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时刻丨刘创：我多像下一个春天埋下的伏笔

◎玄鹤

玄鹤是候鸟中的异类，飞越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只栖息在，楚辞的诗句里

历经两千年由白变黑

占领苍苍楚水，繁殖、越冬、迁徙

警觉地，环顾依旧喧嚣的江湖

一只孤鸟潜而无形

有着不可言说的震烁

玄鹤以一己之黑，成为楚地长夜幽深的瞳眸

亦成为，楚国最后一盏孤灯

被楚人豢养的一团虚幻之黑

吞下楚地所有的悲怆

◎蚯蚓

我是一个被文学毒害的，脸色苍白的书生

在楚王台遗址，一条历史的蚯蚓，被我挖成零碎的几段

一段在艰难地保命

一段继续在肥沃的泥土中，无头无脑地深耕

最短的一段沾满了旧时代的铁锈，让它提前死去

◎误入荷间

误入荷间，能感觉到自己的释怀

就在一瞬间完成了全部倾诉

这月华下的荷塘，像我袒露在野外的肺

分辨不出快乐还是忧伤

我终将要跟我的肺妥协

允许我胸腔里那么多盛夏的戾气

迷惑的絮语，繁华的喧嚣，以及沉醉的叹息

被暗香，一一吞没

今夜误入荷间

满塘的荷以传世的语境

让我知道，什么是这个时代应有之呼吸

◎楚语

艾蒿如一个素衣乡绅，还有菖蒲、芷和蕙兰

这些楚国水乡的原住民，从楚辞里跑出来

聚在一起，像一些无家可归的人

它们有话要说，想说出被春风追赶的细节

想说出它们如何隐藏盛开的足迹，困守楚地的沼泽

（这湿漉漉的土地，太阳怎么也晒不干）

说它们看见子夜的涟漪和寂寥的闪电

用鬼斧神工的手法，雕刻出隐秘的语言

说看见还在晨光中沉睡的露珠，如何从芰荷滑落

它们想说，萤火虫是水边植物开出的花蕾

一点点的光，就足够照亮楚地的低语

它们从归隐的子规那里学会了俚语

听子规如何在深夜，将半句楚语呛在气管里

不停地咳嗽，一声声，楚啊，楚啊

闪亮的楚语，随意晾晒在东篱上

侘傺的云霓忽离忽合，是它们未曾抵达的远方

艾蒿菖蒲们想说出，浅蓝色天空下

一群飞离的玄鸟，像夕阳余晖散尽的伤痕

想说出独角的青兕，如何蜕变成憨厚耐劳的水牛

它们想说出，那些缓慢或湍急的流水

如何淹没无名的野草，和一个矜持的背影

无数消逝的事物被它们一一说出来。现在它们想说

沧浪是汉水的上游，古老的河水潜流不息

它们说出清浊两个字的时候，已是白露

它们站在秋天的霜里并不转身，渐渐憔悴枯槁

清风里，守候人间气息的艾蒿，沉吟了好久

打开语言的密码，打开暗藏的火，把自己点燃

用一缕青烟，在楚地驱邪，自信地发言

用中药的芬芳，与楚人的穴位巧妙地交谈

◎白芷

白芷是离骚里埋下的一个伏笔

一直被楚人默默养育

白白净净的白芷，不言不语

仿佛是做了错事的孩子

山坡上，与羊群低语，与青草低语

两千多年前的怆思之痛，是它的软肋

白芷少年般的幽香，一直在生发

像一束光，深埋于地下的楚国

白芷根部的痛苦，大抵也是楚人的痛苦

◎白木兰

白木兰干净地开

如楚国的一道神谕，光明正大地开

它只想和干净的楚人说话

它的话，说给曾走失的月光听

也说给虚构的一场大雪听

白木兰藏起内心的闪电

淡淡地说，寂寞地说，像朝露那样说

每说一句，都动人心魄

◎空船

一条空着的小木船，一动不动

躺在莫名之地，非受困于铁锚缆桩

它只是失去了汛期，久久地搁浅

苟活于世，并未在那个干涸的旧时代死去

到船上去坐一坐，坐在

船的余生里。它黯淡的身躯

仿佛复活了困守的航程，即刻仓禀丰实

摆出逆流而上的架势，是带我去远方

还是，相伴与时光逆向而行

搁浅的船，悄然吐出桨橹以及日落

正等待一场洪水的辨认

湖风四起。我目睹

身体里的湖水，慢慢涨了起来

发出传说中的光芒。黄金般的沉寂中

我与一条搁浅的空船对话，相互获得某种拯救

◎渔父

有人看见一条河鲤，降大任一样出现

它驾一条小船，缓行在层层涟漪里

宽厚的脊背蕴藏沅水的暗语

进入河流的人看出了河流的破绽

一条船的出没，使空茫的两岸拉近了距离

此刻的渔父，湍流，与搁浅的蚌壳

蜷缩在船舱里，仿佛置身于干净的鱼腹

他们做着在水中不曾做过的梦，试图

接管洪流之上的阵阵鸥群

那些江鸥如万千落叶，漂白了一个人的头

白发在隐喻经年累月的暗疾吗

梦醒过后的船舱空空如也，成为河水的灵柩

渔父说，忧患的河流终归要活下去

一条鱼，一只船，一个涉水的人，都是它的筋骨

渔父用桨橹和江水说了一些难懂的话

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沅江的脸色也一阵浊一阵清

◎青草湖

抵达青草湖之前，荠、留夷、藑茅

还有众多的野花先于鹤唳苏醒

用动了情的听觉，遇见一场久违的丰盛

卧于青草之上，深怀草木的心事

清晰的潮湿恍如灵魂伴侣

我多像下一个春天埋下的伏笔

流水的声音消隐于一些青草之内

鱼群抵抗流水的念想，在另一些青草内奔突

自然之爱，伺机从卑微的草根跃出

这样的青草湖席卷慵懒的时光，置身事外

我至今也没有读懂迷离的草色和烟波

迟疑的我，似乎已被它爱过许多年

现在，青草湖试图洗亮我锈蚀的蛰伏，重新爱我一遍

试图用苍茫寥廓占据我，让我做它的替身

刘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教授，研究生导师，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主要研究方向为大学评价、大学文化。有文学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诗刊》《星星诗刊》《散文选刊》《湖南文学》等报刊。主要诗歌作品有：诗剧《楚凤飞腾兮》，诗系列“中国符号”“洞庭湖记”等，诗集《从楚国出发》《梦见野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