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结)前往北境这件事,并非是偶然兴起,而是源于两年前


  嘉和三十四年的冬月,我卖掉了经营了多年的客栈,准备动身离开平州城,临行时友人前来送别,问我欲往何处,我说,我要去往北境边疆,拜访一位故人。友人骇然,彼时谁都知晓,北境边疆的战乱已然持续了十余年,此时更有愈演愈烈的境况,此时去只怕……

  我笑笑,没有理会友人的劝说,饮下了送别酒,向着相送的众人拜别,于漫天风雪之中,踏上行路。

  前往北境这件事,并非是偶然兴起,而是源于两年之前……

  1.有位老客

  嘉和三十二年的秋日,我一如往常一样打理着店铺的生意,因着边境连年战乱的缘故,加之秋收忙碌,原先冷清的店铺里显得更加的冷清,我这样一个掌柜,也只能闲的无聊擦擦桌子来消磨边关镇甸这无边无际却又提心吊胆的时光。也正是在这般时节,那位老客裹在厚厚的麻布披风中,掸落肩头落叶,踏入小店。

  “可有梨香饮?”

  这位操着不知何处口音的老客,报上了小店的招牌酒名。

  “有,自然是有的。”

  我忙与他上了一坛。

  这般动荡年月里,还会前来饮酒的人已经是不多了。这坛子梨香饮也自然是尘封了数年之久,如今终得起开的时日,便乍然之间香溢满堂。

  老客深深吸了一口,干枯暗淡的双目里泛了些泪光:“许久都不曾闻过这般味了。”

  他捧起坛子,小心翼翼地将酒倒入面前的瓷盏之中,然后小口细细地品尝着。

  久居北国,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品酒的样子了,大多只是在些官僚乡绅,还有南境都城中见过。在平州动荡的岁月里,谁人还有心思这般品饮,莫不过都是大碗吃下,一撸袖子各奔东西不问生死的主儿。

  “客官南境来的?”

  我在他面前擦拭着桌子,好奇地询问。

  “不是。东北来的,不过却在南境待过一段时日。”老客倒也坦诚,他停顿了一会又问,“小掌柜,此去境外还有多远?”

  我一怔神,随后答道:“不远了,从这儿走、往那厢大约走上个两天便到了——老客何以要往境外而去?您怕是不知最近那地儿……”

  “知晓知晓,”老客乐乐呵呵地将我的话头打断,“便是一直行走境外,哪有不知晓的道理。”

  “何以……”

  “我答应了一人,要送他归乡,”老客掀开麻布披风,拍拍腰间悬挂的坛子,然后抱上了桌,“不知可能劳烦小掌柜的再与我一个酒盅,好让我能够与我这老哥哥一起饮上一杯。”

  此时我才注意到,这老客的打扮不同寻常,既不像寻常的过往商旅,也不像行走江湖的人。不过他虎口处厚得发黄的老茧,我却只在那些吃刀枪饭的人身上见过。

  拿来酒盅,老客便斟了个满满当当,小心翼翼地摆放在了坛子面前,道:“老哥哥老哥哥,再往前走便是故国了,你且吃了这盅,消不得几日,我便能送你回乡了。”

  我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老客的话若重锤敲在我的心头,“故国”二字已经不知消弭在我生命中多少年月,如今复又提起,仿若唤醒了身体中潜藏的那一份羁绊,怎么都不忍再抹煞而去。

  “客官要去往境外——哦不,故国何处?”我终是开了口。

  老客显然不防我这般贸然插话,不过他也不以为忤,道:“故国商州的梅县。”

  一身白毛汗炸了我的全身,时隔久远再听见这个地名,我仍旧不免心头重重一颤。

  境外被称为故国这件事情,还得回溯到三十余年前,那时我朝尚坐定中原,执掌乾坤。可孰料北边一支狄人异军突起,组军建国一路就往南面打了下来。

  我朝建国已有百余年,常听那些品谈时事的老人们言,南都那厢天子式微,佞臣弄权,冗官冗员布满了朝野的上上下下,至于军队兵丁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哪里经受得住狄人这般劫掠。

  于是不过数年光阴,一座座城池失陷,成为故国。天子不得已之下,被迫南下迁都,而这一片片大好河山就这般送与了狄人。纵然有志复我河山之壮士不在少数,奈何天子羸弱,纵有精兵在手,却偏偏要疑其忠心,自断臂膀冤害忠臣良将,不知寒了多少义士的心。

  然国终是国,即便天子弃之,但民不弃,狄人也自然是奈何不得。故国之民抵抗十余载,即便竭尽所能地减缓着狄人南下的速度,却仍旧在二十多年前,让狄人兵临了商州城下。

  而我的母亲,便是于狄人的重重包围下,在商州梅县有了我。

  “小掌柜?小掌柜!”老客见我愣神,便出声笑唤起来,“小掌柜何故发愣?”

  “想起一些往事,”我答,“客官的这位哥哥莫非也是商州梅县人?”

  “是耶是耶!”老客很是欣喜,“莫非小掌柜也?”

  我点头,算是给了他回答。

  老客抚掌大笑:“好啊好啊,这便是上天定下来的缘分,只可惜若是我这老哥哥健在,尚能同小掌柜细说故国一番。”

  他逐渐低落的语气,让我心中有些不忍,却还是开了口:“老客莫悲伤,小子虽是商州梅县人,却在未曾记事起便来到平州,唯剩下这一份故国血脉,系于骨血之中不得分离而已。”

  老客点头,将酒饮下,平复了片刻心绪后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再度开口:“我这老哥哥也是从商州逃出来的,若他有后,约莫也是像你这般年岁了。”

  我不知从何接话,只好兀自点头,算是给他一个应承。

  “可惜……”他神情郁郁,摇头叹息,“往事再过个数载,便不会有人记得了。”

  “老客不介意,可说与小子……”

  这话我是脱口而出的,并非好奇,而是我也曾有心结系身。正如老客所言,二十载光阴消磨,尚记得故国归乡的人已然剩不下多少,还记得那年商州血战的人,大多已经抱憾而逝,多年故国之情也随一辈人的逝去而逝去,如我这般年岁的人,有些许已不知故国为何物……

  老客惊异地瞧我一眼,上下打量一番后,颔首笑道:“也好也好。”

  2.故国旧事

  封州章氏祖上三代都是靠贩马为生的主儿,南来北往倒也跑了不少地方。只是奈何那时节,天子重文不重武,自诩威加海内,便令武将卸甲,刀剑入库,所以连带着章氏这种靠与军队做买卖的主儿,都一应落魄下去。不得已之下只好往北边的互市寻些生路。

  我朝尚文,文人最看不上的就是章氏家族这般南来北往跑买卖的生意人,写了不知道多少诗文明里暗里讽刺着,愣是将“无奸不商”这种话在嘴里嚼了个稀烂再吐出来。于是章家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当年极富盛名的章氏马也湮灭了下去,军中人人都要称赞三分的相马训马之术,也被人渐渐遗忘。

  当年做主将章家生意迁移到北边互市的章氏家主唤做章显,他有个儿子,叫章复来,章显对这个独子可是寄予厚望,所以并没有让他随着章家祖上一样行商,而是将他送进了学堂里。成天巴望着这个儿子将来有朝一日能成为天子门生,洗了一身商人的市侩之气,出将入相,为章氏光宗耀祖。

  结果不曾想到,章氏一门经商的本事不小,可研读诗文的能耐却属实不太地道,章复来寒窗苦读十来年,最终却只落得了个秀才的门第。章显心知章氏荣耀“复来”的愿景已然落空,不过好歹章复来已经成了秀才,章氏满门也算是半只脚踏入了书香门第里,这到底也算是给老爷子一丝宽慰。

  然而好景不常有,章复来成亲的第二年,狄人便集结了军队开始南下入侵,北境的互市也被迫关闭。

  如此动荡时节,原本就没怎么好好休整的军队物资更是奇缺,尤其是羽箭和马匹。

  封州章氏虽说是屡遭文人叱责的经商世家,可真到了这般年月,那群最是瞧不上章氏的人还得回过头来找章氏买马,毕竟章氏良马,誉满天下。

  章氏马之所以闻名朝野内外,其原因还是在于章氏曾与狄人通商,能赛过章氏马的,也只有狄人放养在无际草原上任其驰骋的骏马了。

  国难当头,章氏老爷子章显是个重大义的人,二话没说,将当时章氏囤积的良马一气尽数折价卖与军中,一时间轰动了整个封州,甚至传到了天子耳中,天子亲题匾额相赠,又赠章老爷子和章老夫人以爵位诰命,那时节说章氏朝内朝外风光无二也毫不夸张。

  可是这世间盛放总不过刹那,章老爷子的爵位和匾额还没来得及焐热,就被一封接着一封的告密文书,将以前曾在北境与狄人互市的往事给抖搂了个干净,当初眼红章氏满门富贵的人更是不放过此时落井下石的机会,添油加醋不知道往那告密信中添了多少污秽事儿。

  结果自然是明了的,天子当即大怒,恨不能遣使者将章氏满门抄斩方才能解心头之恨。这“恨不能”终究还是成了“恨不能”,原因倒也简单,狄人打过来了,派遣的宦人使者还没来得及到封州城外,就被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回来了。只说什么旨意已经传到,章氏拒捕又和狄人勾结在了一起云云。

  总的来说一句话,怎么脏就怎么往章氏满门身上来。

  这样的话不仅传到了天子的耳中,更传到了老爷子章显那厢。可怜章氏满门一心为国,如今却在狄人兵临城下之际被扣上了这样十恶不赦的罪名。

  气得章显当即怒发冲冠,领着章家百十号开了粮仓上了城楼,发下毒誓要与封州城共存亡,宁死不降!好让那些只知道坐在都城中吃着民脂民膏的贵人们知道,章氏绝非卖国求荣,与狄人勾结的主儿。

  封州人人都知晓章显是被冤枉,加之又素来敬重章老爷子,于是一呼百应,城里的斗志出了奇的高,愣是将地处平原、无天险可倚的封州城,守成了南下狄人所遇到的第一块难啃的骨头。

  后人便道,护我故国者便是自章显而始。

  “那后来呢?”我又给老客斟了盏酒,向前凑了几分,仔细地听着。

  “后来?”老客微吸了下鼻子,摩挲着酒盅沉默了半晌光景,“后来章家还在封州守着,天子……却迁了都。”

  这话说完,老客抬头冲我强笑了下,双眼通红,泪光隐隐。他抬手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抽抽鼻子尴尬地笑笑。

  我有些无所适从,正在这时,便见老客从袖中摸出了一个早就残破不堪的小钱袋,整个翻了个面儿,一些散碎银子混着铜钱便滚落在了桌上。

  老客凑上去,归拢归拢,然后极是小心地将其中的散碎银子拨出一大部分,推到我的跟前道:“小掌柜,这是梨香饮的钱。”

  还不等我开口,他又将剩下的小部分散碎银子拨出来,推到我的另一边:“这是今日住店的钱,还请小掌柜予个通铺方便一夜就好。至于这堆……嘿嘿,我想到地方后,给我这老哥哥买上些香烛,让他也好受几分香火,不至孤苦。”

  “无需这多,”我赶忙推回去,“不过是自家酿的酒,值不得几个钱儿,况且如今战乱,店中空荡荡,小子自会替老客安置,老客莫要操心了。”

  “那不成,那不成。”老客还想推诿,“小掌柜怎恁般客气,且不提兵荒马乱中,你这客栈还需银钱维系,就单说这梨香饮,这这这,我这老哥哥可是跟我顺嘴提过,一坛梨香饮价值几何我还是……”

  “老人家——”我无奈,“而今狄人南下,这平州城能留存几日尚犹未可知,何况我这风雨飘摇的小客栈?小子这些年倒也看开,左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罢了,老客就莫要客气,只管安心住下就是。更何况,老客不早已给了川资不是?”

