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周兴:哲学就是我们的日常行动

现代快报讯(记者 白雁/文 牛华新/摄)孙周兴讲话没有术语,也不援引高深的理论。这位因译介、研究尼采和海德格尔而著名的哲学家,语言平实得人人能懂。似乎,经过在哲学之林漫长的跋涉后,他更乐意用明晰和轻松去脚注自己。友人郁振华教授,就用了“明快的哲思”来评价孙周兴的著作《人类世的哲学》。

△孙周兴

“明快”,是孙周兴在现阶段呈现出来的色彩。他经常不无玩笑地跟人说:“如果你晚上睡不着,就读尼采和海德格尔,他们的文字让人感觉有些意思,但又不太好懂,于是你在床上读上一两页,就睡着了。”他特别愿意推荐的枕上书,是他翻译的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和海德格尔《林中路》《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因为“要治失眠,最好看这种有趣又不好懂的哲学书。”

哲学家当然不仅仅关心人类的睡眠。这些年来,孙周兴将研究重点放在“未来艺术”和“未来哲学”,分别是对扩展的当代艺术概念和人文技术哲学的表达。在不“确信”的世界里致力于寻求“确信”,这是他作为哲学家的日常行动。

读品:您本科的专业是地质学,地质专业的基本素养对后来的哲学研究有没有影响?

孙周兴:我出生在绍兴南部山区,1980年考入浙江大学地质学系区域地质专业,当年地质专业不受欢迎,少有人报考,我却是自己选了这个专业,不过完全是出于无知,只觉得农民学地质蛮合适的。结果入学没多久,我就意识自己对这个专业完全无感,大学四年处于被动应付的状态。再后来,从地质转向哲学,是由好多偶然机缘促成的。

我没学好本科专业,要是学好了,我相信对我从事哲学研究会有更加明显的影响。但尽管如此,我觉得地质学专业的四年学习和三年教学经历还是在我的学术研究和个人生活中留下了一点痕迹,比如我对于地球、地方和风景的关注,可能比没学过地质学的人们要多许多,又比如我对于土地的热情肯定比一般人要强,平常我喜欢玩石头和泥巴。2022年我出版了一本《人类世的哲学》,借用了地质学上的“人类世”概念,讨论的主题是“技术与未来”,就有朋友来问:你要回去搞老本行了吗?

读品:您把自己的哲学研究历程和课题概括为“尼采-海德格尔-当代艺术-技术哲学”四个领域,这四个领域在你的研究中是自然而然产生的吗?或者是一种有意识的规划?

孙周兴:我目前同时在做四块,就是你说的“尼-海-艺-技”,分别是四套书《尼采著作全集》《海德格尔文集》《未来艺术丛书》和《未来哲学丛书》,现在都还没做完。我先做的是海德格尔哲学,然后由海德格尔进入尼采哲学,然后由这两位哲人进入当代艺术和技术哲学,都是十分自然的。你也可以说我早就有规划了——确实我做事是有规划的,规划之外的事也会参与,也会应付,但尽量节制。再说了,我做的这四块已经无比宽大,已经忙不过来了。我今天和今后的重点会放在“未来艺术”和“未来哲学”,分别是我对扩展的当代艺术概念和人文技术哲学的表达。

读品:从时间脉络看,您的研究一直与学科热点、社会热点同频共振,作为哲学家,您如何看待哲学与时代的关系?

孙周兴:你这话可能言过其实了,我可不是什么“明星学者”,对于学科热点和社会热点,一直没有刻意追赶。不过我做的四块,无论是德国哲学两大家,还是当代艺术和技术哲学,都还算“热点”。尼采在中国一直受到关注,读尼采书的中国人蛮多的,至21世纪又成学界热点,现在同时有三套中文版《尼采全集》正在翻译和出版中,包括我主编的《尼采著作全集》。海德格尔也一直是学术界的兴奋点,其影响是多方面的,在战后各大思潮中均有表现,在中国的影响甚至超越了哲学,涉及艺术人文学和社会科学各个领域。我主编的《海德格尔选集》两卷本(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和《海德格尔文集》30卷(商务印书馆2018年)是国内海学研究的基本文献,尤其是前者产生过不小的影响。由博伊斯开创的当代艺术在我看来是20世纪最伟大的文化事件(没有之一),可惜在我们国内还经常受到非议。我主编的《未来艺术丛书》已经出版了十五六种,主要以欧陆当代艺术和艺术哲学的翻译和研究为主,我希望由此做些基础性的工作。技术哲学确实是最近一些年的学界热点,但我做的是人文倾向的技术批判,与主流不合,也蹭不上什么热度。我的《人类世的哲学》大抵如此。

经常听说哲学是时代精神的反映。这差不多已经是老生常谈的废话了。哲学的功能之一是反思和批判,指向每个时代的精神状态和文明成果;哲学还有制订规则的作用,每个时代的各种制度形式背后都有哲学的观念设计;除此之外,哲学还有洞见和预测未来的意义,尤其是那些处于时代和文化转折点上的大哲,比如马克思、尼采等,他们的哲学不但具有对当代的批判之力,更具有面向未来的预见能力。关于哲学与时代,可能还是尼采说得好:哲学家知道我们需要什么,而艺术家把它创造出来。

读品:近年来您策划、参与了不少当代艺术展,这些实践性经历对您的哲学研究有什么影响?

