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走了(散文)



今年的夏天格外热,几乎超出了人们的承受范围。

城市像一个巨大的沙漠,我用防晒服裹住自己,才不至于晒得爆皮。而我的球鞋底因不得不与滚烫的地面接触,变得焦黄,散发出燃烧塑料的臭味。

我在这座时刻处于燃烧状态中的城市行走。在水雾与迷茫中,我看见高楼大厦逐渐缩小,仿佛被烈日吞噬。行人如焦急的黑炭,与我擦肩而过,洒下一滩滩可疑的水迹。我们正在融化。

许多人中暑,有人甚至晕倒在灼热的地面上,这是罕见的高温天气,到处可闻救护车的嘶鸣声。远在异乡的母亲教我防暑,告诉我从酷热走进屋时,要缓缓降低空调温度,才不会因温度变换太快而感冒。我谨遵母亲的教导,才能安全行走在上下班的路上。盛夏接近尾声,我一次都没生病。

我工作的地方位于商业区,是众多高大耸立建筑中的一栋。公司里的人越来越少,他们有的辞职,回老家避暑;有的干脆不上班,待在家拿工资混日子。我在这个空旷的公司里,经常能听到奇怪的声音。那是土块碎落的声音,喀啦,喀啦,不疾不徐,好像什么东西正在坍塌。每当这时,我便趴在工位上,闭着眼睛,观察意识的深处——那里荆棘正在生长。

“公司要倒闭了。”我的同事小蓝说。

“为什么?”我沉浸在空调的冷气中,打着哈欠问。

“因为夏天。”

“什么?”

“夏天要走了……”

小蓝走到落地窗前,小心翼翼拉开一点窗帘,仿佛在勘察夏天的足迹。

所有人都会走,但是夏天不会走,夏天是被焊在这座城市里的,连同那些高楼。

我故意等到天黑,踏着夜色下班,炎热如飞速准确的箭,直击我的心脏。

没人可以摆脱炎热的追击,即便太阳消失,依然有月亮代替它履行职责。我沿着上班的路线逆向而行,把热气甩在身后,钻进楼道,缓慢爬上三楼,开门进家。这里是我的家,一个简陋的一居室。我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边听电视边看窗外的城市夜景。

城市是什么样的呢?很多土地和树木包围很多钢筋铁骨,很多道路包围林立的高楼大厦,很多个家叠放在一起,很多人被圈在很多眼睛里。我便是其中一个。

我不顾母亲的禁令吮吸一根冰棍。新闻播报员的声音响起。她说最近世界发生了很多事,有森林大火,也有建交成功。一朵花在全世界肆虐,人们团结一致,终于要把这件事解决。股市的情况不好,公司纷纷倒闭,可是新机会脱颖而出……细碎的语言让我心烦。冰棍已吃完,我用纸巾拭去汗水,把空调调低两度,为自己倒了杯啤酒,给母亲打去电话。

回铃音结束,我听到母亲的声音,我的声音替我做了决定:“妈妈,这里太热了,我该怎么办?”

母亲在那头沉默不语。

唯一的办法就是上班,不停工作,不仅因为我需要钱,还因为我需要有东西对抗无聊。

不仅如此,还有我的欲望如气球,越吹越大。我想要买一间有美丽窗户的房子,我想要数不清的柔软裙子,我想要把鸡尾酒吧里所有古怪的酒尝个遍,我想要夜色和音乐围在我身边。我还想要高耸的权力之剑,沸腾的名利场,温热的私语,不停止的狂喜。我想要的和我不想要的夹杂在一起,在银河中翻滚。

我最想要的是他。可是在现实世界中,我们从未在一起。

我张开手掌,看见隐形的种子在掌心安好。于是我站起身,把空啤酒罐扔进垃圾桶,打开冰箱,看见一听孤单的可乐,并无啤酒的影子。我关上冰箱门,坐在沙发上发呆。

何不去酒吧喝一杯?这个念头冒出时,吓了我一跳。我不知道巨热来临后的酒吧会变成什么样。但是,为何不去看看呢?