  “早给了?”老客茫然四顾,“这……不曾啊?”

  我一笑:“故国旧事,价比千金。”

  3.少年当立

  天子南下迁都,摆明是铁了心地要放弃封州。于是军不驰援,粮不供给,硬生生将封州逼成了一座孤城。

  且不说章氏满门,整个封州城的军民们都以为,只要坚守住作为都城门户的封州城,天子怎么着也得派兵过来增援,到时候士气大振,还愁不能让已然强弩之末的狄人屁滚尿流地滚回去?

  结果千算万算,所有的人都没有算到最后的结局。

  天子迁都。

  轰轰烈烈的迁都,调走了大量的兵力保驾护航,又调走了大量的粮草供给保驾护航的兵力。封州城孤悬在外,摇摇欲坠。尤其是狄人在得知封州城注定无驰援之军后,更是使出了吃奶的气力攻城,似乎定要将这个围困了三年又八个月的城池咬碎了吃下才能解心头之恨。

  彼时的封州城里几乎弹尽粮绝,所有人都劝着章显赶紧趁着还有一线生机的时候,逃离封州,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更何况……更何况……章复来的夫人,如今也即将临盆,总得为章家最后一丝血脉着想……

  这件事章显不是没有想过,但数年前的那份冤屈他章显背不起,整个章家也背不起。

  眼见着狄人就要发了狂一样扑向封州城,章老爷子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将整个章家都叫到了祠堂,立下了章氏与封州城同生死的誓言,只护送妇孺老幼逃离。

  任何反对的声音终究在国难倾轧之下消弭于无形,众人唯独念及章显那未出世的孙子,提议要让章复来随其夫人一同离开。奈何章复来虽然从文,却也继承了先辈的硬性子,宁死不肯离去,反而将夫人拉到了章显面前一齐跪下,求老爷子给未出世的孩子赐个名儿。

  章显被迫,一手搀扶起儿子一手搀扶起儿媳,喟叹一声沉默良久道:“若是出世,无论男女,便都叫他明华罢。”

  也是在这一天,章显立下家训,从此章氏儿女不应科举,誓不入宦,宁为兵为将护卫疆土,也绝不与都城小人同流合污。

  是夜,封州城的军民组建了一支敢死队伍,历经血战,将城中部分老弱连带着章家妇孺一齐送出城外,一路向南逃去。

  至于封州城,最终在三个月之后陷落,那时节城中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章家父子杀尽章氏良马作为军粮,仍缓和不了困城之危半分。陷落头三日,章复来于城楼之上,不慎被狄人一箭当面,滚落城墙垛口,尸身被狄人悬挂阵前示威。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章显悲愤交加,以老迈之躯力战贼寇,最后在陷落那一日于城楼之上力竭不敌而亡。而章氏不曾逃离的妇孺,则于章氏祠堂尽数投缳。尸身在萧瑟的北风中飘摇,阴森可怖却又极为悲壮。

  因章氏领封州百姓力战三年又十一个月的缘故,狄人兽性大发,恨惨了封州军民,于是一场杀戮便在狂怒中猖獗狞笑地走来。

  据那年从封州城侥幸逃出的人说,那时的封州已经成了血海,极目所见之处除了赤红别无他色。即便是襁褓幼子尚且不能幸免,又何况其他。

  白骨成堆,哀鸿遍野已经不足以形容当初的封州。

  此劫之后,曾经富庶的封州整整五年颗粒无收,人都言是天爷都见不得这般惨无人道的屠戮,所以降下灾祸视为惩罚。

  而这所有的一切,逃离的章氏妇孺最终得以幸免。

  离开封州城不过数日,章夫人便在路途颠簸中动了胎气,于逃亡的路途中生下一个男婴,章夫人依照章老爷子的遗命,便给这个孩子取名为章明华。其意便是希望这个孩子能够看见我朝光复中原,明我华夏的意思。

  “章夫人拖着这个孩子,也再不能跟着剩下的章氏血脉迁移,所以就在故国的……”老客顿了下,皱眉细细回忆。

  “故国的商州城,后来才迁居的商州梅县。”

  “哦!”老客经我提醒,恍然抚掌,“对对对,正是!先是定居商州,而后迁居梅县。”

  他呷了口酒,才后知后觉地愣了一下:“不对啊小掌柜,缘何你知晓得比我老头子还要清楚?”

  我给他斟上,笑着解释:“老客莫非忘了我是何处之人不是?”

  他默了片刻,似是在劝说自己:“也是也是,章氏往事想来也是传过梅县一二,小掌柜记得也不算稀奇。”

  我放下酒壶,笑而不语。

  自此之后,章夫人便依着临行前章老爷子的嘱托,不再继续往南,以免毗邻南都让章氏余脉受了小人玷污。随后章夫人变卖了逃难时的细软和钗环,在商州城中置了间院落,带着儿子章明华就此定居了下来。至于剩下的章氏子弟,有的也在商州定居,有的则随着大批的难民逃往了南都而去。

  章老爷子的事很是受到章氏余脉的敬重,所以接济章夫人孤儿寡母这件事,便在章氏余脉里自发组织了起来。起先章夫人还会多番推辞或者将送的东西还回去。可到了最后,东西都只放在院落跟前,无主可还,章夫人也只好受了下来。

  章氏一族本就历代经商,这些年执掌家族,章夫人也通晓了些许商道,加之她持家有道,章明华儿时的日子倒也算是殷实,不至于太苦。

  而自从封州一战后,故国军民沉睡已久的滔滔热血仿佛被激发了一样,一重重的血肉之躯,硬生生将狄人入侵的铁蹄遏制了下来。封州失陷后,狄人南下的速度明显减慢,所以章明华儿时的记忆里,安定占据了大多数时候。

  彼时南都城中政权早已更迭,当今的天子也听说了章氏血战封州的故事,虽心知章氏满门都是冤枉,但伦理纲常摆在那里,他也不可能为了章显而敕下文书推翻自己父亲的定论。于是章氏的往事,也只能在一代一代中湮灭于口耳相传。

  倏忽之间,章明华便渐渐大了起来,当年封州城的故事也渐渐尘封,而今的商州很少有人还会再提起。

  还算小康的家境,让章夫人有得余钱请来先生来教章明华习文习武。章明华倒也争气,小小年纪学得好也学得快,邻里间见这般小小少年,也都甚是欢喜,加上而今新任天子似有满腔抱负,屡开恩科,故而周遭的人都纷纷劝告章夫人,莫要因为爱子之情,而总将明华小公子圏在身边,该是时节让他去科举应试,高中个好名次,光宗耀祖才是。

  每每至此,章夫人都淡淡推辞:“古人有言,父母在不远游,何况明华尚幼,不急这一时。”

  邻里和先生能被章夫人这般柔柔软软的推诿给挡回去,可章明华不会,少年心性最是躁动,胸膛里涌动的是立志要报效国家的热血,哪里能被章夫人这几句淡淡的话给熄灭?一来二去间,相依为命的母子二人竟生了隔阂。

  “为何……”我犹豫半晌,“为何章夫人不同他直说呢?”

  老客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国仇家恨,哪是那般容易说出口的?”

  他摇摇头,捻着手中的酒杯,望着杯中酒有些痴痴发愣,不知为何,我仿佛能从他这般模样中,隐隐看见过去那些尘封的往事,它们交织重合,重合复又分开,重重叠叠,好似穿梭尽了一切过往。

  “殊不知,章夫人每次提起陈年旧事,便是将自己心头那一道疤活生生、血淋淋地剖开。”老客长叹,“奈何当年不懂啊……”

  4.迁居梅县

  为了不再让章明华受到邻人这般纷扰,章夫人卖掉了在商州城中的宅院,也遣散了劝说章明华参加恩科的先生,带着章明华迁居到了商州下辖的梅县中,安稳度日。

  但万物之治,在疏不在堵。章夫人此举无疑是让章明华心中不忿更甚,遂借去往商州城中料理那两爿小铺子为由,与一众好友品评时事。

  此时北境的战事,一日更胜一日地艰巨。纵然故国军民拼死抵抗,可无法阻止狄人铁骑对于帝国摧枯拉朽地侵略。

  当今天子心有抱负,并未如同多年前一样退避,只是奈何朝中贵人,多是主和怯战之辈,天子少年虽有志气复我河山,却终究在重重压力下,收效甚微。

  眼见战事吃紧,慢说是章明华这等热血少年,就连当初从封州城逃出的老一辈人,都是满腔的不甘和愤懑,只恨不能操起钢刀,冲上战场砍杀个十个八个的狄人方才罢休。

  一时间,整个商州城内群情激奋,沉寂了快二十年的血海深仇在那一刻复苏。那一年,似乎已经习惯安居乐业的人们又想起了当初整个章氏家族拼死守城、最终举家殉国的壮烈往事。

  可独独有一个人,不愿意回忆起这些可怖的过往。

  那就是章夫人。

  在得知狄人即将再度来袭的时候,章夫人沉睡的记忆在那一刻复苏,当年风华正茂的章氏少夫人,如今已经两鬓微霜,战乱无情地夺走了她曾经拥有的一切美好,家族、荣耀、丈夫……而多年的操劳,则夺走了她最后剩下的东西,只给她留下了一个孩子。

  当初在得知曾经恩爱的丈夫以身殉国的痛楚再度蔓延上来,章夫人从那时便确定,即便是拼却了这一身的身家性命, 她也一定要护住章明华的性命。因为这不仅仅是她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理由,更重要的是章明华是章氏满门最后的血脉。

  就算是为了这一点,她也绝对不可能让章明华以身赴险!

  那一日章明华料理好了铺子,从商州城回到家中的时候,章夫人告诉了他一个消息,她已经为章明华说好了一门亲事,只等到下个月挑个吉日就能成亲,这姑娘是章氏家族在封州城时认识的故交,姑娘其人温文尔雅,秀外慧中,是个能干持家的贤惠媳妇……

  章夫人说了许多,可那一晚章明华却什么都听不进去,好不容易耐着性子等到章夫人将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他方才用和章显老爷子极为相似的双眼,坚定地看着章夫人说了一句话:“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听到此处,我不自觉攥紧了手。老客见我神色有异,向前探了几分身子,好奇问道:“小掌柜莫非是想到什么不成?”

  我乍然回神,连忙笑道:“没有,小子只是好奇,章明华说这句话的时候,心境为何?”

