这道出了万物与人之生存的重要性。

在造物之“生意”中,观赏晓觉“自家意思”就是填充人对自我和世界感知与体悟的“饥饿”,其中体现的是人体察宇宙、人事,达到天人合一的核心思想。这种思想慢慢内化为人的情怀的同时,就可能滋生无限诗意,化作锦词妙语。比如生活在宋元之间的翁森之《四时读书乐》的诗句:“山光照槛水绕廊,舞雩归咏春风香。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

雷平阳的诗文里有“在金沙江上航行时,两岸的山峰”呈现在眼前的“荒凉与陡峭”,给予他的是对这“荒凉”与“陡峭”的新诠释及由此生出的对人生际遇、生活万象的新联想;有“住在溶洞中躲避瘟疫时”,在黑暗的滴水声里安顿身心时,自我在时间中的延展,在局促中创生的广大;“借飞鸟的眼睛,得出了出山的数目”则是诗人观飞鸟而目光鼓翅,翱翔天宇,自由点数江山。

诗人将自我融入到自然事物中,在想象的帮助下,觉得自己和鸟一起飞,感觉被想象拓展,它不再孤零零地存在于主体之中,而是与客体关联起来,感觉与形象、主体与客体得到融合。而当诗人把自身移入客体后,他不再是从事物来感知事物,而是从事物的内部来感受和体验这个包含诗人自己的世界。这时,原有的感觉就内化为情感。这样就发生了“一根枯草,就能将我诠释/一份爱,就可以把我引渡给虚空”。诗人是有情人,他走向万物。所以最终“缓解了我的饥饿,让我新生”的是“有情”。“有情”是语言之书、文化之思、想象之力、命运之痛和精神之光的基础。

爱才能消除隔膜。这种不隔的情思方式让林林总总的自然景物在审美体验中变得活泼有趣的同时,置身自然中的人自由、欣悦地享受时光。自然派诗人华兹华斯说自然“是人类现实物质的赠予者、是人类精神心灵的抚慰者、亦是人类终极意义的依归处。”

土拨鼠与鲸鱼

心上有寸土不让的草原,有滴水不漏的

大海。草原上的土拨鼠,它爱上了

大海里的鲸鱼

土拨鼠挖土的黄昏

鲸鱼在朝着雄浑的落日喷水

这首诗中的“无邪”是寓言式的。雷平阳的诗歌中,常常赋予动植物人的思智,这种魔幻兼童趣的氛围,产生陌生化的效果,其中的那股暗流涌动的朴拙与本真洗涤人们蒙尘的感觉,令神清气爽更鲜亮,令悲悯慨叹更沧桑。物的人格化观照呈现出诗人与外物之间的亲密情感,诗人都是富有爱心的人;另一方面,在拟人修辞中,雷平阳发扬了儒家“君子比德”的传统,在动物的人格化形象中投射他的道德理想与人格精神取舍,比如《在香港看鹰》《蜜蜂》等,或隐喻他的幽情、浓思、颖智,比如上面这首《土拨鼠与鲸鱼》。

生存与行走在世界上,“心上有”很重要。土拨鼠与鲸鱼一个“寸草不让”,一个“滴水不漏”,它们对滋养它们和它们赖以为生的土地与大海示爱并反哺。此外,它们的相爱则是突破了种群的奇迹。联系当前全球环境生态问题、世界和平发展问题,这首诗是微言宏旨的。雷平阳说:“人们正在把‘野草和荆棘’这些大地的主人连根拔起,一个时代正兴致勃勃地消灭着旷野和山河。我能做的,无非就是在纸上留一片旷野,把那些野草和荆棘引种于纸上。”

美学家潘知常认为:“人与世界之间,在三个维度上发生关系。首先,是‘人与自然’……它涉及的是‘我—它’关系。其次,是‘人与社会’……涉及的是‘我—他’关系……人与世界之间事实上还存在着第三个维度,这就是:人与意义的维度。这个维度……涉及的是‘我—你’关系。它所构成的是所谓的超越维度与终极关怀。”所以,雷平阳的诗常常是用心良苦的。他说:“我的写作没有什么神来之笔、灵光乍现,都是苦吟,说是泣血也不为过。”这不是因为他笨拙,而是因为他要让诗 “厚德载物”,呈现如上维度的意义。由此,生命现场的各种场景必然出现在雷平阳的诗歌中。

光辉

天上掉下飞鸟,在空中时

已经死了。它们死于飞翔?林中

有很多树,没有长高长直,也死了

它们死于生长?地下有一些田鼠

悄悄地死了,不须埋葬

它们死于无光?人世间

有许多人,死得不明不白

像它们一样

爱默生说:“自然将与精神携手来解放我们。”自然界中有无限的精神之象征物,比如“光辉”,并且因为有黑暗,光辉更令人向往、梦想、追求和珍爱。理想、事业、亲人、爱情、生命本身,这些美好的事物及其概念也都是自带光芒的,它们激励着人的奋发、跋涉与飞舞,也在追寻中饱受挫折、艰辛、不公和折磨。光辉无止境而生命有限。几人如愿以偿,几人殒命道途,几人寿终正寝,几人含恨而去。良善者虽无名亦有微光,卑劣者纵喧嚣一时,终将遭到唾骂。有光辉在,一切终将得到如其所是的显现。

在《光辉》一诗中,雷平阳道说人间事却没有出现一位男女老少,自然在为人类提供物质生存基础的同时,为人类提供了观察和言说人类社会、人间万象、人生百态的对照物和能指。《论语·阳货》中,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段话,孔子的言说中心是诗,所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不是从获得事物的知识角度讲的,而应该是与《诗》崇尚比兴关系密切,是说要从对自然事物的感知中,寄寓情思,获得觉悟和启发。因此,孔子的“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反映的是从《诗经》发端的“引譬连类”之诗学传统。草木虫鱼给予雷平阳微言大义的凭借,呈现他隐逸清新之境。下面是他很多田园诗作中的一首。

以后深山遇见你

以后深山遇见你

松树下面,我们多喝几杯

天上繁星比瓜大,用它们佐酒

醉了,我们就抱紧了

酣睡在人世的草丛里

这是一首充满古典美的诗歌。它让我联系到竹林七贤的隐逸名士生活,继而又想起了李白的那首诗《山中与幽人对酌》:“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并且,相比之下,雷平阳更重情:醉了就抱在一起睡——你是我人间性的见证,我纵然偶尔放浪草木,但是我更爱尘世、爱人。只有人间情在身旁、在心中,才能让雷平阳在深山中探寻到意义,发现新的隐喻,吟咏出感人肺腑的诗句,创生自己的新面貌。

低调做人处事的雷平阳,总是以静默化的目光审视探究着眼前的一切,总以他“物我互存”的思想、思维方式,毫不动摇地扛着“上善若水,厚德载物”的敏锐“钻头”,瞄准现实世界发生的万千事物,苦心打磨,点化出一个个通向人性的“洞天”,将读者代入一种全新思考、认知、审美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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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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