我迅速换好衣服,带着钱包和钥匙,走出家门。恍惚间,我在小区口叫了一辆出租车。去哪儿姑娘,这是司机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去喝酒,去喝酒,有人吟唱。曾经的夏夜在我眼前浮现:荧荧烛光,漂浮的灯笼,黑色的树影和柔软的风,毛豆与冰啤酒,路边小摊,有人喝醉靠在树边呕吐。大喊,大笑,跳动的黄色荧光,刺激的新鲜香气,桃花与哈密瓜,燥热沉没于深夜的宁静。

温度越高,城市的夏夜走得越远。我下了车,等着出租车在我后边卷起一股旋风。我进入那栋建筑,曾经的蓝色花园,白色椅子和纸醉金迷的天空,如今只剩空洞。有几人不怕热,坐在吧台边喝酒。我在热浪中蹒跚前行,只渴望一杯解暑的长岛冰茶。人们都去哪儿了呢?你知道一切都会消失的,母亲握着金币对我说。可是我没有金币,只有种子。我坐在吧台边,用种子换了酒。长相酷似他的服务员端酒来,我一饮而尽。这个时候,我的世界回来了,这是人山人海的海市蜃楼。

“这里太热了,喝几杯就回家吧。”他扮作服务员的样子对我说。他是蓝。

“可是我还没醉。”我喝下龙舌兰,酒却没有流进我的胃里,而是落在我的座位上。

然后,蓝变成了小蓝。是我的同事小蓝姑娘在对我笑。在混沌的孤独与酒中,宇宙颠倒过来,我是倒挂在地面的蝙蝠。

“夏天要塌了。”小蓝对我说。

可我不相信她的话。夏天不会塌,只会软化。夏天是循环中的一环,是南方与火,是昼夜的昼,是万物的前提。夏天不会消失,只会越来越沉重。

但小蓝的话不是完全没道理。“塌陷”真实存在,它存在于我的身上。我正在塌陷,或者说,是我心的表皮正在坠落。心,这颗满是刺的难缠东西,此刻正被撕去伪装。一颗真正的心,纯净的、本真的、永恒的心,它就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

当我看到家里的裂缝时,更证实了我的观点:这是心的剥落。周日的早上,我在冰冷的空调风中醒来,打着冷颤走到窗前,开了一点窗——酷热像剑,冲进我的屋子。我让热气尽情在屋中挥洒,走到冰箱前,拿出昨晚吃剩的披萨,放进微波炉里叮热,然后我看见地板上的裂缝。

那是本不应该存在于那里的裂缝,像一道深深的伤疤,我必须小心跨越,才不至于掉进地底。但是,这道缝的存在并非无意义,因为在黑色的深处,我看到了一点绿色。

我兴奋地拨通小蓝的电话,说:“你快来我家,我家里长了一棵树!”

没想到,蓝在电话那边不耐烦地说:“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我不想再伤害她。”

是酒精还在控制我的身体,还是孤独在我体内横蹿?我顿时失去一切生气,呆坐在沙发上,直到黄昏。

我想不到别的办法,只能去上班。可现在离上班还有13小时25分钟36秒。我只得求助于时间。于是,时间化为魔鬼给我开了恩。在我周围,空间如墙皮簌簌落下,我一睁眼,已穿戴完毕,拿好背包,准备出门。我欢快地走在被热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马路上,心生一计,意欲寻找树的影子。可是路边并不是没有树,只是没有可以真正称之为树的意象——它们是一根细小的木棍和一丛边际快要融化的叶子团组成的、勉强可称之为树的东西。而真正意义上的树,早已从这座城市退出。

我在惊讶中节节败退,直退进公司里。原来这才是事物的本质——树的陨落。之前的杨树、槐树、梧桐树、龙爪槐,都去了哪里?小蓝穿了条蓝裙子,像只蝴蝶飞来飞去。我在冷气中昏昏欲睡,又听到喀啦喀啦的声音,这次更为响亮,几乎可说震耳欲聋。这里有一道选择题:是安心禁锢在公司,还是出门寻找声音?思想是过于灵敏的按钮,我的思维刚一偏侧,身体便出现在大厦的一楼。我只得走出大厦,寻找声音的踪迹。

喀啦,喀啦——

耸立的高楼是巨大的,它们紧挨在一起,俯视着我,看我如何走出迷宫。

喀啦,喀啦——

大厦代替树,投下阴凉,几个人聚在一起抽烟。

喀啦,喀啦——

除了喀啦声,还有很多别的声音:工地施工的声音,车轱辘飞速碾过马路的噪音,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遥远的风声……这是城市启动的声音,代表它还活着。在这些声音中,喀啦声根本不值一提。

我放弃了寻找声音的来源,因为在这片钢筋铁骨的丛林中,一切都是如此绚烂,喀啦声失去了它的魅力。我被迷惑了,就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被怪兽般的高楼压迫着,头晕目眩地下跪表达尊敬,却实在不知信仰中的神到底在哪里。