  “心境?”老客朗朗一笑,“总不过那时的章明华尚是个少年,满腔热血,一心报国。”

  我不置可否,勉强笑笑将诸般情绪给掩饰下去,随后道:“老客且继续往下说,小子听着呢。”

  章明华慷慨激昂的八个字把章夫人气得不轻,而压抑许久的章明华也在那天晚上拂袖而去,搬了自己的东西就直奔商州城的小铺子而去,从此吃住全在商铺之中,鲜少再回家中。

  章夫人归根结底还是心疼这个独子的,生气归生气,可到底也舍不得他就这么一直流落在外头,所以三天两头地差人给他送些吃的穿的。但是章明华偏偏又是犟到死的牛脾气,母亲送来的东西一概都不收,原封不动的退回去,至于自己那更是一点都不领情,照旧在铺子里住着,就是不肯回去。

  章夫人虽然慈母心肠,但是在这件事情上她也是铁了心的不肯让步,于是母子俩在这种互相关心却又彼此怄气的状态中,从冬日一直较量到了初春,又从初春较量到了夏末秋初的时节。

  眼见得中秋节临近,无论是章夫人还是章明华其实内心都有了缓和的打算。章明华在商州的小铺子里给母亲挑了些绸缎和果子,而章夫人则在家中做了些给章明华的针线,两方都向着趁着中秋节的时候,互相给个台阶下,然后彼此再好好地平心静气地谈上一谈。

  但这世间之事,向来最是造化弄人。

  就在母子两人在两地将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的时候,却突然从北边传来战报,狄人迂回越过前线的关隘,直奔商州而来。大义当前,章明华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回到梅县的决定,并且在城中连同一帮好友组织着军民,立志要和狄人大战一场。

  而彼时刚刚从邻人处得知消息的章夫人,强稳心神,疯了一般遣了不知道多少家人一个劲儿地想要去商州带回章明华。

  可章明华是自幼习武的身子,哪里有给章家家人们下手的机会。一拨拨家人无功而返,气得章夫人在家中捂着胸口直喘粗气儿,除了日夜惦念记挂着章明华,彼时的章夫人已经对这个儿子的选择无能为力。

  狄人擅长骑兵突袭,战报到来不过数日,乌泱乌泱的狄人大军已经围困在了商州城下,步兵列阵做好了攻城的准备。商州城中顿时全民皆兵,护城卫国的激昂士气被唤醒,章明华更是被一帮好友推到了最前头作为领头人物,率着民众抵抗狄人。

  据后来从商州离开的人说,那时节的章明华威风凛凛,握着一杆长枪跟随着守城的将军,在城楼横挑直刺,身形矫健得任谁都觉得他像是个真正的将军。更有甚者都道,章明华就是天爷为商州城赐下的一员神将,立于墙头之上,抵抗敌寇万千。

  “当时的章明华是整个商州城少年眼中的榜样,还有人感慨,大丈夫当如章明华。”老客说起这话是脸上分明笑意,可偏偏连带着摇头叹息。

  “老客何故笑叹?”心下讶异的我不免疑问。

  “这也算得上是少年得志,奈何少年得志之人,往往不太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之理,若是世间少年能懂……”

  我分明看见老客牙关紧咬,似有什么话欲言又止,酝酿了半晌最终又尽数吞下了肚。

  他将酒盅里最后一滴梨香饮仰脖吞下,长长舒出了一口气,随后抬起头看向客栈外间天色,转头冲我笑道:“天色已经不早,不知可否劳烦小掌柜……”

  “哦!”我赶忙站起身,“是小子疏忽了,老客往这边请——老客就莫要继续推辞,权当是成全小子对故国一片小小心意。”

  被我打断的老客最终还是将那些话给咽了回去,他憨厚笑笑,随着我的脚步上了楼,一路上谢字不知说了几多遍,倒是叫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5.我亦曾记

  那一夜老客安睡得极早,他房间的烛火早早熄灭。偌大的客栈里重新回归了寂静,一片漆黑间我走到了客栈的庭院了,仰头之际,漫天星辰悬挂在夜幕之中,只是这万千星辰里,我却再也找不到儿时记忆间最初的模样。

  心头仿佛有千钧重的东西坠下,拖着我的身躯沉沉而坐,就连气息都有些许凝滞。

  揭开酒坛的泥封,我寻了块空地坐下,大口大口地将酒灌下。这坛酒不是梨香饮,但它的制作方法却同样是源自于北境,不同于梨香饮醇厚缠绵的口感,这坛酒却是极为的辛辣凛冽,一饮下肚,便是燥得五脏六腑犹如火烧火燎的一般,浓烈的酒气直冲脑门,直让眼泪哗啦啦地淌了下来。

  章明华的骁勇善战,韬略谋划能让商州城的军民们放心,却没有办法让章夫人放心。尤其是当听到从商州城传来的消息说,章明华在军前英勇异常,并且为将军出谋划策,围歼敌军的时候,章夫人竟一口气没有喘上来当即便晕了过去。当时便吓得章家家人还有邻里手忙脚乱,又是请郎中又是想要找人去商州城里将这件事情告诉给章明华知道。

  但是此时此刻,狄人的军队越调越多,活生生将商州城包了个严严实实。

  里面的消息传不出去,外面的消息也没有办法传进来。有经历过封州血战的人都说,此时此刻的情形实在是太像当年的封州城了,那年那月的惨状任谁也没有办法忘怀。

  也同样有人说,今时今日的章明华也太像那年那月的章显和章复来。章家满门的忠烈,想来故国旧事又要重新再现。

  当这些话传到章夫人耳中时,拖着病躯的章夫人将手边能够触及到的瓶瓶罐罐砸了个粉碎,直破口大骂让将那些乱嚼舌头的人打将出去才肯罢休。

  就在所有的人都以为章明华和商州城凶多吉少的时候,狄人的大军却忽然退兵了。

  这出乎于任何人的意料,哪怕是镇守商州的守将还有章明华都没有料到,狄人如此大张旗鼓的到来却又如此悄无声息的离去,实在是让人不免疑惑究竟是怎样的原因。

  其实这原因说起来却也啼笑皆非。

  狄人的老可汗驾崩了,老可汗的数个儿子为了争夺的新可汗的位置而不可开交,玩命地用金批令箭将在外的军队一支一支地往回调,不为别的,就为了打一场轰轰烈烈的内战。

  于是这边造成了商州劫后余生的情形。

  没有屠城,没有杀戮。

  仿佛一切可能发生的劫难都终止在了狄人退兵的那个时刻。

  章明华也高兴,护我疆土之成就何其壮哉!

  然而,当他兴冲冲地回到梅县的家中时,迎接他的却是章夫人拼尽了全力的一巴掌。那一耳光并不疼,却足以让章明华怔忪。

  比第二巴掌更快落下的是章夫人怎么都没有办法遏制住的眼泪,操劳了一辈子的手就那样高高悬在半空中,怎么都落不下去。

  忽而,章夫人双腿一软,跌坐在章明华面前,抱着他痛哭流涕。那一瞬间,章明华仿佛突然明白了母亲,无限的愧疚之情蔓延上来,直到此时章明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若那时他于城楼捐躯,将一身性命维系在他身上的章夫人最终会怎样?

  他不敢想。

  对于章夫人满心内疚的章明华,终于老老实实地回到了章家,陪着章夫人说话、吃饭、讲一讲战场上的故事、问一问离家这些时日里章夫人的近况。

  直到……

  娶亲的事情重新从尘封中掀起。

  古旧的气息让章明华气息有些凝滞。他本想和章夫人周旋,可谁知道,今时今日章夫人的态度却是出奇的强硬,甚至不惜以性命和章明华的错处相逼。

  这确实是令章明华有些不快,但是碍于母亲的压力,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于是章家的喜事便近了,纵使章明华有千般不愿,可一个“孝”字当头,就由不得他喘息分毫。

  婚事定在了下月的良辰吉日,整个梅县都知道守卫商州城的章公子要娶亲了,一时间人人奔走相告,英雄配佳人的佳话甚至一度传扬到了商州大军之中,几乎是所有人都沉浸在章明华成亲的喜悦中,毕竟平生四大乐事里洞房花烛夜可是排行在首位。

  可独有一人,至始至终面若寒霜。

  他便是章明华。

  这场近乎被“绑架”的婚姻里,章明华犹如傀儡任人摆布,强颜欢笑伴随了他整场婚礼。即便是坐到新娘子跟前,他都吝啬着自己的笑容,直到房中所有的人都尽数退去,章明华淡淡瞟了一眼如花似玉的新娘,随后翻身向里和衣而眠,一声不吭。

  备受冷落的第一晚似乎就已经注定了这场婚姻的悲剧。

  而有的悲剧从一开始就无法更改。

  心里被重重冲击了一下,堵在胸口凝滞不动,连呼吸都能牵扯得心肺的每一寸都是撕裂的疼痛,一些尘封已久的记忆,也在逐渐被挖掘,而后复苏……

  裹挟着醉意,我勉强支撑着冰冷的墙壁站起身来,醉意上头,就连以往坚实的土地都有些绵软,天旋转着地也旋转着,一切都已经陷入混沌。

  粗重的呼吸里透出的是浓烈的酒气,脸颊滚烫得让我极为渴望冰凉的触感。我强撑着跌跌撞撞的步伐,攀扶到井栏旁边,伴随隐隐的星光,我依稀能够看到水中倒映的那张脸,陌生而又熟悉。

  醉眼惺忪间,我却依旧能从那张脸中看见我曾经憎恨过的痕迹,也能看见我最不愿回忆的过去。

  我奋力舀起一桶冰凉的井水,在萧瑟的秋风中无所顾忌地将自己从头到脚地浇下去,彻骨寒凉往往是驱散醉意的最好方法,骤然而来的清醒让我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理智,心跳也开始平复下来,神志渐渐清明时,我有些嫌恶方才蜷缩一旁畅饮的自己,我摇摇头,尽力将迷惘从脑海中驱逐出去,随后抬头看看那位老客的所在,毫无动静的窗口让我心中略有安定。

  想来初晨老客还要早起,总不能让他瞧出些端倪,我便急急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6.一系血脉

  老客晨起的时辰比我估算得要早,不过好在经年打理客栈的缘故,纵然宿醉我也能早早清醒,只是有些略微的头疼罢了。我从房中出来的识货,老客正佝偻着背将桌上倒扣的椅子一把把放下来,然后码放整齐。

  我匆忙赶了过来,从气喘吁吁的老客手中接过椅子,道:“老人家,这怎么使得?”

  “不妨事不妨事,”老客锤着后背连连摆手,“以往这种活计都是做惯的,又哪里使不得?况且小掌柜收留我这老客在此,一应物件都是捡好的上,老客不是瞎子,眼里心里自然都是明白的。”

  我心知他是在跟我客气,于是连忙阻拦推诿,没想到老客却板了脸,有些不悦:“小掌柜莫非是看不起我这老客不成?你可莫小瞧我这副老身子骨儿,瞅瞅,可还是硬朗着呢!”

  “小子哪敢!”我慌忙赔罪,“而今店中清闲,小子本心是想多留老客几日,将故国旧事多与小子说些,谁曾想给老客弄下这般误会,实在是小子思虑不周,罪过罪过。”

  老客见我这般自责,赶忙解释:“嗳——说到底还是我这把老骨头天生辛劳命,闲坐久了便浑身不自在,小掌柜莫要自责,你若想听老客说与你便是——不知昨夜说到了何处?”

