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毒症父亲的“绝命书”，让满腹怨气的我一夜长大了

阿伟（口述） 微尘在途（整理）

从懂事起，我就没见过妈妈。每当我问起妈妈，爸爸总是避而不答，问急了就呵斥我。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来接，来接我的不是奶奶、爷爷，就是爸爸，从未见过妈妈出现。小学二年级，学校组织去恐龙园游玩，爸爸把我送到学校便离开了，好朋友强子问我，咋从没见过妈妈来接你呀？我低下头，难过地说：“我，我，没有，妈妈！”强子从那以后没再问过我。

整个小学阶段，因为没有妈妈来接，我都很自卑。在我心里，我始终认为是爸爸不要妈妈的，因此把没有妈妈的不满都怪罪到爸爸身上。

有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把衣服弄脏了，爸爸骂了我，我长期以来积压的怨气一下爆发了，我把书包狠狠摔到地上，大声哭喊着说：“别人都有妈妈洗衣服，是你让我没有了妈妈，你还来骂我，我恨你！”听到我的哭喊，爸爸沉默不语，过了会儿，他默默地把我的书包收拾好，去厨房做饭了。

直到初三那年，爸爸才告诉了我妈妈离开家的原因。爸爸说，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迷上了赌博，输了很多钱，爸爸给了她很多机会，妈妈总是改不掉。爸爸忍无可忍，和妈妈离了婚，他不愿让我心里留下对妈妈不好的印象，才一直没给我说妈妈离开我的原因。虽然爸爸这样说，我心里仍转不过弯来。

升入初中后，我成了住校生。爸爸整天在工地上忙碌，十天半月才能回次家，双休日回到奶奶那儿住。奶奶怜惜我从小没有妈妈照顾，对我很是疼爱。我和爸爸每个月能见次面就不错了，爸爸见到我，除了问些学习上的事情，就没有别的话题了，加上那时我正处叛逆期，和爸爸热乎不起来，总是不冷不热地应付几句。我学习不算努力，成绩不上不下，到了初三，班主任讲，如果中考成绩不好，就只能分流到中职学校。我这才想到为自己的未来搏一把，将来争取考上好的大学。

正当我积极备战中考的时候，爸爸却生病了。初三下学期的一天下午，快要放学的时候，班主任说奶奶在外边等我，我有些诧异地来到校门口，果然看到奶奶满脸焦急地立在那里。奶奶没有领我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医院。

在医院急救室门口，我看到几个亲戚焦急地在走廊里等着，这才从奶奶口中得知，42岁的爸爸患了脑梗，正在抢救。在我眼里，爸爸一向很强壮，突然患了这么重的病，我脑子有些蒙。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和爸爸虽然话不多，但他是我最亲的人，如果失去他，我真的无法想象。万幸的是，由于送医及时，爸爸被抢救了过来，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平时学习，我心里总在想着爸爸的病怎么样了。所幸，爸爸恢复得不错，也没留下后遗症。

爸爸还没病愈，我便走上了中考考场。平时成绩一般，加上爸爸患病影响，中考成绩很不理想，最终读了5年制的大专。没能如愿读高中，我有些沮丧，把这一切归结于爸爸的生病。进入学校后一段时间，我的情绪才平复过来。

我的专业是土木工程，我动手能力强，水平仪、测量仪等仪器用得很老道，成绩较为出色。毕业前，学校把我介绍到一家很有实力的建筑公司实习。老师告诉我，一年实习期满表现优秀的话，可以成为公司正式职工。这家公司让我8月下旬报到，开始实习。离正式入职实习还有一个多月时间，我憧憬着将来的实习生活。

2017年8月13日那天早上，我起床来到客厅，看到爸爸在沙发上坐着，脸色很差。我问他怎么了？爸爸说，晚上躺在床上闷得喘不过气来，就在沙发上坐了一宿。看到爸爸憔悴的样子，我陪他去了医院。医生给爸爸做了全面检查，最后确诊为尿毒症。

“尿毒症”三个字把我击蒙了，我知道患这种病的结果以及治疗费用的高昂。可看到爸爸那憔悴的面容，我别无选择，只能担负起做儿子的责任。刚毕业时，我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许，幻想着能走上人生巅峰。可面对爸爸的病情，这一切只能是个梦了。

就这样，爸爸走上了定期透析的漫漫治疗路，虽然不少费用医保能报销，每月仍需要数千元的花费。我实习期工资低，根本无法负担爸爸的透析费用，而且爸爸需要照顾，我去工地实习的话，爸爸无人照管。思来想去，我只能辞去那份对我很具诱惑力的工作，选择了送外卖这种辛苦但挣钱快的职业。

