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凝辉.哈尔滨百年江湖16

因疫情延至2021年夏的欧洲杯，三狮军团英格兰队首次进入决赛。让我更高兴的是在英格兰的助威团中看到了衣冠整齐、神采奕奕的加斯科因。喜欢加斯科因，源于1990世界杯半决赛英格兰队被西德队淘汰后他那像孩子般的哭泣。对于这位前英格兰队传奇球星的消息，一些媒体这几年都是关于他酗酒的报道，配图都是因酗酒引发他虚弱的身体及不符合年龄的苍老颓废的照片。某一时刻，我都担心，在看到加斯科因的消息就是他离世的报导，尽管心里已经有所准备。目前看来，加斯科因已经走出他心中的阴霾，重新振作起来。祝福他！至于冠军的归属，都无所谓了，只要双方能贡献一场令世人赏心悦目比赛。

1972年，西德足球队夺取欧洲杯。同年，在西德慕尼黑，还举办了第二十届夏季奥运会，只是这些重大新闻尚与当时衣食有忧的中国人无关。那一年，人们所知的国际大事是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西班牙奥班奈拉夫人，伊朗王后巴列维夫人访华。还有一只法国摄制组到中国拍了一部展现中国风情的纪录片。这只法国摄制组原本想在中国穿越沙漠，高山，湖泊，自由行走，深入腹地展现中国原始面貌。但现实与理想相差甚远，那时中国有很多地方都是非请莫入，所拍的地方大部分都经过街道或上级批准，有所准备，雕琢的痕迹过于明显。这部取名“中国”的纪录片向国外展现了1972年那个时代中国的精神面貌，同时，有部分隐秘偷拍的镜头也记录下街头市井中的芸芸众生。在胶片胶卷异常珍贵的年代，纪录片〈中国〉给我们留下很多值得回味的珍贵片段。

远在天边，黑龙江保安昭监狱集训队的袁克夫，正在集训队接受严格的管理，对这一切都无从知晓。眼前高墙电网，院内套院，抬头仰望，就是一小块蓝天，强烈的压抑感整天在袁克夫心头徘徊。集训队的王指导员看到袁克夫入狱登记表上，特长一栏里写有美术，书法，便让他参与绘制监狱内的宣传画，板报。当时，临近十一国庆，袁克夫画了一幅“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二十三年”，画中巍峨的天安门，华表，围绕着天安门的苍松翠柏和万年青栩栩如生。这幅画的精美程度引起了管教科的重视，在狱中引发了轰动。管教科的梁干事提出让袁克夫长期留在集训队，这引起“火牛子”霍福成极大羡慕。集训队虽然严格，但伙食真好，为了尽快恢复以前犯人在押期间消耗的体力，在集训队期间，每天中午和晚上都有肉。中午每人一大勺猪头肉拍黄瓜，晚上一大勺红烧肉。霍福成只要有吃的，还吃的好，并不在意头顶上的蓝天白云是否广阔，他倒真的希望能有项专长，好能长期留在集训队，吃的好还减刑快。面对森严的狱内环境，霍福成并没后悔齐齐哈尔车站那千载难逢的逃跑机会，反倒有种很安心活在当下的心态。袁克夫丝毫没有向他提过抱怨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这也是他的性格。

来自黑龙江省四面八方的犯人很快在集训队熟络起来，袁克夫在这碰见了在牡丹江少管时期的好友，佳木斯人魏广德。

佳木斯市是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的三江交汇之地，土地肥沃。1934年，伪满洲国为了显示“幅员辽阔”，把东北划分十四个省，其中的“三江省”省会就定在了由县村屯组成的佳木斯市。1983年11月，佳木斯市改为省管市。佳木斯不光是黑龙江省粮仓中的粮仓，由于民风剽悍生性，在八十年代还被人称为“賊城”。魏广德是佳木斯“五虎”中的老三，五虎老大张连生，老二刘自荣，老四常麻子常德文，老五蒋荣曾在佳木斯大名鼎鼎横行多时。

“老三，啥事来的？”袁克夫看着身材欣长的魏广德挺高兴，过去握了握手。

“打架，伤害，还有偷窃。”，魏广德微笑，笑得有些腼腆，全不是在牡丹江少管那飞扬跋扈的样子。

十年前，这个佳木斯“五虎”中的老三在牡丹江少管是个风云人物。魏广德性格直爽又讲义气，和袁克夫相处甚好。他是脾气暴躁，在少管所经常打架，动手的频率比袁克夫还要高，被称为牡丹江少管所一对好战分子。

少管所是最不好管理的地方，人不冲动枉少年，少犯更是冲动不计后果，有时一个眼神对上，就大打出手。少年人又都脆弱，一旦碰到更为强悍的暴力，又都束手无策，选择逆来顺受。牡丹江东宁“蛤蟆”，“国忠”两人凭野蛮凶狠在少犯中称王称霸，每天以整人为乐，袁克夫和魏广德忍无可忍，两人联手奋起反击，终于打掉二人的嚣张气焰，从此在少管所在未受到欺负。