  “商州御敌。”

  “哦哦!是了是了,你瞅瞅我这般记性。”老客以手加额不住懊悔。

  趁着老客往下讲时暂歇的光景,我从柜台取了肉干,又烹了壶茶,同老客一起就着他拿出的面饼吃了下去,如此粗食吃起来倒也甚是爽快。

  成亲一年多,章明华可以说给尽了章少夫人冷淡,若非章夫人逼迫,章明华可能一月都难得去见一次少夫人。在这桩不情不愿的婚姻里,章明华竭尽所能地用令人窒息的冷漠不断消磨着。

  事已至此,章夫人也没有办法再找理由给章明华施加压力,只好对他如此听之任之,至于对少夫人更是百般疼爱,只希望能够弥补这个可怜的儿媳妇儿一二。

  同样的水磨功夫还出现在了商州城。

  自从狄人因为内战而大举退兵之后,一直紧绷着的商州城似乎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就当大家都以为狄人这场内战会持续良久的时候,狄人又再度兵临了城下,此时距离狄人退兵不过刚刚过了一年多的时间。

  然而有眼力见的人发现,这次入侵的狄人数量远远不如上次那般庞大,这次的狄人对于商州城采用的便是一点点消耗、一点点缩紧包围的战术。

  没有强力的攻城,也没有大肆的屠杀,这一部的狄人似乎目的就是为了将商州城逐步地困死,慢慢消磨。

  等死的滋味永远都比直接的战斗要熬人得多。

  彼时的商州城在狄人眼中就如同一只已经被苍鹰活捉在爪中的兔子,直等到苍鹰玩累了、盘累了,或者说时机到了的时候再一举将他吞入腹中。

  如此蔑视让商州城中群情激奋,其中自然是少不了章明华的。

  然而谁都没有办法做什么,南都中的天子虽然屡屡派兵增援,可挟制统兵大将的都是些不知战事,还好大喜功的宦人们,这群什么都不懂的宦人活生生不知道贻误多少战机,枉费了多少将士的性命。如此增援,来与不来根本没什么分别。

  狄人等待的时机终于在半年之后来到,听人说是狄人的二皇子铁腕手段,大刀阔斧将狄人境内的内乱扫了个干净,于是开始转头南下,准备继续继承老可汗未完成的事业。

  于是一夕之间,商州城的包围顿时收紧,乌泱乌泱的狄人大军再度兵临城下。应战状态在休眠了快两年的商州城中再度觉醒。

  而这一次那些昔日的少年们想到的第一个人便是——章明华。

  当年章明华的英勇和韬略仍旧回荡在他们脑海。

  可直到他们赶到梅县章家的时候,却发现章明华紧缩双眉多番摇头拒绝。好像那个热血的壮士已经消磨在了温柔乡中。众人扼腕叹息,不分皂白将章少夫人骂了个狗血喷头,什么“红颜祸水”、“无知妇人”的话一盆子一盆子往章少夫人身上扣。

  直骂得怀胎四月有余的章少夫人差点动了胎气,险些流产。

  这下章明华便怒了,这桩婚姻他确实不喜,可如今这终究还是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岂容他人信口胡说,于是大怒的章明华提了剑,愣是将这些昔日的同袍战友给逼走了。

  其实并非章明华没有听到商州城被围困的消息,也不是他不想去往前线报效国家,只是因为在这般消息传到章家的时候,章夫人死死地攥住了章明华的衣袖,她那双已经苍老浑浊的眼睛,像是能够洞悉章明华心中所思所想一般,直击心底:“娘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事,只求你这次不要走,季秋已然有了身孕,即便不为了她你也要为了孩子想想!”

  季秋便是章明华的妻子。

  颤颤恳切的言语,是章夫人一辈子都没有过的哀求,她攥着章明华的手欲要跪下的模样,撞得章明华心里生疼生疼。而妻子抚着腹部凄楚的神情,却莫名让他心生了无尽的愧疚。

  男儿立世,家尚未齐何以平天下?

  在那群人聚众怒骂章家不久,悲愤交加的章夫人便病倒了,即便缠绵于病榻之上,她仍旧愤而指着门外咬牙切齿地骂着:“这帮无知竖子!我章家虽为商贾,可百年齐家立身,向来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行正坐直。却偏偏得任由这帮穷酸腐儒滥嚼舌根,败我章家赤胆忠心!竖儒不知事,坐定家中妄自品评,不分皂白信口雌黄人云亦云诬害多少忠臣良将!尔等这帮遭了天杀的獠子,两片皮子上下一碰,便要损却多少性命。合该早让阎王收了这些小鬼,投入拔舌地狱,受尽万世之苦!”

  一气骂完,章夫人早已脱了力,直躺在榻上气喘吁吁,许久都回不过劲。

  章明华从未见过温婉的母亲变成这副模样,一时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在忙乱之际,章夫人却一把握住了章明华的手,将他留在了床榻身边。

  这一留便是一夜,这一夜里,章夫人将封州血战的往事向章明华和盘托出,只祈求章明华能够念及章家最后一丝余脉,莫要再意气用事。在章明华满面泪痕再三保证之后,章夫人唤来了章家少夫人,夫妻二人跪在章夫人的榻前,等候着她的训示。

  章夫人想了很多,却最终什么也有再叮嘱,只是牵着季秋的手,望向章明华问道:“这孩子可曾取了名字?”

  “儿子想让母亲为孙儿赐名。”

  病榻上的章夫人摇头:“为娘始终不过是一介小小女子,取不出什么好名字,还是你来定的好。”

  章明华颔首,沉思片刻道:“儿子想给这个孩子取个单字,叫同。章同。”

  章夫人眸中闪过一丝精亮:“章同?好、好,是个好名字。你祖父是望你终有一日能明我华夏,这孩子便是能望他得见九州一同之日,好、好……”

  章夫人的应答声细微下去,直至无声,唯有那一双也曾巧笑倩兮的双眸,定定地看向远方,好像是在遥遥眺望封州故土,也好像是看到了阔别了二十余载的丈夫章复来……

  那眸中最后一抹光散了,榻前的烛火也在灭了,只剩一缕青烟极缓极缓地飘着。

  7.小家大家

  一夕之间,白布白幡挂满了章家。章明华是无法抗拒母亲的遗命的,况且临了前,如今的章明华已经了解章家旧事,虽不至于太深刻,可他却看得懂弥留的母亲眼中似乎永远都不会干涸的泪水和无法抹去的恨意,依稀间他似乎有些许理解母亲这些年的举动。

  死亡能够阻止一切,却无法阻挡不休的谩骂。

  “不识大体”、“岂有如此为母之人”、“阻才俊报效国家,当真老天都不容”等等骂声,环绕在章家四周。舆论的苗头乍然从章家少夫人转到了逝者身上。

  章明华这些年和章夫人不合的传言,给外界了不少的空子可钻。但正是这些张嘴恣意胡说者似乎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从封州城逃离的二十余载,章明华和章夫人彼此相依为命度过了不知多少困苦。

  当有人再度聚集在章家门外劝说章明华并且叽叽喳喳议论的时候,一向好脾气的章明华突然之间怒从心头起,提起那柄青锋,打开大门冲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死亡的气息是让这群人住嘴的最好方式。在雪亮的长剑面前,周遭突然喑哑,所有人都齐齐噤了声。章明华指着这些曾经熟悉而如今却十分陌生的人们叱道:“不战商州是我章明华一人决断,尔等休要牵扯他人!”

  老客将最后一块面饼,卷着肉干咽下,道:“这般味道许久不曾尝到过,倒是有些让人怀念。”

  我有些好奇:“这肉干是我平州特色,莫非老客往年也曾经到过平州不成?”

  老客摆手:“说起来小掌柜可莫要不信,老汉昨日才是第一次到平州城,往年那般岁月,多是流连塞外边关。”

  “那老客……”

  “诶——”老客笑起来,“是我这老哥哥的一手好厨艺,方才让我饱了口福,味道倒是和小掌柜的一模一样——诶,不知小掌柜这肉干是从何处得来?”

  “我也是自己做下的。”

  “哦?”老客惊异,“那不知小掌柜又是师从何人?”

  听到老客问起这般言语,不觉勾起了我的心潮,于是我垂下双眸,答道:“是我母亲教的。”

  老客听后连连赞叹:“原来令堂竟有如斯手艺——只是为何从不见小掌柜提起令堂……”

  我知他本是无心言语,却还是心中仿佛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我强行让自己平定下来后开口:“数年之前,我母亲已然因病离世,只留下了这间客栈——不说这个了,小子倒是越发想听听那位章明华后来的故事。”

  老客正满面愧疚,突然被我这般转移话题,恍然惊醒,连忙附和:“是是是,说后来说后来。”

  章明华在门前公开拒绝、不去商州城应战的消息犹如疾风一样传开了,还不过两日的光景,便被骂得狗血喷头,什么“罔顾民族大义”、“国难当头却只怜小家,非忠义之举”等等言论,越过章家的围墙传到了章明华的耳中,听得他怎么怎么的都不是滋味。

  此时此刻,章明华的心里犹如千钧巨石坠着。按常理来说,若非一年之前,他在商州守城的战役中大放异彩,如今应战商州城的事情也轮不到他,何况商州城守军千千万,怎么着也轮不到他这样一个既不在军中任职又不在官府挂名的白衣身上。

  况且即便此时此刻他奔向商州前线,也未必能够又子房诸葛之才,解下狄人重重危机。更重要的是,今时今日的章明华是领了章夫人的遗命,为章家这唯一一丝血脉着想,成全孝道,又何错之有,却偏偏为何遭到如斯谩骂?

  就在章明华怎么怎么都想不通的时候,妻子季秋来到了他的身边坐下,这个他鲜少真正在意过的妻子给了极尽温柔的抚慰。她顺着章明华的后背,一一给他分析当前的局势。

  先说如今,狄人是铁了心地要吃下商州城,数以万计的大军扑向商州城下,摆明了是志在必得,如今商州已经成为了危局,若无朝廷鼎力支撑,单凭一人之力是决计不可能再次重现狄人内乱、最后大举撤军的奇迹的。

  而且梅县作为商州治下最为重要的县,狄人一定会盯住这里,想来等到狄人大军的威胁,不日就要波及到梅县。加上章夫人生前言语,季秋力劝章明华细细考量一番。

  由始至终,章明华都是保持着缄默的状态。

  季秋知道,如今的章明华内心正在做着极为激烈的挣扎,所以她缓缓牵起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四个多月的怀胎,让季秋原本平坦的小腹隆起了不少,她的声音中充满了身为一个母亲特有的温柔:“这是章家余脉中仅剩的一个孩子,男女尚未有个定论,往事婆婆早已告诉过我,你可忍心让婆婆守护了一辈子的章家,就此落空么?”

  这句话让章明华最终抬了头,他望向季秋,喉头上下蠕动半晌,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

  从章明华一直紧咬着的牙关,季秋已然是猜了个七七八八——他在权衡,如今困住章明华的不是章家也不是章夫人的遗命,而是那缥缈的虚名,为名所困一向是忠正之人最大的悲剧起始。

  季秋攥住了章明华的手,似是极为轻飘地说了句话:“如若青山依旧,何惧无柴入灶。虚名固好,可终究最易累及身家。”

  这话说到了章明华的心底,考量再三之后,章明华依旧没有给季秋最后的答复。

  不出几日,章明华的事情几乎传遍了整个梅县,口口相传之中改变多少原本的事实谁都不知道,曾经为人称赞的章家门庭,变得人人皆可唾弃,甚至还有好事者拿着石头于章家围墙上刻画,言语用词极尽恶毒。

  这般举动算是让章明华彻底寒了心,善者不行善日,万人唾骂;恶人不施恶时,备受敬仰。

  愤愤然从章明华心底油然而生,想来自己祖父父亲便是为这般名声所累,虽用一腔鲜血护卫,却让他自小无父,只能与母亲相依为命。想到自己儿时的那一刻,章明华突然间萌生了即便是为了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也一定要离开梅县的念头。

  于是当天晚上,章明华便带着家人打点金银细软,趁着夜色离开了梅县。

  季秋计算得一点都不错,章明华决定离开梅县的当天夜里,正好就在梅县外撞见了一支狄人的小队。身为女子,遇上这种事情,季秋是极为害怕的,她惊慌的模样融化了章明华一直以来冰封的心,他小心地将夫人搂在自己的怀中,温言细语地安慰着,并给她寻到了一处能够藏身的山洞。