我找到一家饿了么外卖站点，提出加盟请求。站点负责人打量着我1.85米、200多斤的体格，说送外卖很累的，你能吃得了苦吗？我说，爸爸患了尿毒症，急需钱透析，多大的苦我都能吃。于是，站点负责人专门给我找到两套我能穿的外卖服，骑上上学时爸爸给我买的电动车，成为一名外卖小哥。

刚开始送外卖，我有些放不开，我这体形走到哪儿都很打眼，遇到亲友同学想躲也躲不开，我给自己做心理疏导，我一不偷二不抢，堂堂正正地挣钱有啥丢人的。跑了一周，我才渐渐放开了。

现代人生活节奏较快，点外卖的人很多，遇到的客户也形形色色。大多数人对外卖小哥还是挺客气的，也有一些人总喜欢用“差评”威胁我们。有一次，我抢到一个华莱士的单，外卖单上的留言却让我哭笑不得：请外卖小哥在小区门口超市帮我捎三桶矿泉水。这样的要求超出了外卖小哥的服务范围，但如果不理会，一定会得到差评的。一个差评大半天的单就白跑了。

为了不让客人差评，我只得照办。当我拎着三桶矿泉水以及华莱士套餐喘着粗气敲响顾客家的门时，开门的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他接过矿泉水和外卖，随口来了句：“谢谢啊，哥们儿！”当时，我真想教训他几句，好胳膊好腿的，非得给别人找麻烦，可怕他给差评，还是忍住了。

与让我带水的小伙相比，还有更奇葩的顾客。有一次，我接了个单子，顾客在单子上注明要我捎两袋五公斤重的大米，顾客家在六楼，没有电梯。经过一个多月的磨练，这些事情我见怪不怪了。当我气喘吁吁地把大米及外卖送到顾客家时，一位中年大妈用命令的口吻让我把大米放到指定位置，连声“谢谢”都没说，指了指门口让我走人。我把满肚子的怨气压下来，坐到一楼台阶上歇了几分钟，又赶紧跑单去了。

跑外卖虽然辛苦，如果满勤的话每月能拿到六七千块钱。爸爸每月做透析，除去医保报销外，还要花费三、五千元，我每月留1000元生活费，剩下全给了爸爸。那段时间，我看不到未来，尚显稚嫩的肩膀无法负得起这样的沉重，郁闷的我学会了抽烟，并把这一切的不顺都怪罪到了爸爸头上，是爸爸让我从小没享受到母爱，是他让我中考成绩不理想，又是他让我与稳定体面的工作失之交臂。

因为对爸爸堆积了太多的怨气，我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差。一天中午1点左右，我正送单，手机响了，爸爸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我：“儿子，吃午饭了吧？再忙也得记着吃饭！”

爸爸的关心在我看来有些不合时宜，我不耐烦地说：“这个时间是送单最忙的时候，我哪有空吃饭！”说罢，没等他再说话，就把电话挂了。有一次，我凌晨一点才回到家，爸爸从房间里迎出来，用沙哑的声音问我咋回来这么晚？我看也不看他，不耐烦地说：“我上的是夜班，回家当然晚了，你不懂！”说完，走进卧室，“嘭”地关上门，再也不理他了。

我每天早上9点起床，这时，爸爸把早餐端了上来。因为经常透析，他脸色腊黄，浑身无力，家里不大的房子，拖一次地需要歇几次。爸爸饭做得很好吃，怕我饿着了，每天都挪着虚弱的身体去买菜，争取让我回家有饭吃。每次我回到家，爸爸都会端上热乎乎的饭菜，看着默默吃饭的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爸爸想和我聊聊外面的事情，工作上的事儿，可我不愿搭他的话，而且面无表情。爸爸只能无奈地收拾碗筷，默默地回自己房间。而我平时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玩手机，想心事。那段时间，我和爸爸每天几乎无话，家里死一般的沉寂，让人压抑得要爆炸。

干了近一年的外卖，我觉得这个行业只适合过渡一下，不能当作长久的职业，何况我这么年轻。只有创业成功才能改变目前的境况。经过多方考察，我决定投资做光伏生意。

我把自己转型做生意的想法告诉了爸爸，爸爸不同意，说家里经济情况很差，一旦赔了日子就更难了。爸爸的话让我很反感，不客气地拿话噎他：“我送外卖的收入还不够你看病，做生意还能看到点希望，不管你同不同意，这生意我做定了！”说完，我看也不看他，摔门而去。