我很想蓝,思念变成一种习惯,可我不能再给蓝打电话了。

当孤独像一尾鱼,沉浸在我深沉的心海中时,我喝酒,期望酒精可以把鱼赶走。于是,今晚,我再次拿起酒杯,坐在自家沙发上,蠢蠢欲动。房间静得出奇,只有那道地缝在暗暗发响。我打开电视,调大音量,让电视剧的声音掩盖我心中鱼的酣睡声。然后,我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却只看到:妈妈、蓝、小蓝。“蓝”字的边缘已模糊,看来,他是接下来要离开我生命中的人。突然,我有一种出逃的冲动,于是给妈妈打去电话。

“妈妈,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那你去哪呢?”妈妈担心地问。

“我想去A城。”

“可是雪花纷纷下坠形成雪崩正阻挡你的去路。”

“那去B城也好。”

“可是黄金纷纷融化成金河正填塞你的通道。”

“这里没法待了,妈妈……”我快哭出来了。

“孩子,这不是选择,只是事实。”妈妈叹了口气。

挂了电话,我擦掉眼泪,平复了心情。妈妈说得对,我没法离开这里,这是我的家,有我赖以生存的一切。只能喝酒,再想想白天的工作,或者看一集美剧放松心情。就当夏天不存在,我们即便身处地狱,也能活得坦荡优雅——我优雅地走到客厅,站在裂缝旁良久,凝视深渊,推断那颗种子成长的速度。突然,我觉得很羞愧,接了杯滚烫的开水,向深渊投去。然后,一种比羞愧还沉重的情绪向我袭来,让我仓皇逃到卧室,用被子把自己裹住,期望逃到睡眠里去。

夜晚,我在半梦半醒间听到喀啦喀啦的声音,那个声音如此悦耳,充满生机,我才知道,原来这是种子生长的声音。在我的梦中,地球的伤口正在愈合,新鲜的嫩芽长在它斑驳的皮肤上。

“听说你想把家里的种子烫死?”小蓝疑惑地看着我说。

我被戳到痛处,沉默不语。没想到小蓝不依不饶:“你知不知道这很愚蠢,没人能阻止事态发展。”

“我只是不想与众不同……”我小声辩解。

“这是什么想法?”小蓝面有怒色,尖声说道,同时大手一挥,像是打开了一片隐形的窗帘。我顺着小蓝的手臂看去,惊讶地发现在办公室的地面上,大大小小匍匐着数个裂缝,绿色的嫩芽正从缝隙里钻出。我惊讶的并不是同事们对这种境况置之不理,而是这里的情况远比我家里的要超前很多。因为这里已有绿色了,而我家的种子还只存在于意识中。我吓得立刻站起来,不顾小蓝的挽留,逃出办公室。

看来,在不知不觉中,世界已抛下我了。我带着习气的眼镜,完全没发现这些变化。现在,我脑海中的天空改变了颜色,另一个真实的世界出现在我眼前:急躁的电瓶车,红绿灯,带着防晒面纱的骑自行车的妇人,噪杂的鸟叫,立交桥滚烫的地面,“今日大甩卖,全场三折”,售楼小哥将一辆摩托车遗留在店门口,蒲扇与冰柜组成胡同里的风景,耀眼的天光,喀啦、喀啦的声音,到处是地缝,各式各样的绿苗,没人在意,高级西餐厅里的蛋糕等待人品尝,护城河的水是绿色的,垃圾,轰鸣,三室一厅全款只需三百万元,招洗碗工,越来越热,可人们浑然不觉。我的汗水浸湿衣裳,我像是一个被水鬼侵袭过的人。

内容太多,无法消化。我踏进很多可能性中,想着也许应该去冷饮店吃杯冰沙。“喀啦、喀啦——”的声音震得我头痛欲裂,我想给小蓝发去微信,让她来救我,可是我被热得头晕眼花,怎么也找不到小蓝的微信。我狼狈地回到家中,脱光衣服,打开喷头冲冷水澡,水却没有预期的那样可让我降温。我于是关掉喷头,擦干身子,裸身坐在沙发上嚼薯片。然后我突然发现,我并不反感这个声音,相反,我还有些期待。

小蓝说得没错,一切都要改变了,可这不是谁的过错。我们曾去郊区游玩,看着欢快的鱼儿为我们而死,躺在巨大的锅里。我们毫不在意,只期望尝到美味。我们回家,看到血腥的视频,心惊胆战,发誓再也不吃鱼,然而本能的心性却让我们墨守陈规,再次去往郊区、景区吃鱼。没人能插手,这是个循环。也许该配一点酒,因为我们还有爱。我爱那个高大的男人蓝,可这又是另一个圈套。