  临别之际,章明华紧握着季秋的手告诉着她,不要害怕,只管躲在这里,等他回来。

  季秋依言点头,随后章明华便带着几个家人离开了。

  路途中,章明华遇见了数十个一起从梅县里逃出来的青壮,这些人都是十分敬佩章明华,于是在章明华的带领下,青壮利用山林间的物件设下伏兵,愣是打了个敌人小队措手不及。眼见着狄人慌乱,章明华一声呐喊,埋伏在两旁的青壮们带着对狄人满腔的恨意冲入阵型中,硬是用不怕死的打法,将这十数个狄人全歼了个干净。

  一夜的奋战,躲在山洞中的季秋全然不知,她只是紧张而又警惕地一直盯着洞外,直到洞外出现那一张她熟悉得不得了的脸,她才惊呼出声,而彼时的章明华浑身上下已经成血人。

  夫妻二人劫后余生,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8.相敬如宾

  一行人最终安全逃离了梅县,辗转月余最后来到了平州城。因为梅县外的那件事,季秋途中动了胎气,幸亏同行的青壮里有个学了几天医术的,勉强将季秋的胎稳住,但若是再要受难恐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这让章明华内心十分歉疚,数年相处,章明华其实心中知晓,季秋确实是个好夫人,只是奈何那时他同章夫人怄气迁怒罢了……

  怀揣着对季秋的愧疚,章明华决定收了心,在平州城中安顿下来,他给季秋置了一方小院落,又是请大夫又是抓药,千方百计地照顾着季秋还有她腹中的胎儿。

  这倒是让夫妻二人度过了一段相敬如宾、恩恩爱爱的岁月。

  在季秋的胎儿安稳不久,章明华便变卖了细软,在平州城里置下了一爿小铺子,因为本就是商贾世家出身,所以做起买卖章明华也是得心应手,他将这小铺子改成了一间小酒馆,自己在里面兼着掌柜和跑堂,整日里忙前忙后不可开交,况且他生性聪慧,以梨花酿出了一种极为难得的酒,取名“梨香饮”,一时间不知勾起多少离乡之人的故国往事,于是生意也一日更胜一日的兴旺。

  眼见丈夫如今大变样,季秋也是心中欣喜,可见他如此操劳,倒也属实心疼。于是酒馆中常常能见到,身怀六甲的掌柜夫人,亲自下厨给掌柜的熬汤再送来。每到这个时候,无论手中的事情有多忙,掌柜的总会第一时间放下手中的东西赶到夫人的身边,着急地护住,从她手中接过食盒,餍足而又担忧地埋怨着。

  而接下来,夫妻二人便会坐在堂中,掌柜的捧起汤美滋滋地喝,掌柜夫人则小心地给他擦着额上汗珠,关切地问询着,如此恩爱的情景,道着实让周遭人由衷感慨,这二人当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不久之后,季秋就临盆了,一日两夜之后,终于产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按照章明华在章夫人面前的拟定,这个孩子便单名一个“同”字,唤做章同。

  初为人父的章明华高兴得连话都不会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抱着孩子叫着他的名字,还傻愣愣地冲着婴儿哄闹,望这个孩子能够早日叫“爹”,直让季秋戳着额头一阵儿嫌弃。

  然而可惜的是,当父亲的喜悦还没有笼罩章明华多久,一个他最不想听到的消息传到了平州——商州陷落。

  这个孩子终究没有能够成全章明华渴望见到九州一同的愿景。

  季秋眼见着章明华在听到这个消息那一瞬间的怔忪渐渐化作了满腔沉重,他独自坐在庭院中,借着一壶酒对月静静地品饮着,眉心锁成的川字让季秋的心也绞成了一团。

  商州城陷落的消息传来不久,平州和周边的几个城池里开始逐渐涌入大量从商州逃出来的难民,尤其是章明华的酒馆跟前,更是挤满了乞讨的人。

  对于这些人,章明华心中有种难以言说的歉疚之情,他恨不能搬出家底来救济这些人,去帮助他们照管他们。正是在这个时候,季秋站了出来,她阻止着章明华这般举动。

  季秋的理由很简单,难民进城,自有官府料理,如若是真依照了章明华的性子,来多少收容多少,要不了多久便会拖垮好不容易才有点起色的章家。眼看着章明华内疚之情不减,季秋便提下了一个小小的建议,酒馆中蒸馍施粥,权当是尽一份绵薄之力。

  章明华听取了妻子的建议,如此义举很快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有的捐米面,有的自发来相助,还有的则另起施粥的凉棚,加入赈济行列。章明华的小酒馆也因为这般原因引来了许多食客,生意越发兴隆红火。

  一日施粥,章明华意外见到了昔年旧友,他流落在难民之中,破衣烂衫看不出丝毫往日意气风发的样子。

  友人也认出了章明华,双腿一软便在章明华跟前痛哭流涕,直哭得章明华揪心揪肺,拉起友人就进了酒馆中,为他换洗衣裳又请他吃饭,直到一顿狼吞虎咽之后,友人才开始了和章明华的叙旧。

  友人说的是商州的旧事,就在章明华逃离梅县后不过半月的光景,狄人的大军就压了过来,气势汹汹商州城的守军根本就不是对手,很快就让狄人破了城,在城中烧杀劫掠,倒行逆施。狄人蛮族风气极重,老弱妇孺从来就没有放过的道理,禽兽不如的事情在商州不知做了多少。

  这些话说得章明华心如刀绞,义愤填膺,直怨恨自己当时为何不在商州城中,竟容这帮蛮贼如此肆无忌惮毁我家园。直让友人一个劲儿地安慰他,即便他在仅凭一人之力也无力回天。

  友人提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极为无奈,他痛心的不仅仅是商州城的陷落,更痛恨的是整个商州的守军,军不振将不能,人人消极颓废,听闻狄人来袭,便好像要吓破了胆子,逃跑之时更是怨责自家老娘没给自己生下八条腿。

  如此军队,焉能得胜?

  更让人痛心的事情还在后头,北部战事吃紧,军无勇将无能,接连败退让士气几乎跌到了低谷,这种颓丧的气息一直从边疆的战场蔓延到的朝堂之中,主战的势力经受着前所未有的威压,而主和派的士气则嚣张到了极致。即便是当初初初继位时,满心热血的天子如今也是屡受挫折,当年立志收回北境失落故土的壮志豪情早就在主和派一遍又一遍的进谏、还有边疆一封又一封战败的塘报中消磨无形。

  终于……

  天子祈和。

  泱泱我朝,承继正统,据守中原百年有余,如今却不得不向着蛮夷低下头颅。这样的消息传遍举国上下,不知有多少人掩面而泣。

  纵然群情激奋,却终究无法阻止天子将北境十三州割让狄人以求和的决策,一并送给狄人的,还有我朝多年的税收——数以十万计的黄金白银,还有绫罗绸缎。

  当远赴边关的大臣与狄人立下这般协议时,悲愤的呼喝声响彻了国境的每个角落。

  自那一日起,商州便成了故国。

  在听到这样消息时候的章明华越发坐立不安,曾几何时消磨在酒馆里的那些壮志豪情,仿佛被什么东西突然再度激发,而这一次,站在远处的季秋没有再如以往一样走上前来劝慰章明华。毕竟,此时的季秋比任何人都明白,这种时候什么样的劝告都是没有用的。

  9.夫不知妻

  转眼之间,便是三年光阴。

  章明华的酒馆越做越红火,放眼平州城里没几个人是不知道他这间小馆子的。章同也在季秋的悉心教导下逐渐长大, 如今唤起“爹爹”可是无比的利落。

  章明华极为疼爱这个儿子,但凡闲暇就喜欢抱在膝上,不是给他讲些故事,就是教他读书认字,恨不能一日十二时辰时时刻刻抱在怀中不撒手才好。

  生意的兴隆让章明华萌生了扩张的念头,他开始同季秋商议着,打算在平州城里寻个好点的地方,盘下个铺面当做客栈。季秋细细盘算了一番,便同意了章明华的想法。

  安稳的日子如潺潺流水一样淌过,它消磨的不只是石头的棱角,更是整个偌大的朝廷。

  就在所有人即将将三年前的求和抛到脑后之际,欲壑难填的狄人单方面撕毁了约定,逼迫着天子重新求和,否则便要再起大军,直奔南都而来。

  这样猖狂的言论让举国上下愤怒不已,恨不能全民皆兵,生啖胡虏之肉。民众战意冲天,天子却畏惧得胆战心惊,于是一对对议和的使者坐着香车宝马,浩浩荡荡地驶过城池里最宽阔的大道,威风八面地开往边境乞降。

  漫说旁人,就连在幽静时光里泡了整整三年的章明华都无比愤懑和怨恨,纵然满腔怨愤却终究无处诉说也无处施展,只能每日听着乞降的最新进展,日复一日地借酒浇愁。

  天子对于民众总是有敏锐的嗅觉,他总能即时地意识到民愤究竟愤在何处。但——死活不改。

  为了平息举国上下的愤怒,天子在派遣使者议和之时,还提拔了不少的将军, 大有一副告诉举国“议和只是缓兵之计,筹措军备才是天子之意”。不少人便是被一波又一波提拔上去的将军给迷了眼,当真以为我朝崛起,重夺中原的日子就要不远了。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这些所谓的提拔上去的新锐将军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大多数人都有名无实,有统领三军之权,能行三军之事,可是他们的手上去没有一兵一卒,即便有也尽数都是老弱病残之辈。

  至于粮草,那就更不要提了,每当这些将军接受到旨意要开赴边疆,伸手向天子要粮时,天子总会再下一道旨意告诉他们,我没有粮,你们想要打仗,就自己去筹。

  如此荒唐之事,说出去简直啼笑皆非,所以不少将军正式上任之际,往往要在当地州县招兵买马,筹措粮草。

  平州城附近的州县就来了一位这样的将军。

  眼见狄人的势头越战越勇,如今的我朝军民早就没有了当年封州和商州的壮志豪情,整个城中蔓延着两种声音,一种便是狄人可怖,还是苟且偏安得好,另一种则是,狄人夺我中原,应当重整军队,还我河山!

  分歧声穿梭在平州城的每个角落,前者显然是占上风的,曾几何时那些呼唤着还我河山的人,不是被腐朽的尘埃所封尘,便是被乞降偏安的声音所湮没。

  章明华听着这般争吵,心中郁结愈发深重,他终日里不言不语,就连酒馆中的生意也渐渐没有心思打理。若非季秋在后料理,只怕消不得几日,这酒馆便要关张。

  多年前的记忆被骤然唤醒,章夫人弥留之际所说的章家往事也重新盘旋在了章明华的心头。即便不曾经历过那年封州,可他已然能够想象当年的惨烈。

  “国难当头,章明华怎能袖手旁观?”老客深深吸了口气,看向外头,“这便是章氏骨子里的忠烈,不过可惜,章氏一门生不逢时啊。”

  老客站起身,捶捶因久坐而疼痛的腰,在客栈的大堂中踱步:“章明华当时想得最多的便是章显老爷子的那句永不入仕的家训。”

  章显当年只定下不参科举,却可从军的家训,或许就是为子孙后代留了一条报效国家的路。

  国虽负,然民不负。

  当年的章显是如此,如今的章明华亦是如此。

  当章明华想明白了章显家训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定下了注定无法更改的决心。

  那几日的章明华显得极为正常,既不再如往日一样借酒消愁,也不像以往一样枯坐长叹,而是如常打理着酒馆,依从和季秋先前商量的一样,满平州城跑着去寻找可以盘下来当做客栈的铺子。

  章明华跑遍了许多地方,终于选定了一个风水地理都极佳的位置。在同季秋商定后,他盘下了这爿店面,风风火火的装修起来。曾有认识章明华的人都说,遥想当年满腔热血,力战商州的章家公子,也被这水磨一样安定的日子消磨了心智,谈何其他人呢?