经过核算，做光伏生意前期需要投入16万元，我借遍了同学、朋友，刷光了信用卡，还从借呗、花呗上套现，终于把这笔钱凑够了。创业那段时间，我没白没黑地忙碌，没时间顾得上爸爸，他一个人在家做饭、看电视，一个人挣扎着去透析。我回到家里，他看我的目光里透着关心、探询，而我生意上的事情从不跟他说。

前两个月生意顺风顺水，每月都能有一万多元的收入。我看到了希望，似乎觉得成功指日可待。赚钱后，我给爸爸买了营养品，还有他爱吃的桃酥饼。爸爸也替我开心，和我说话的语气依旧小心翼翼。

让我没料到的是，做光伏生意的人越来越多，同行互相压价，导致我的生意急转直下，随后再没赢利过，苦苦挣扎了5个月，还是破了产。投入的钱血本无归，为了还债，我又干起了外卖。

生意失败，欠下外债，我的情绪又糟糕起来，爸爸想安慰我，我却不耐烦地让他走开，不想听他唠叨。而且我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爸爸的病引起的：如果他不生病，我就不会丢掉那份稳定体面的工作，也不会因为做生意背上这么多的债。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对爸爸的态度更加恶劣。

那段时间，我白天努力地送外卖，晚上焦虑得无法入睡。2019年大年初五中午，我和爸爸在奶奶家吃饭，这时，一个债主打电话过来，说他就在我奶奶家楼下，让我一定要还钱给他，不然就上楼来找我。我当时手机里仅有几百块钱，只能悄悄向爸爸说明实情，向他求助。爸爸听后，让我先别急。第二天，爸爸向亲友们求助，说看病需要一些钱，亲友凑出一万块钱，爸爸把钱转给了我，我把钱还给了那个朋友。

此后，爸爸以看病的名义，向亲友借了部分钱帮我还债。没能挣钱为爸爸治病，反让他为我借钱还债，我非常愧疚，只能努力地接单跑单，争取早日还上欠债。

一天晚上，我在跑单的路上接到奶奶打来的电话，奶奶让我赶紧到医院，说我爸爸正在ICU抢救。我当时就蒙了，第一个念头便是爸爸身体状况不是挺好的，怎么突然又进ICU了呢？ICU费用高昂，我真拿不出钱来了！

赶到医院，看到奶奶在急救室外边焦急地等着。半个小时后，医生从急救室出来告诉我和奶奶，病情是因为爸爸停药引起的，根据他的状况停药差不多有半个月了。医生接着又说，患者抢救过来了，一会儿转到重症病房。

奶奶让我回家拿点生活用品送到病房，我回到家，收拾爸爸的衣物时，看到床头柜上有封信，信封上写着“小伟 启”，我急忙拆开信，爸爸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小伟吾儿：

因为爸爸的病，这几年你很辛苦，爸爸不能再连累你了，奶奶那里还留着点看病的钱，需要时就拿去用。爸爸走后，你一定要好好的，没钱没关系，一定要健康地活着。

爸爸 即日

爸爸原来是不想连累我，才想出停药这个办法的。我边看信，边哭，突然觉得自己是个混蛋，根本不配做儿子，是我逼得爸爸走绝路。假如爸爸真的走了，我就是那个被人不齿的孽子。

我带着东西回到医院，此后三天两夜，我都在重症病房里陪着爸爸，直到转危为安。爸爸醒来后，看到痛哭流涕的我，用手抚摸着我的脸，轻声说：“儿子，对不起，爸爸没走成......”我泣不成声地说：“爸爸，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儿子不孝，以后我会好好对您！”说完，我和父亲抱头痛哭。

爸爸情绪平静后，我才了解到，爸爸不愿拖累我，他打听到尿毒症病人如果停药15天，就能离开这个世界。他便下了决心，没想到第15天的晚上，奶奶正好来看他，发现爸爸奄奄一息，赶紧打了120。

爸爸的这次走极端给了我很大震动，他的那封绝命书更让我体会到爸爸对我的爱。我觉得，没有了相依为命的爸爸，我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从那以后，我对爸爸的态度变了。每次回到家，我都要和爸爸聊会儿天，向他说说送外卖的情况，给他谈谈自己的打算。每周还要拨出时间，带他到郊外散散心，陪他钓鱼。

如今，爸爸患病五年多了，情况还算不错。现代医学发展很快，尿毒症患者通过透析，情况好的话能生存二三十年，无论如何，我要让爸爸活着的每一天，都能看到我的笑脸。而我也会努力拼搏，用实力改善爸爸的生存质量。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的人。

（鸣谢：本文配图均由大海先生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