孙周兴:因为各种机缘,我在中国美术学院兼职20年了,除了讲《艺术哲学》《未来艺术导论》等课程外,我也策划了不少艺术展。最近我和聂圣哲先生一道,在南京乙观艺术中心为艺术家刘春杰策划了一个有意思的当代艺术展,名为《无物之物——刘春杰“鲁迅主题”艺术展》。

参与和组织这些艺术活动,对我来说首先当然是一个学习和接触当代艺术的机会,另外也推动了我对当代生活世界和当代文明的思考。对自然人类文明来说,哲学与宗教是主导性的文化要素,哲学提供制度性的结构力量,宗教为心性道德提供基础,而艺术则一直受到主流文化的排斥和挤压;而对技术人类文明来说,宗教的势力大幅弱化了,传统主流哲学通过科学-技术-工业得以全面实现,获得了全球性支配地位,艺术与哲学成为当代文明的关键要素,两者关系经历了一次根本性的重构,其核心在于哲学的艺术化与艺术的哲学化,或者说艺术与哲学的二重性。尼采早就看到了这一点,才会期待“艺术-哲学家”或“哲学-艺术家”这样一个“新人”类型;海德格尔则以“诗-思二重性”来重新表达这种新的艺术与哲学关系。有了这样的基本认识,我积极参与艺术活动就是十分自然的了,而艺术经验对于我的哲学活动当然也是大有裨益的。

读品:您一直关注技术统治时代的人类处境和个体自由,以哲学家的身份预判,技术将把人类带往何处?在技术便捷和个体自由这二者的巨大矛盾之间,作为个体的人该如何行为处事?

孙周兴:这是个大问题了,我在此只能略说一二。我把这个时代的基本特征规定为“技术统治”,有别于传统社会的“政治统治”。“政治统治”方式当然还在,而且,由于技术工业造成马克思所讲的人类“普遍交往”,以“商谈”为基本途径的“政治统治”变得越来越广泛了;但与“技术统治”相比,“政治统治”的势力日益趋弱——当然,更多的情况是两者的相互纠缠。确认这一点十分重要,可以帮助我们确切地认识这个被叫做“人类世”的加速主义时代的基本样貌。

特别在最近一二十年,以人工智能和基因工程为代表的新技术加速发展,人类已经被带入我称之为“普遍算法”和“普遍智能”的进程之中,数据主义/数字主义盛行,个人被还原和缩减为数字,个体自由受到严重威胁和伤害。我不认为这种技术进程是可抑止的,相反,我相信,当今文明中已经没有一种力量可以掌控或者哪怕延缓这个进程。技术给人自由,但也否定自由,这真的是今天和未来人类的一道难题。今天似乎已经看不到任何理由,可以让我们期待一个美好的结局。

但我们不可能就不活了。从自然人类文明的角度来看,技术统治时代就是虚无主义时代。虚无主义意味着个体被赤裸化了,失去了传统价值的保护。个体通过技术获得了在扩大的可交往性意义上的自由,但同时又通过技术而进入一个普遍数字化-同一化之中。我们需要承认这种两难,承认之后还得摆出抵抗姿态。

读品:您在新近出版的《哲思的迷局:从现代哲学到当代艺术》一书《编后记》中说:“我读书不多,似乎也不愿读太多的书”,您如何看待读书与生活、与学问的关系?

孙周兴:我有一个博士生比我大几个月,好像财务上已经自由了,有一次来我书房,问我有多少本书,我说大概一万多本吧,他说,还没我多呢,我有八万多本。我说,那你是老师——他真的是特别爱读书,让我十分佩服。我倒不是谦虚,我读书实在不算多。回想起来,读书最多的时候还是大学时代,但那时候好书不多,也没钱买书。1987年上了哲学研究生后也读得比较多,但因为专业需要,更多地要读德文书,读得又不顺畅,而且当年搞到外文书也不相当容易,我经常会去北京复印,而且把复印来的书装订起来,做成精装本。可见还是爱书的。博士毕业后留校任教,我就多半只读与专业研究相关的书了。译书和写书成了主要任务,读书量自然就缩小了。

另外我确实觉得书(纸质书)的时代结束了。“读书”现在也数字化了,成了“视书”(视频)和“听书”(音频)。变化速度太快了,20多年前我的《海德格尔选集》印了3万多套,要放现在大概只能印3千套了。现在一些学术书只能印和卖几百本了。读书+视书+听书,看起来我们接触“书”的方式更丰富多样了,但不可否认传统书本的没落。读书为生是自然人类的存在方式,但显然已经不再能延续下去了。沉迷于故纸堆,皓首穷经,这样的学究方式已经落伍了。我们今天要有新的问学和致思方式了。我曾经有个说法:世界变了而你还没变,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以不变应万变,处变不惊,这听起来很豪迈,但现在恐怕越来越难了。

读品:对于普通人来说,哲学的意义何在?

孙周兴:哲学是“理论”,其基本方式是论证和辩护,就是要为我们关于事物和世界的看法做出论证,也要为我们的行为做出辩护。就此而言,哲学就是我们的日常行动,每个人都是哲学家。尼采说,自苏格拉底开始,人人都是“理论人”。我想他的意思就是我这里说的。其实教育的主体就是教人“理论”,人们也通过媒体和交谈在学习“理论”,或者说哲学式的论证和辩护。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学习哲学?无非是习得更合适的和更多样的论证和辩护。论证和辩护的目标是获得“确信”,人是不确定的动物,但又总是在寻求“确信”。在动荡年代里尤其需要寻求“确信”。这种“寻求”就有意义。这也是哲学的意义所在。

孙周兴

1992年获哲学博士学位;德国洪堡基金学者;现任浙江大学讲席教授,兼任同济大学、中国美术学院等校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哲学学科评议组成员等。著有《语言存在论》《后哲学的哲学问题》《以创造抵御平庸》等;主编有《海德格尔文集》(38卷)、《尼采著作全集》(14卷)、《未来艺术丛书》等;编译有《尼采四书》《海德格尔选集》《快乐的科学》《权力意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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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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