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对了，事情也就成了-《资治通鉴》读书笔记（五）

卷第四十八 汉孝和皇帝下十四年（公元102年）

超妹曹大家上书曰：“蛮夷之性，悖逆侮老，而超旦暮入地，久不见代，恐开奸宄之源，生逆乱之心。而卿大夫咸怀一切，莫肯远虑，如有卒暴，超之气力不能从心，便为上损国家累世之功，下弃忠臣竭力之用，诚可痛也。故超万里归诚，自陈苦急，延颈逾望，三年于今，未蒙省录。妾窃闻古者十五受兵，六十还之，亦有休息，不任职也。故妾敢触死为超求哀，匄超余年，一得生还，复见阙庭，使国家无劳远之虑，西域无仓卒之忧，超得长蒙文王葬骨之恩，子方哀老之惠。”帝感其言，乃征超还。八月，超至洛阳，拜为射声校尉。九月，卒。

翻译：班超的妹妹曹大家（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才女班昭）上书说道：“蛮夷生性悖逆，轻侮老者，而班超（年老病重）已经时日无多。如果一直没人代替他，恐怕会打开奸人作乱的源头，使蛮夷滋生反叛之心。卿大夫都各怀心思，忙于各种事务，不会为这件事做长远考虑，如果一旦发生暴乱，班超力不从心无法应对，那么国家几十年积累的功业将受到损害，班超一生的心血也将付之东流，实在是令人遗憾痛心啊。所以班超希望万里归故乡，上书陈述困境和急迫，翘首盼望，到现在已经有三年，但官员们一直都没有省察研究他的请求。我听说以前男子十五岁当兵，六十岁还家，中间还有休息不工作的时候。所以我冒死上奏，为班超求情，乞求他人生的最后几年能够回到中土，再见一见宫阙庭院，也能使国家少了劳师远征的忧虑，西域也不会发生仓促事变。班氏将永远感念皇上的恩德。”和帝有感于她的上书，征还了班超。八月，班超到达洛阳，被提升为射声校尉。九月，去世。

叶落归根。当年立志建功疆场的班超用一生的时间奋斗追求，践行誓言，在遥远的西域驰骋纵横，取得了卓越成就。无奈，谁都经不住岁月的催磨，他老了，对故土的思念一天比一天强烈。于是他给和帝上书，乞求返回中原。

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一名奉献边疆三十多年的大功臣，一个使西域长期保持稳定的军事外交家，在生命最后的几年想要安归故土，按理说，这样愿望应该是容易满足的。

然而，政治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

班超的上书三年没有回音。他在书中说，不求到酒泉，只要能够生入玉门关就好（酒泉在玉门关的东面，更靠近京师），意思就是请求皇帝不要让他死在塞外远方。从班超的态度来看，他对这件事情难度的认识是很清醒的。

难在哪里？书中没有说，但我们可以做个简单推测。班超的哥哥班固，因为牵连窦宪的事被处死，他文章写的好，在窦氏集团中占有重要位置，可以说是核心骨干成员。封建时代一人犯罪家族受累，班超成了政治上不可靠的人。汉和帝对窦宪有多痛恨，对班超就可能有多戒备。

再者，班超当年也是受了窦固的提拔，才有了建功西域的机会，其本身也很难说和窦氏没有关系。

总之，政治可能是最大的原因。

当然，也有可能是班超干的好，皇帝和朝廷不愿意让他走。

班昭决定上书为哥哥求情。

她是在阴皇后被废的第二个月上的书，这个时机应该是精心选择过的。班超的上书已经有三年，如果不考虑时机，她完全可以更早一点上书。当然，选择这个时机可能有多种原因，但无论如何，一定是经过成熟思考的。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只记载了班昭上书的一部分，也就是在他看来最关键的部分，是决定皇帝最终同意的部分。在这部分的前面还有开头两段，后面有结尾一段。

上书一开头，班昭首先感谢皇恩，微功重赏不敢承受。接着简要表达了班超立志报国、奋不顾身，以一己之力开创西域目前这个局面的艰难，几乎把大半生都献给了汉朝的边疆事业。（向组织或领导请求解决问题，可以按这个思路来，先要感谢组织、感谢领导，然后要讲一下自己的功劳和奉献，不能多讲，更不能夸大，要实事求是，讲主要的和重要的，点到为止。）

接着说了班超的现状。长相离别，见面难识；亲人难聚，人间至哀；物是人非，老病垂暮，已经无法再为国家竭忠尽智了。（表达思念亲人、哀怜老者的感情，引发别人的同情和共鸣。）

这两段可以说是在铺排，讲历史，讲功绩，讲感情，很有必要，而且要放在前面讲，能够在简要说明情况的同时起到辅助感化、营造气氛的作用，但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起决定性作用的永远是利益衡量。我们现在重点分析一下班昭在《资治通鉴》摘录的这部分里是怎么说的。

她首先说蛮夷天生就是一群野蛮人，不懂得尊王崇道，看到你年老了不行了，就想着欺压你、凌辱你，反叛作乱。对于班昭的这个评价，朝廷上下是有共识的，毕竟和胡人打了上百年的交道，他们说反就反已经不只一次两次了。

在这个评价的基础上，她接着说，班超随时可能归西，如果一直没有人代替他，按照蛮夷的天性恐怕又要反叛作乱了。这句话顺理成章。本身已经是一个老者了，朝廷又没有及时地支援，蛮夷很有可能就会动奸心，生战乱。