  不过荀月光景,客栈总算打理完毕,开张前一日,章明华搂着季秋牵着章同在属于自家的客栈跟前,心满意足地感慨终于能给季秋送上一座客栈为礼了。

  不知为何,季秋总觉得章明华的言语里透着她摸不透的东西。

  结果不出季秋所料,当夜章明华便失踪了,临走之际只给季秋在枕畔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写了一句诗:“举身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季秋当日,捏着这一张纸看了整整一天,没有任何的表情。直到夜幕低垂,她才缓缓起身,将这张纸片妥帖地放入怀中,极为平淡地说了一句话:“夫妻数载,到最后仍是妻不知夫,夫不信妻。”

  次日,季秋出面主持了客栈的开张,从此之后,这座偌大的客栈中,再也见不到掌柜的影子,只剩下掌柜夫人清脆的算盘声响,回荡在平州城寂寂长夜。

  10.易水明华

  章明华离家之后,本来打算去往平州城附近那个正在征兵的将军处投军,结果招收兵员的人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连连挥手催着他赶紧离开。着实让章明华莫名其妙,直到他身后那个身高九丈,一身颟顸气力的壮汉被收下之后,才有好心人告诉他,他这种一派文人模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模样,是这个将军最不喜欢的,故而不收。

  这情形愣是让章明华窝了一肚子火气,怎么着他也曾在商州城力战抗敌,只是生的白净了些许,怎就受到这般以貌取人的嘲弄?章明华遂将行装一背,决议去往其他州县投军。

  然而当时的朝廷中,文官武将早已互相看不顺眼,文官觉得武将不以举国为重,只重边疆恩怨,武将又嫌文官坐定朝中不知军事,妄自筹谋。如此恩怨便顺着朝堂一直蔓延了下来,故而任凭章明华几多辗转,也没有什么将军愿意将他收入麾下。

  荀月下来,倒是让章明华分外挫败。

  说到这个地方,老客莫名地笑了起来,倒是让我有些奇怪,连忙问道:“老客何故发笑?”

  “我笑啊……”老客卖着关子停顿了片刻,“若是没有当时这些挫败,想来也不会有后来的易水和章明华了。”

  “易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顿时勾起了我的好奇,“他是谁?”

  他是个土匪。

  那时章明华正准备辗转到其他州县投军,结果没有想到路过一个山头的时候,正好就被一队劫匪给拦住了,为首的便是易水。

  章明华就算是再能耐,可在一群人包围他的情况下,他也实在没法出手,而易水又只是个图财不图命的主儿,于是两方对峙,谁也不想先动手。

  易水的意思很简单,交出财物章明华就可以离开。然而他不知道,此时的章明华心里窝了一肚子的火气,张口就开骂,骂易水这帮人,国难当头犹自内讧,实在是为人之所不齿。

  易水“呸”了一声,轻蔑地看向章明华反唇相讥。易水说,像章明华这种文人向来就只知道乱动嘴皮子,一派大义凛然的模样,将这般家国重担随意担负到他人肩上,而自个则只会龟缩其后,做些文字勾当。易水忿忿不平,将钢刀狠狠往地上一戳,越发气结:“若非是连年战乱,民不聊生,哪个愿意来做这般遭天杀的行当!”

  章明华的怒骂是彻底激怒了易水,易水也懒得跟他动刀子费口舌,干脆让几个喽啰将他摁住,强行从他身上抢走了包袱。虽说是土匪,可易水这个人多多少少还是有点良心的,临走的时候对章明华说,看他还是个知晓国难的义士,便大发慈悲留他一条性命。

  愤懑的章明华就这样被易水给丢到了荒山野岭之中,此时的他,除了一根木杖之外,彻底一无所有。

  等了一早上,终于打劫成功一次的易水十分欣喜地打开了章明华的包袱,结果抖搂了半天功夫,除了几件从家里带出来的旧衣服,这里面一无所有,只让易水气得连连跺脚,大骂章明华是穷鬼一个,什么都没有还白费了半天的口舌和功夫。

  世间之事,往往忍一时之气越想越气。

  易水更是如此。

  实在不甘心的他将章明华的包袱掀了个底朝天,结果依旧是除了一本老旧不堪的书之外,什么都没抖搂出来。看着这本破书,易水心里有些不屑,不过他还是好奇,能让章明华这样一个穷酸腐儒携带的究竟是怎样的一本书。

  虽说封面已经破旧,但“相马”二字还是依稀能辩。这不由吸引了一向酷爱马匹的易水,粗粗翻看之下,易水开始察觉了些许的不对劲。这书里所讲的相马术是他从未听说的,而这本书的某些地方,他也只在村中老人的某些残卷中看到过。据那些老人说,这些残卷都是当年血战封州的章氏留下来的绝版书卷。

  而这一本,却是极为完整的。

  易水心下大骇,他极快地将整本书翻了个遍。直到重回扉页,他才赫然看见残破的封面之下,藏着几个字——赠子明华。

  怀揣着这人究竟是什么人的疑问,易水当下便向着章明华离去的方向追了出去。直到在一个山间小道的拐角处,他终于再次见到了拄着木杖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歇脚的章明华。

  “你是什么人?”

  易水劈头盖脸就来了这么一句。

  章明华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冷笑道:“怎么着,这年头打家劫舍还需要通报姓名了不成?”

  此时的易水根本没有心思跟他去斗这个嘴,直接把书扔到了章明华的面前追问:“这本书是谁的?”

  章明华瞟了一眼:“我的。”

  “你姓什么?”

  章明华再度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姓章。”

  “章显是……”

  “我祖父。”

  “莫非——”易水倒吸了口凉气,“莫非你就是章明华不成?”

  章明华没回答他,给了他一个白眼,算是默认了下来。

  得到确切答案的易水立马换了一副面孔,恭恭敬敬地朝着章明华行了个礼:“原来是忠臣之后,是易水唐突得罪了。”

  莫名其妙的章明华压根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稀里糊涂间就这样和易水认识了。

  “当时无论是章明华还是易水都没有想到,这场啼笑皆非的打劫,会让两个人从此共进患难,相交数十载。”老客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笑意。直到最后,他才用手揉去眼角溢出来的些许眼泪,开始继续往下说。

  将章明华包裹恭敬奉上的易水,跟着他的身后一直追问,章明华究竟打算去往什么地方。章明华不明白易水的脑袋究竟被什么东西给撞傻了,但他还是能够分辨出来,此时的易水并没有丝毫的恶意。

  于是章明华索性对他坦诚相告,说自己想要去投军,只是奈何自己实在是长相太过斯文,平州附近的将军不愿意收下,现在便是要去往另一处州县投军去也。

  说到这个地方,早先还不乐意投军的易水一拍大腿,决定一门心思跟着章明华一起去投军。

  结果章明华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多了个看上去粗枝大叶凶神恶煞的兄弟。

  也是托了易水这粗鲁长相的福气,当二人这次去往征兵处的时候,镇守在这里的一位姓齐的将军收下了他俩。

  11.其末立见

  好不容易成为普通士兵的章明华,依旧摆脱不了面相斯文而被人嘲弄的事情。开始易水和章明华还能忍上几分,可直到一群武人聚集在章明华的帐篷前找茬的时候,章明华忍无可忍了。他冷冷看向这群人,那双眼睛里透出的是只有在战场上杀过人才会有的冷酷光芒,随后他吐出了一句话:“国难当头,何人堪做壁上观,焉知书生无用?”

  闹事的众人没有留意到,章明华说这句话的时候,齐将军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旁边,冷静地注视着事情的发展。章明华的言行尽数落入了齐将军的眼中,对于这群找章明华的痞子,将军齐绍早就想找个机会好好治理他们一下。

  眼下正是个好机会,就在一群人闹得几乎快要动手之际,齐绍咳嗽了一声,走入了人群当中。借着聚众闹事的由头,将这群人中为首的几个正了军法,杀鸡儆猴。至于章明华,本着极为欣赏的态度,齐绍将章明华收入了麾下,成为了幕府里的一位文书先生。

  这并不是章明华想要的结果,但是总归是齐绍的一片好心,章明华也就受了下来。

  幕府的日子并没有章明华想象中的那般无趣,相反,因为齐绍欣赏他的缘故,他还能见到许多战略的策划,偶尔也会在齐绍的允准下提出对行军布阵的想法,而他的建议往往深入独到,很是得齐绍的欢心。于是在齐绍最信任的几个幕僚里,很快就有了章明华的一席之地。

  “若就此单单成为了齐将军的幕僚,那章明华便不是章明华了,”老客有些兴奋,还冲着我神神秘秘地挤了挤眼,“小掌柜可知一句话?”

  “何话?”我将昨天未曾吃完的梨香饮启了封口,给老客满上。

  老客美美吃了一大口,放下酒盅之后,道:“‘若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章明华的“末”便是在一日跟着齐绍校场阅兵而露出来的。

  与狄人作战,最不能缺的便是马匹。狄人是马上打下的天下,若想大败狄人,最好莫过于足够骁勇的骑兵。齐绍练的就是这样一只队伍。

  然而我朝骑兵向来较之狄人都是偏弱的,其训练的力度势必也要加大,人还能咬牙坚持,可遇上性子烈的马,失控往往是比较常见的事情。那日章明华随着齐绍来到校场,正好撞见其中一匹马失控在校场中间疯跑撒野。

  周遭的人慌乱不已,这匹马性子极为烈性,若是擅自接近只怕非死即残。眼见着这匹马冲着齐绍方向跑来,章明华顾不得许多,飞身便冲了上去。那一日的校场中,所有人第一次见识到了这个幕府文书的身手。章明华连连借力,飞身便跨在了马背上,一手揪住鬃毛,两腿夹紧马匹,娴熟地控制着马匹在校场中驰骋,人与马在奔驰的过程中不断博弈,数十个回合下来,章明华才将这匹看上去颇为瘦弱的烈马驯服。

  他牵着马,汗涔涔地跪在齐绍面前请罪。愣了半晌的齐绍忽然反应过来,抢上几步,将章明华双手搀起,连连称赞。从此之后,整个军营之中对章明华都是刮目相看,无人再敢小觑。

  齐绍搀起章明华后,开始打量这匹瘦马,险些折损章明华这件事,让齐绍很是不悦,于是挥挥手便打算叫人将这匹马牵下去斩杀。这时的章明华慌了神,赶忙制止着齐绍,随后又向齐绍保证,这匹马是万里挑一的良马,只不过照看人不当才变成如此模样。

  齐绍开始有些将信将疑,然而在章明华一再的坚持之下,他终于答应章明华将这匹马牵回去自行喂养,等到数月之后再见分晓。

  直到数月之后,章明华牵着近乎迥异的马站在齐绍面前,险些让齐绍以为这几个月里章明华换了一匹马来糊弄他。在确认是先前那匹之后,齐绍乘上了这匹马。

  疾如闪电,呼啸如风的良马让齐绍惊喜不已,不住嘉奖章明华。从此之后,章明华这一手相马、养马、驯马的技术便在军中传扬开来,更有甚者皆称,能有与章文书相马能力比肩者,恐怕也只有许多年前封州章氏马的主人了。