天色渐暗,我像一个婴儿,光身蜷缩在沙发上。我看见母亲向我走来,为我挑选了一件漂亮的裙子,替我穿上,教我说话,告诉我该如何孕育生命。“你要去顺应,而不是反抗。”母亲温柔地劝我。一眨眼,她不见了,只剩空虚。不过,她毕竟是我的母亲,即便只说了一句话,也让我掌握了宇宙的要领。我如梦初醒,戴上漂亮的首饰,穿上高跟鞋,走出家门。又是那个出租车司机,坐在飞毯上,朝我飘来,问我去哪儿。流动的念头将我们带往熟悉的地方——蓝色花园。我下了车,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这里热闹得如同游行。白色的羽毛飘在空中,灯光乱闪,果香四溢,这是喧嚣之夜。女孩子们牵着手,从四面八方走来。水烟从深巷飘出,还有低沉的爵士乐。这是巴库斯之夜,谷物之神在向我招手。我随着人群,涌入花园,进入电梯,上到四层。爆烈气息与闲言碎语冲出魔盒,弥漫在空中。眼前是一片人山人海,无数只脚踩来踏去,裙裾翻飞,腿毛像黑夜中的刺。五彩灯光点燃了这里,还有远处的霓虹灯,高大酒店的射灯,庞然大物似的灯箱招牌,赛博朋克的夜景。无法描述这个夜晚,混乱与妖娆中夹着一丝神圣。“因为酣醉是神圣的。”有人拉过我的胳膊,把我带到一处空位。是蓝,穿着西装的蓝,长了一副小蓝的面孔。我无措地坐在沙发上,等待蓝为我端上长岛冰茶,却久久不见蓝的身影。想到蓝终于要离开我的生活,我难过得流下泪水,落到银色的烟灰缸里。突然,聚会陷入高潮。女人们脱下鞋子,到舞池跳舞,男士们在座位上抽雪茄,唉声叹气。我隐隐看到,在遥远的尽头,接近月亮的位置,有一个人在缓缓挪动。于是我知道了这个夜晚的意义。这是最后的狂欢,所有人都要说再见。在最浓厚的夜晚,我们饮酒作乐,仿佛没有明天。慢慢的,我喝醉了,蓝的影子在我面前闪了又闪,最终消失不见。晃动的黑影与抛洒在空中的钱币是最后停留在我视野中的东西,我在母亲的怀抱中睡去,看到了月亮——那个虚伪的圆。

第二天,我在宿醉中醒来,头痛欲裂。我眯着眼睛,挣扎着站起来,想走到卫生间洗把脸,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有东西绊住了我,让我狠狠摔在地上,我睁大眼睛,惊异地发觉那是一根粗壮的树干。一棵完美的树,从裂缝中伸出来,有严峻的树枝与蓬松的树冠。树叶挡住了我的鞋柜,枝枝杈杈占据了我的空间,一声清脆的鸟叫响起。

在强烈好奇的驱使下,我拨开繁重的树叶,打开门,疾走下楼。果然不出我所料,世界变了。

不知是小蓝的预言成了真,还是昨晚的聚会应了验,这个城市焕然一新:路面上遍布了大大小小的裂缝,有的裂缝中长出嫩芽,有的裂缝中长出小树,有的裂缝虽空空如也,但也定会效仿它的同类长出树来。我家中的树是一位国王,它用意念操控同类,让它们越来越强壮,直至占领整座城市。

我漫步在街上,吹着习习凉风,看着高楼大厦的边缘逐渐模糊、缩小,盘算着它们何时隐退。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忧伤,游走于四季的时针,孤独地停留在时间的缝隙,慢慢衰老、死去。

我站在公司楼下,茫然地看着这座只有三层楼高的、融化了的十二层大厦,想象着人们在其中忙碌,却不知明天在哪里。他们越走越远,只留我一人,看着这个循环,毫无办法。

我知道,过不了多久,树将成为这座城市的主角,高楼大厦会正式退场,变成不起眼的装饰品。不过,这不是永恒,也许十年,二十年,一百年,高楼大厦会重整旗鼓,返回城市,开启全新的统治。

只是现在,夏天要走了——我抬起头,看见第一片雪落下,像一朵精美的花。

寒冬将至,我的心渴望寒冷。


作者:小珂,1988年生于北京。小说散见于《收获》《十月》《天涯》《大益文学》《西湖》《长江文艺》《青年文学》《青年作家》等期刊,其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佳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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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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