当然了，没人去代替班超也不是皇帝的过错和失误，而是下面卿大夫都各怀心思，忙于多方面的公务，对这件事没有做长远考虑，没有向皇帝上言进策。这段话是在给汉和帝台阶下，也是在给自己台阶下。

班昭当然清楚是皇帝不同意班超回来的，但是要把这个责任推给下面的官员。不然，好像当初没让班超回来，是因为皇帝没有她想得这么周全这么长远似的，或者皇帝以前想的是错的。这样不仅事情办不成，反而会招致厌恶，惹祸上身。

把责任推给下面的官员，皇帝就成了一个看上去无辜的人，不知情或者不了解详细情况的人，那么，现在听到好的建议就可以明智地采纳，表现出皇帝的高瞻远瞩，纳谏如流。

然后说一旦蛮夷反叛，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班超已经力不从心，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压制降服这些人。他们一旦反叛，局面势必大乱，汉朝几十年经营西域的成果将会荡然无存，边境会重新动荡不安，威胁帝国政权，班超一生的心血也会付之东流，实在是让人遗憾痛心啊。

而班超对此的认识也是十分清醒，所以才上书求归，陈说困境和急迫，一直翘首等待，但三年过去了，官员们也没有好好省察研究这个事。

水到渠成，水到渠成啊。紧紧围绕中心，一环扣一环，没有节外生枝，没有多余的话，逻辑非常严密。

这几句话，班昭始终站在帝国的角度、站在皇帝的角度进行陈述分析，贴近实际，鞭辟入里，情真意切，彰显忠心。尤其是格外关照皇帝的心理，关照皇权的威严。而且，重点强调了班超的年老力衰，因为只有不再具有威胁，政治上才能彻底放心；只有不再具有价值，工作上才能放弃使用。

每一句话都在皇帝的心坎上。

后面她对之所以上书请求这个事做了解释，也是从社会人情的角度为班超“喊冤”。她说，听说以前男子十五岁当兵，六十岁就会结束，中间也会有休息不工作的时候。言下之意就是一个普通人都有安享晚年的时候，更何况班超受封侯爵，为汉朝做出了不朽的功绩。所以，她冒死上奏，也不是在伸手向朝廷要什么特殊的待遇，不是在干预政事。如果拒绝让他回来，无那疑是非常残忍和无情的（尽管政治往往就是这样的）。

最后提出希望，让班超回到中土，在余生再见一见汉家宫阙，见一见家乡庭院，由此生，从此故，班氏也将永念皇帝的恩德。

如果不打算没让他回来，他在西域失败了，请不要牵连班氏家族，因为情况已经提前做了反映。这段话不在《资治通鉴》里，是班昭上书的最后一段。她写的时候很委婉。

和帝有感于班昭的上书，让班超回到了故土。这个有感，应该是复杂的，可能包括感动，包括感念，包括感触，或者其它感情，但一定包括感想，就是由此进行的思考。他的顾虑，国家的安定，王朝的发展等等，这些都是必须首先要想清楚的。治理国家永远是家国利益在先，个人感情靠后，尤其不能让同情心胜过理性。所以班昭的上书重点从国家的角度分析了厉害关系，没有絮叨儿女情长。

班昭一番话，完成了班超等了三年都没有结果的事（或许在和帝心中，本来已经决定让他终老西域了）。

所以话说对了，事情也就成了。

对于说话，从班昭这次成功的说服经历中，我们能得到什么启发呢？

一是讲话要看形势看场合。心中有想说的话，不一定要立即说出来。要考虑在什么时机说出来合适，更容易成事。

二是要充分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不要自说自话。要清楚对方的顾虑，掌握对方的想法，摸准对方的心理，每一句话都敲在对方的心坎上。

三是要学会利益分析。利益问题永远是根本性的问题，话说多了都是虚言，只有真正牵扯到利益，才能触动人心。

四是要注意讲话技巧。说的时候哪些话要先说，哪些话要后说，如何委婉地说，都要注意。生活中往往都是先谈感情再说事，虽然是客套，但符合大多数人的感受偏好。

五是要适可而止，避免长篇大论。说得多容易给人夸夸其谈、感情虚假的印象，有点儿不尊重对方的智商，也容易暴露内心深处一些真实的、并不适合显露的想法，最后坏事。

当然了，说话更多的是一种实践，需要在现实中经常性的锻炼。

最后，让我们再提几句班超。

他回到洛阳的第二个月就去世了。他是真正的能员干吏，是一个做事的人，一生为了理想而矢志不渝地奋斗。他当年带着三十六个人出使西域，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勇气深入边疆，经过一番艰难努力成功降服西域诸国，使西域保持稳定达几十年之久，延续了古丝绸之路的文明传承，使中华文化传播和影响到更远的地方。而同期的其它边疆地区却始终动荡不安，影响着汉朝的安全稳定，消耗着汉朝的国力，没有出现第二个班超这样的杰出人物。

他的封侯实至名归，或者说实至名不归。他的功绩、历史形象和历史地位要远远超过那些三公九卿。历史只会铭记那些真正干事创业、为国为民的人。

往事无踪，聚散匆匆。驰骋疆场的健将终究抵不住岁月的催磨。该回去了。所幸，命运满足了他最后的愿望。当朝廷允许他归乡的诏书送达他手中的那一刻，他是否曾老泪纵横？当他看到汉家宫阙的那一刻，眼前又是否会浮现出当年投笔从戎时的豪情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