  每当此时,章明华便有意避过,笑笑不提。

  章明华相马这手祖传的本事在军中很是吃香,加上齐绍的信任,军中马匹的事务几乎全权交给了章明华负责,在章明华的把控之下,齐绍军中的马匹匹匹优良,配合着齐绍严谨的治军,不出几年光景,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骑兵便组建而成。正是靠着这支异军突起的骑兵,齐绍向南都请旨,自请出征,复我河山还我旧土。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大志早被消磨得所剩无几的嘉和皇帝竟意外批准了齐绍的出兵请求。

  这次齐绍决定攻打的是地处平原的霍县,选择这个地方的原因在于它并非地处冲要,狄人在此留守的军队既非精锐为数也不多,况且平原地带最利于骑兵冲锋,即便对自己亲手训练的精兵有足够的信心,但齐绍还是决定采用谨慎的法子循序渐进地让骑兵适应和狄人之间的战斗。

  在经过精密的战略策划之后,齐绍决定让章明华作为先锋,易水为副,攻打霍县。不出章明华和齐绍的预料,霍县确实兵力稀少,在战备士气全盛的齐绍军队的冲击下,不过半日的光景便夺下了霍县。

  首战告捷,极大地鼓舞了将士们的士气,于是齐绍决定乘胜出击,半年之间连拔狄人同、明、光、路、洪五州,和定邑、东宁、安望等大小十一个郡县。

  如此成果,举国震惊。

  就连在纸醉金迷中沉睡已久的天子也被惊醒,跃升齐绍三级,授刺史,制置边境军事。

  接连不断的胜利之下,边境军民的士气空前高涨,复我河山重回旧土的呼声,终于将主和派的颓丧气息压制了下去。

  老客悠悠叹息:“还记得那时节的边境,几乎全民皆兵,人人都望着江对岸,畅想着将狄人驱逐,重回家园的愿景。”

  12.迁居南都

  即便是章明华都没有想到,在跟随齐绍征战数年之后,当他站在江边看向对岸畅想着终有一日能够重回故土的场景,竟然是他有生之年距离封州城最近的一次。

  征战七年,大小一百五十余战。赫赫的战功振奋的是百姓的心,却惊骇了南都城中贵人们的心。齐绍功高早就让南都城里不知道多少人眼红,一封封奏折递到天子面前,请调齐绍回到都城之中。即便是天子信任齐绍,但是外将功高祸国的前车之鉴,史书不知录了多少,便是当今的天子也是怕的。

  于是就在齐绍筹措战船,准备渡江大战,收复中原之际,一道圣旨将齐绍调往了我朝的东北境。

  无论是齐绍还是章明华,在接到这份旨意都是面面相觑的,哪怕是易水都知道,此时若不乘胜渡江,只怕七年辛苦到到最后终究是功亏一篑。

  齐绍不甘心,连夜拟了三道奏折,命人快马加鞭送到南都城中。但是,他们等到的,却是接连七道勒令齐绍立即前往东北境的圣旨。而他辛苦训练的大军,则留在原地,由他人接替。

  如此决议,让齐绍气得当场晕厥过去,幸得军医抢救及时才得以醒转过来,而章明华则咬紧牙关死死撑住,脸因气愤而涨得通红,刹那之间,章明华似乎有些理解了当年的章显。

  不久之后,齐绍向天子妥协,纵然军中反对声频起,可他依然带着一队旧部辗转前往了东北,这里面就包括了章明华还有易水。

  来到东北境的齐绍实力已经大减,足足过了一年才勉强训练起一支有足够和狄人一战的军队。兵力有限,章明华向齐绍建议,如今出兵再不能如同以往以势制敌,而是该出其不意,流动出击。

  齐绍对章明华极为信任,在战术方面两人很快达成了一致。仅仅靠着这样一支无法和当年铁骑媲美的军队,章明华齐绍还有易水三人,依旧把狄人折腾得头晕脑胀,甚至仅仅看见齐字大旗,便有些发怵。

  而齐绍和章明华训练出来的那支精锐骑兵,在被新的将领接管之后,也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辉。曾经打得狄人落花流水、不得不退避江水天险之后的铁骑,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游击两年,逐渐壮大的齐绍大军再度成为了狄人的眼中钉,突击猛攻虽然没有了,可这种水磨功夫的打法是彻底让狄人心力交瘁。但狄人不知道的却是,齐绍不仅仅是他们的眼中钉,更是南都权贵心中的一根刺。

  齐绍的功劳已经让他们坐立不安。

  一年之后,天子召齐绍回到南都的旨意到了,这次的理由是让齐绍回到都城,重整军备。潜底下的台词章明华隐约能够读懂一点,这一次的齐绍反应比上次要平静得多,他看完圣旨之后,将圣旨好生地叠了起来,整整齐齐地放进了箱子中,随后冲着章明华一笑:“陪我去北山看看吧。”

  北山是章明华最常去的地方,那里地势险要,向着北边远眺,章明华总觉得能够看到商州故土。但是齐绍却从不去,他总是笑着对章明华说,他不喜欢远眺,因为那样最为虚无缥缈,他要亲自回到故土,亲自去看一看故国的大好河山,唯有重新踏上故土,才是平生最为快意之事。

  然而这一次,齐绍却要去远眺了。

  章明华几乎是搀扶着齐绍上的北山,齐绍让章明华在一片浓浓的雾霭中指出故都的位置,齐绍面向着那个方向,颤抖着叹息着:“我的家乡在故都,我本想率着大军打回去收复当年失地,再看故都一眼,可是现在看来,恐怕是再也不可能了。”

  说完这句话,齐绍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章明华陪着齐绍踏上回南都的路时,齐绍已经是躺在车里无法下地。章明华不敢相信,这是个曾经在马上威风凛凛的齐绍将军。

  回到南都之后,齐绍强撑病体给天子递上了告病还乡的奏折,天子对齐绍心中也存愧疚,便欣然应允,只不过并未准其归乡,而是在南都城中给齐绍挑了一处好宅子供他养病,至于他带回来的亲信旧部,天子向齐绍保证定会予以官位,只让他放宽心便是。

  齐绍并不相信天子,可最终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应允下来。

  然而即便解下一身职务,南都里的权臣们也并不打算放过齐绍,一封封弹劾的奏章送到御前,但天子终究还有一丝良心,将这所有折子尽数压下,一概不理不信。

  章明华和易水等人,便从此在南都城里住了下来,这一住便是一年有余。天子明令他们重整军备,可是实际上不过是个谁也使唤不动的虚职,开始还有人装模作样地说要将这些上呈给兵部,可时间越往后干脆都敷衍了事,到了最后便彻底无人理睬了。

  章明华和易水等人便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曾经最为轻蔑的冗官冗员之一。易水是个急性子,整日不忿,成天拉着章明华去酒馆里借酒消愁。征战这么些年,章明华的性子已被消磨了许多,大多数时候都是易水大吐苦水,而他则静静地听着,再不似当年年少一般,好谈时事了。就连喝酒,他也养成了温吞细品的习惯,转着杯子沉吟半晌,才会慢慢饮下,细细品味回味。

  易水这次喊他出来喝酒,说是得了个消息,还是和平州城有关。易水故意卖了个关子,想要让章明华好好猜猜,结果章明华没做声,易水只好自己说了。据说,季秋来了,还带来了章同。

  季秋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此时章明华在南都的消息,于是决计将客栈交予伙计打理些许时日,自己则带着章同不远千里来到了南都城中。

  章明华在听到这个消息时顿时愣住,他猛地抬头看向易水,直到手里的酒杯掉落在地上的脆饷才让他回过了神。他弯下腰,一片一片地将酒杯的碎片捡起来。当年他离开季秋,离开平州城,是为了胸中燃烧的热血,誓要收复万里河山才肯罢休。而如今……

  而如今他却坐在南都的酒馆中,头顶着冗员的帽子,在这里借酒浇愁。

  他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季秋?

  易水此时也不敢吭声了,章明华沉寂得让人觉得害怕,他甚至都不知该不该提醒章明华,他紧握的拳心里还有一片尚未丢弃的酒杯碎片。

  “大叔,你的手流血了。”

  一声极为干净的声音在章明华耳边乍响,他惊惶地抬起了头,正好看见一位少年站在他的远处,指着他流血的手提醒着。此时的章明华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疼痛,一个不自觉的哆嗦,碎片掉落在了地上。

  少年赶忙跑了过来,将地上的碎片拾捡起来,放在桌上:“我娘亲说了,盏子的碎片掉在地上不起眼,却最易伤人的,尤其若是扎到了过往的客人,这做店家的麻烦可就大了。”

  少年停顿了片刻,仔细瞧着章明华的手,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方帕子,给章明华包扎了起来,他的动作很是娴熟,一时让章明华有些吃惊。在章明华好奇的问询下,少年告诉他,是时常给母亲包扎而得出的经验。

  不知怎么的,章明华很是欢喜这个少年,本来还想同他谈上两句,结果刚包扎好,少年便说不能让母亲等着急,急切切地离开了。章明华看着少年的背影有些失落,直到看见少年转过台阶上楼,他才得以有机会坐下来好好端详刚刚被少年包扎好的手。

  不看还好,细看之下倒是让章明华惊出一身冷汗,他仔细盯着手上帕子上那一方山河红日的图样,忽他浑身颤抖,还没等易水细问他便已然落荒而逃。

  “大叔?!”我一时未能收敛自己情绪,拍案而起。

  我这般激烈的反应将老客吓了一跳,他停顿了片刻才缓过来:“当初那个孩子确实是这么叫的——不过到最后,易水还是没能明白,他为何会是如此。”

  老客摇头无奈,我却在极度骇然之下颓唐地跌坐回椅子上。乍然而来的无所适从,让我神思有些离散,在老客几番呼唤下,我才茫然地回过神,冲着老客挤出个笑容,道:“老客继续往下说,小子在听。”

  老客瞧了我半宿功夫,多番确认我确实无事之后才继续往下讲。

  13.倒而不起

  “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这种事,在有的时候未必是件好事。

  章明华相马驯马的能耐不知被哪个多事的传到了某些达官贵人的耳中,这群贵人对战马之事一向不热乎,可对于赏马玩马倒是研究颇深,故而三请四请的,就把章明华请到了马场里,为他们辨马挑马品马评马。

  章明华对这种事情极为厌憎,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应酬。多年为军中挑选良马的经验,让他相马的技术变得极为高超,良马劣马只消从他眼前扫过,便能轻易分辨出来。若是良马,贵人们往往集合竞赛,赌注之大令人瞠目结舌;可若是劣马或者品质一般的马匹,不是从此任其自生自灭,便是干脆杀掉,一了百了。

  而这般相马的超群技艺,让章明华很得南都贵人们的欢心,但凡有马会便总有人差遣下人来唤。

  往往都是游乐一整天,醉生梦死方才罢休。章明华厌弃这般骄侈暴佚、歌舞升平的日子,可人微言轻,这些达官贵人又是轻易得罪不得,直让章明华越发郁郁寡欢,常常称病不去,若非看在齐绍易水还在南都无法抽身,章明华甚至想极快地逃离这个乱花迷人眼的地方。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对于章明华来说,已然不知究竟是上天垂怜,还是天爷助纣为虐。

  经过在南都城中这些年的休养,齐绍的身体好了许多,只不过一腔豪情壮志,已经成为了死灰一片。每次章明华去见齐绍的时候,两人都适时地没有再提起向天子请旨回北境边疆的事情。

  冬日的南都城湿冷湿冷的,天阴沉沉地扣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齐绍邀请章明华和易水去他家做客,休养中的齐绍养成了在冬日里备下铜炉小锅的习惯,章明华易水应邀前来,三人围坐在铜炉小锅跟前,烫着肉食。不知怎么,今日齐绍胃口似乎不大好,他总是痴痴地看向外面的天空,良久之后冷不丁地来一句:“看这天,怕是要下雪了罢。”

  章明华点头称是,易水看了眼章明华,两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当年初次见到齐绍,他还是个丰神俊逸的年轻将军,怎么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如此模样?

