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发现自己长出第一根白发的真实心路历程

二十岁那年,我刚从即墨师范毕业,蓬蓬勃勃,一身朝气,一脸灿烂,每日匆匆在教桌与办公桌之间,未来是憧憬,未来是希望,那份自信与喜悦时时撞击在心头。一日,是个下午时分,对桌一位男同事久久地凝视着我,我发觉后莫名其妙,正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开口了,说:“你,是不是现在感到生命是无限的?”“当然啦!”我脱口而出。

我说“当然啦”的那口气至今还记忆犹新,那已经不是对他的回答,而是对他的责备:生命是无限的,这是当然的,这个问题还用问吗?可是,听到我这样说,那位同事轻轻点一下头,意深味浓地说:“我现在已经不是这样认为了。”我大吃一惊:“什么?您认为生命不是无限的?”他又点一下头,说:“是的。我今年已经四十五岁,到这个年龄,就再也不感到生命是无限的,而是感到生命是有限的。生命的极限在一天一天地靠近自己。”听完他这番话,我睁大了眼睛,以至到十六年后的今天,我对自己当年那满脸的困惑,仍能隐隐地触摸得到。

不久前,我和宇去颐和园。行走在游人如织的长廊侧道,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妇女从我们身旁走过。那妇女的面庞我没有看到,也并不在意。宇却看看那妇女,又看看我,再看看那妇女,又看看我,这才说:“你没有白发啊。”

“当然啦!”我脱口而出。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那位被宇注意的妇女满头斑白的头发。顿时,我的心境闪亮起来,我的情绪振奋起来。

三十六岁的我傲然地说:“我一根白发没有!”

宇拉着我的手,跟我并肩而行。听我这么一说,顺势把我推到前面,说:“你先别吹,我不相信你一根白发没有。”

我打赌样的口气说:“真的。我真的没有一根白发。”

宇已经开始在我头上漫山遍野地找起来。游人不时地向我们投来不解的目光。宇十分认真地寻找着。几分钟过去,宇说:“还真没有呢。”

我说:“当然。”

就在这时,宇突然说:“你敢跟我打赌?赌什么?”

我一下子心慌起来。宇已经将我一头短发翻查的差不多了,若没有一丝迹象,他不会跟我打赌。然而,要让我相信自己已经长出白发,就跟十六年前那位同事要让我相信生命不是无限的一样。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宇的手已经停留在我后头右侧,并在加紧问我赌什么。我一半心慌,一半心虚,支吾着,不知道该赌什么。他等不得我出赌物,已经将一根头发从我头上扯下来。真个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大脑出现了空白,眼前的景致一瞬之间全变了颜色……当我从宇手里接过那根一寸余长的白发时,脸色一定全变了,是惨白,是灰黄,我不知道,但一定很骇人。因为宇望着我,不停地安慰说:“这有什么!不就是一根白发吗?我早就有了。”

我紧握着手里的这根白发,仿佛紧握着自己这十几年来经历的生活艰辛与困苦;我紧盯着手里的这根白发,仿佛紧盯着自己这十几年来历经的人生磨难与悲苦。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它毕竟也是属于我自己的啊;忍心看也罢,不忍心看也罢,它毕竟实实在在客观地摆在那里的啊。顿时,那过去的艰辛与困苦,磨难与悲苦,象电影镜头一样,一幕一幕,浩浩荡荡,朝我涌来,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猝然间,发现宇还在看着我,我立刻把头转向一边,心不在焉地问他什么时候开始有白发的,他说是去年刚从看守所出来别人从他头上找出的,“不过,”他说:“一次就给全扯净了,再也没有了。”

这时候,我已经从一种巨大的震撼中缓过气来,说:“我给你找找。”

宇说已经没有了,我却还是坚持要找。

我开始在他头上寻找起来,一根,两根,三根,我竟然轻而易举地从他头上扯下三根白发,宇没有惊诧,坦坦然然地把它们接在手里,看了片刻,又递给我,说:“头发总是要白的”。

我也喃语着头发总是要白的,但我的精神料定是与以往大相径庭了。

宇让我从他头上再寻找一遍,看看有没有了,说有的话,再来个一次性全部扯净。我不费力气地就又发现了几根,然而,我没有给他扯下来,他一定要我给他扯净,任凭他怎么说,我就是不给扯。

是啊,头发总是要白的,我们明明知道,又何必去阻止呢?谁又能阻止得了呢?宇不是曾经想阻止而全部扯净过吗?现在不是又生长出来了吗?即便现在再一次全部扯净,难道以后就不再生出了吗?跟许多其它东西一样,白发一旦生出,就再也控制不了的啊。宇看我铁了心似的不给他扯白发,也就不再坚持,拉起我的手,继续朝前走去。他边走边问:“怕白发吗?”怕是肯定的,但我又不能这样直白地说出来,便换一种说法:“我还从没有想到自己长出白发。”

是的,白发迟早要来的。只是,只是它来的太突然了啊!曾几何时,我青丝千缕,飘飘洒洒;曾几何时,我青春妙龄,颇有壮志;曾几何时,我夜灯孤战,金榜题名;曾几何时,我款款风采,爱深情迷;……那是一段怎样的岁月啊!甘也好,苦也罢;风光也好,难堪也罢;努力过,抗争过,奋发过,碰壁过,成功过,失败过,辉煌过,沮丧过;真心真意去爱过,虚情假意作戏过;……终于,当明白生命不再是无限的时候,青春却已经到了这般境地!到了让我不得不去面对白发的境地!

一种对生命的沧桑之感顿然而生:啊!生命!这就是生命吗?

我紧紧握住那四根白发,一根是我的,三根是宇的,不知如何处置它们,心里已经苍老得一如那白发。

宇的手始终紧握我的手,一路走来,始终不放。宇是那种拙于言语的男人。在我对甜言蜜语的男人深为恐惧并唯恐躲之不及的情景下,宇的古拙朴实象神话里的那叶方舟,把我摆渡过苦海无涯。或许他怕我再从方舟里摔出去,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拉紧我的手,一刻也不放。

“姐姐,咱选择一块地方,把这几根白发载下去吧?”宇忽然建议说。

我心头一震,好一个绝妙的主意!我当即赞同起来。于是,我的心境又开始闪亮起来,情绪又开始亢奋起来。是啊,既然白发已经来了,就把它栽到土地里,让它安安然然,舒舒畅畅,慢慢悠悠地漫生开来吧,不再去挣扯它,不再去委屈它,就那样任它自生,就那样任它自长吧。

我们不再游览,开始寻找风水宝地,宇抓紧我的手,大步流星,满颐和园里跑。在一片青翠茂密的竹林子里,我们终于择好吉地。宇跨进护栏,用手在竹林子里挖出一个坑,然后从我手里把白发一根一根接过去,又小心翼翼地放进土坑。接着,他往坑里撮土,一捧,又一捧地,直到土坑填满。我伸出手,帮他在它上面拍打几下,直到土坑严严实实被封好,宇又在上面抚弄几下,看不出痕迹方才放心。

我们在这里拍了照,为的是将来再来这里探视时能够找得到。

是啊,现在我们在这里栽下几根白发,几十年后,当这几根白发漫生开来,我们已是满头银丝时,该是怎样的心境来这里啊。到那时,我会对今天生出的第一根白发而产生的震撼如何评价?我会象现在对十七年前自己竟然认定生命是无限的一样感到可笑吗?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1998-6-28-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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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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