  就在三人沉寂之际,外面传来了齐家看门小厮的声音:“爷,北边来消息了。”

  章明华分明看见,在听到这个消息时,齐绍的眼睛亮了一瞬,他前倾了身子切切道:“念!”

  小厮打开了手里的函件,扫了眼后怯怯看了眼三人,咽了口唾沫才大声念出来:“北境告急,铁骑覆没。”

  章明华的心像是被狠狠剐去了一块,他艰难地转向齐绍,后者平静地盯着小厮,像是什么都不曾听到一般。这模样着实吓到了章明华和易水,两人连连唤着将军,好一会儿的光景,才见齐绍有了动作。

  他撑着膝盖想要站起,却又重新跌了回去。章明华本想搀扶,却被他虚虚挡开。齐绍强稳了许久,才立住身形,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庭院外边,长长一声叹息,嘴角牵出了抹若有似无的淡淡笑意:“十数年心血,功亏一篑;河山故土,无由再复。”

  话音刚落,曾经伟岸的身躯轰然溃塌。

  齐绍这一倒,就再也没有起来……

   章明华和易水的心也彻底地凉了,没有了齐绍的南都城就没有了束缚他们的理由。

  齐绍葬礼完毕,二人便请调了北境。

  南都贵人们都知道,离开了齐绍的两人是永远都翻不起浪来的,于是欣然允准他们离开。临行之前,二人再度于南都郊外最高的山头上,同齐绍道别。这是章明华选的地方,墓朝向北方,哪怕只有一丝希望,章明华也希望齐绍能够看到北方故土收复的一日。

  “他们后来去了什么地方?”

  “回了东北。”老客回答。

  “后来呢?”我问。

  “后来……”老客声音突然哽咽了起来,我看向他,通红的双目里我分辨不出究竟是恨意还是悲凄。

  没有齐绍就不会有后来的章明华,而没有了齐绍的章明华也注定再不会是当年的章明华。老客如是说着,弯弯绕绕的话让我犹如深陷进了重重迷雾当中。

  自从齐绍调离东北境之后,临阵易将这种事情不知在这里发生了多少次,这里的军政一片混乱,与章明华临走前的记忆大相径庭。狄人如今越战越勇,曾经被齐绍章明华搅扰得无法安宁的狄人又活了过来。

  如今镇守在这里的守将,是齐绍原先的政敌。齐绍评判此人庸才碌碌,偏生又是个自以为是的货色,从不钻研行军之法,最好的便是南都城里勾心斗角的那口。

  齐绍不待见他,他自然也不待见齐绍,连带着这曾经的齐绍幕僚更是看不顺眼,处处使绊,怎么糟践二人就怎么来。易水的暴脾气要不是章明华拦着他,定然是忍不了的。数十年相处下来,易水觉得章明华的性子越发内敛,他总是觉得当年那个怒斥兵痞、有着驯马高技的章明华正在渐渐死去,只剩下这个寂静寡言的章明华,沉默而又疏离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回到东北境的几年,章明华和易水听到了不知多少次天子议和的消息,狄人欲壑难填,东西一次要得比一次多,甚至还要起了和亲的公主。每当听到这些事儿,军中年轻的将士们都愤然叱骂,一个两个叫嚷着要力请出战,用狄人的鲜血洗却我朝的耻辱。

  而这时,章明华往往一人独坐在篝火边上,看着跳跃的火焰,一枝一枝往里添着柴。无声无息的,仿佛没有他这个存在一般。

  常年在外行军,章明华的鬓角已经布满了霜雪。每当休息之际,他都会寻个尽可能空旷广袤的地方,撕一半干饼分给易水,然后就着冷水和肉干吃下,指着北边遥远到目力无法及处,对易水说着昔日封州和商州的故事。他说的时候,脸上往往含着些许笑容,像是在讲述着与自己无关的往事。有时易水也会好奇,问他究竟笑什么,他总会回答,饼好吃,是季秋教的。久而久之,易水便不再问了。

  东北境的仗是越打越多,地盘却是越打越小。

  终于,在狄人再度撕毁和议时,东北境遭遇了有史以来狄人最大规模的袭击。迫不得已的将军突发奇想,决定让人率领一支队伍从后方包击,然后同时主力再从正面发动猛攻,如此以来定有胜算。

  满座幕府纷纷劝说将军,如今士气低落兵士疲累,加之而今的战力已经比不得齐绍领兵的时候……不提齐绍还好,一提齐绍,原本动摇的将军铁了心要这么打。更拎出章明华和易水,直说他二人是齐绍领兵时训练出来的人物,战力自然是不容小觑,干脆点了他二人做奇袭之将,如此一来,幕府众人担心的兵力不济的问题便迎刃而解。

  众人无言答对,齐齐缄默。

  章明华出了列,领了将令,但却只说了一句,易水鲁莽不适合奇袭,可做接应之军。易水有些不满,本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章明华一个眼神给制止下来。将军思量着章明华的话,觉得十分有道理,便又改了主意,让易水做接应援军,由章明华作为奇袭主将绕后狄人。

  章明华领命出了帐,看着西边缓缓沉坠的落日,说了一句话:“易水啊,我想回家了。”

  易水一头雾水:“回家?平州么?”

  “不,”章明华笑了,“商州梅县。”

  “那你倒不如打回封州去,那才是真正的故土。”易水笑了起来。

  章明华却摇起了头,他看向易水,嘲讽一笑:“章明华此生此世,有何颜面去见封州战死的祖父与父亲?”

  易水哑然,不知如何接话。

  可他却始终记得那一日的章明华,孤寂的背影被拉得细长细长的,直到最后逐渐融入进垂暮的夕阳之中。

  14.我想回家

  绕后奇袭的风声最终不知道被谁走漏了出去。章明华的军队在绕后时中了狄人的埋伏,全军覆没。

  这般消息传到将军幕府时,易水是不相信的,他疯了一样冲出营帐,丝毫不理会后面将军“擅离职守,军法处置”的呵斥。

  “理他个鸟军法!”易水领着自己的兵翻身上马时怒斥道,“反他娘的!”

  于是一众兵丁起了哄,纷纷上马跟着易水闯出了营门之外,向着章明华遇袭的方向奔去——这都是齐绍的旧部。

  数千具尸身横陈在山坳之中,易水领着人一具一具地翻,一具一具地辨认,终于找到了已是弥留之际的章明华,他身中数箭,靠着执念强撑到了现在。他见到易水的那一刻,这口气便泄了,脸上绽出的是释然的笑容,他颤颤抬起手,从喉头挤出了支离破碎的六个字:“故国……商州……梅县……”

  之后……

  老客将酒盅里的最后一滴酒饮尽,将另一盅的酒祭往地面。随后才将陪着他一起吃梨香饮的坛子小心翼翼收了起来,栓回到了腰间:“没有人知道后来的故事了。”

  “那易水呢?”我问道。

  “易水?”老客想了想,随后微微一哂,“也死了。乱军之中,尸骨无存。”

  他站起了身,外面日头已经西偏,血红的夕阳开始渐渐向着群山之中坠落。老客回过头,冲我充满歉意一笑:“叨扰一夜,实在过意不去,今日故国往事既然已经讲完,老客我便要继续赶路了——我这老哥哥可等着回家哩。”

  我本想将他留下,却不知为何,喉头却像卡了块东西,怎么都说不出口,只好强笑着点点头,算是道别。

  老客将自己重新裹进了麻布披风中,此时外间起了秋风,又卷落下许多落叶,落到了老客的肩头……一如他来时的模样。

  我将他送到了门口,心中却突然有了种冲动,我稳了稳神,向着老客有些佝偻的背影大声道:“敢问老客贵姓?”

  他停住了脚步,蹒跚地转过了身,指着自己冲我笑答:“我啊,姓易。”

  我亦笑了:“老客,好巧。”

  他开怀一笑,忽而愣神,朝我拱拱手问道:“那冒昧相问,小掌柜高姓?”

  “我啊,姓章。”

  老客笑容乍凝,随后忽而爽朗欢笑:“是啊,好巧啊——”

  这笑声伴着他孤寂的、被拉得细长细长的背影,逐渐融入进了垂暮的夕阳之中。

  尾声.章同

  两天之后,我来到了故国的土地上,这里已经见不到昔年的和乐安定,只有寒鸦绕枯枝,不绝于耳。

  我向着北方前行着,兴许是冬日的缘故,这一路上人迹罕至,道旁草丛间,偶尔还能看见冻死的枯骨。这一路,我走了二十一日,才到商州梅县。

  如今这里死气沉沉,空旷的街道只有北风呼啸而过。我用了四五日的光景才找到章家的旧居,这里已经门庭凋敝,庭院破败,破烂不堪的大门,吱吱呀呀地在寒风中晃动。

  进入正堂,一柄青锋横架在案台之上,孤寂的灵位摆在它的前头。厚重的灰尘已经将灵位覆盖得看不出来上面的文字,我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章明华”三个字落入了我的眼中。灵位前头,放着个香炉,香炉里是三炷燃了一半便被风吹灭的香。贡品盘中,腐烂发霉的果子也同样被尘封起来。堂中摆放的烧纸钱的火盆里,依旧残留着些许余灰,而抬眼时,昔日的帘幕早已化得稀烂,在风中轻轻飘着,萧条和衰败,充斥在整个屋中。

  我出了正厅,转过一进之后,见到了一片已经荒芜的草地,稀疏的枯草簇拥着两座坟墓,一座是章明华的,另一座是个新坟,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木制的墓碑树立在它的跟前。

  我想了片刻,从包裹中取出笔,放出口中,用唾沫将它湿润,而后在上头落下两个字——“易水”……

  一切妥帖之后,我跪在了坟前,叩下三个头。而后将包裹中带着的干饼和肉干放在了坟墓跟前。忽而我笑了,看着那座墨迹未干的坟道:“老客,小子的梨香饮卖完了。只给老客留了一坛,可谁曾想,来时小子不慎失足,摔碎了梨香饮,老客切莫要怨小子才是——如此也好,梨香饮总是‘离乡’饮,如今不饮这梨香饮,来日老客再来这世间走一遭,便定然无需要离乡了。”

  话音落下,一阵微风拂过,我想,或许这是老客予我的回应吧。

  我回到了正堂中,取了些方才草地上的泥土,在灵位前撮土为香,恭恭敬敬行了大礼。纵然心有万千话语,可面对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却始终吐露不出半分。

  沉寂许久后,我绕过灵位,取下那柄青锋。只听得一声龙吟,长剑出鞘,犹如一泓肃杀的秋水,寒光凛冽。剑身映着我的眼,眼里透出的是从未有过的决然,我端详半晌,最后将它重新收入鞘中,刹那间光芒敛尽,寒意四散。

  我再度看向灵位,随后单膝而跪:“父亲,儿子去了。”

  寂静的屋中没有任何的回应,我沉默片刻,随后背起了青锋,转身离开。

  破旧的门在我身后仍旧传来“吱呀呀”的响动,我看向日头正劲的方向,此刻的日头也正将我的影子拉得细长细长,我笑了,举步踏入荒原也踏入了冉冉而生的朝阳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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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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