时过境迁，两人已从少年成长到了中年，性格都有很大改变，变得成熟稳重甚至难以捉摸。和袁克夫交谈了一会，魏广德眼中又重现光彩，他四处瞅瞅，握了一下拳。袁克夫理解他的意思，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是靠拳头说话的时候。

三个月严格紧张的集训马上到期，袁克夫受不了这种严格管理，在霍福成疑惑不解的注视下，拒绝了教导员想让他留在集训队的建议，要求下队，被投往“六三农场”一分场，霍福成被投到二分场。哈尔滨太平区人民医院的大夫“牛角”牛建波因为是医生，被安排在一分场卫生所改造。袁可夫和魏广德同时被分在一分场的三中队，三中队有近三百人，带排的是鹤岗的老贼王福林。

自古以来，监狱的传统就是以犯人管理犯人。所以，犯人之间的等级森严是管教干部们乐于看到的，他们绝不会喜欢看到犯人们和平相处亲密无间，一旦那样，心齐的犯人整不好就会集体“闹”狱，“炸”狱。监狱又不同看守所，只是简短的遭遇一阵后就各奔东西，在看守所可凭着强健的体魄，武力，和在社会上的名气逞强霸道过几天好日子。在监狱，那就要长年累月在一起生活，光凭一时之勇也不是长久之计，主要还是看平常的为人处事。与八十年代相比，七十年代初的监狱和劳改农场相当正规。那个年代，每个家庭生活水平都是一样，谁家也拿不出一点额外的钱给犯罪的亲人改善伙食疏通关系。在没有利益关系这个前提下，一切都正规化按程序办事了。当然，靠近政府，是能在近三百人的队伍里脱颖而出，“带排”当“总指”的先决条件。

王福林把新人底细摸的很透彻，当天就找袁克夫谈话，目的就是让有一技之长袁克夫跟着自己靠近政府。袁克夫目的就是找机会逃跑，他说什么就答应什么。王福林很高兴，本以为这个“老改造”挺难缠，不好说话，没想到会这么快对自己言听计从。王福林说，在“六三”农场一分场，光能写会画不行，还得过一个劳动关。

“咋过都没事，你就看我‘大山东子’行不行就完了。”，集训队伙食彻底恢复了袁克夫的身体，他也想迅速在一分场“立棍”，不管咋样，先得到管教认可，也能对自己逃跑大有帮助。来一分场当天，他仔细观察了周边环境，一分场是一个大院，院南侧，是并排九幢犯人宿舍，每中队一幢，约容纳三百人。宿舍前方是运动场，西面是食堂和管教办公区。这些，都被一圈近两米高的铁丝网围着，铁丝网外一圈，还有水沟，水沟的再外一圈，是四角带炮楼的高墙，厚厚的墙体上，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来回巡视。通向生产区的大门是往外走的唯一通道，大门口的警卫更是戒备森严，警卫室的右前方，就是解放军部队驻地营房。想在这种地方逃跑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只有通过表现，与管教搞好关系，放松警惕，安排任务的前提下，才有机可乘。

王福林看袁克夫这么“爽快”的听话，丝毫没把能写会画的一技之长当做偷懒的手段，当即对他印象大好，也想尽力帮一帮他。王福林说，马上要抢收水稻，三中队要组织一个四十人的突击队，取名“飞刀队”，问袁克夫手法怎样，能不能参加。

袁克夫一笑，说别看我没专职干过农活，可我有体力有速度，在“老店”也玩过镰刀，我报名，你放心，不管别人都是啥水平，我老袁绝不会打狼〈最后一名〉。他的信心和斗志感染了老三魏广德，不甘人后的魏广德摩拳擦掌说，算我一个，我也报名参加。

两天后，凌晨四点半，秋风萧瑟，晨曦微露。三中队四十名精壮汉子在大操场集结，人人都戴着绑腿手套，一身轻装，在中队长，教导员，当班管教目送下，士气高昂的“飞刀队”列队出发。吹着口哨指挥的王福林在大门口报了一次数，在通往稻田地的路口，又在数名端着半自动步枪，轻机枪的解放军面前，报了一下人数。随后，在六名解放军看押之下来到稻田。袁克夫看到，在干活时，来回游弋的解放军毫不放松，严密得看守下各个方向都没有死角。哨音一响，他也不想那么多了，低头弯腰，手挥镰刀，使出全力收割。

当日下午两点，三中队“飞刀队”提前完成全部生产任务。经清点，袁克夫的收割量在四十人里排名二十一，魏广德排名二十七。当晚，两个新人就受到表扬，“劳动关”就这样顺利通过了。劳动关一过，就证明袁克夫和魏广德在心里上靠近政府，中队长和教导员开始循序渐进的做二人的心里工作，同时，还得充分发挥袁克夫能写会画的特长。三中队的所有宣传板报都由袁克夫来写，他申请魏广德担任助手，这样，二人就不像其他人那样日复一日的下地劳作了。农场的伙食比较集训队有着天壤之别，集训队让你恢复体力，就是让你在这拼命干活，农场不管那套，只要吃饱有力气干活就够了。

春播，秋收，冬天修水线，艰苦忙碌的日子一晃而过。得到中队领导信任袁克夫和魏广德左胸前缝上了三角型的牌子，牌子上书“杂工”两字，有了这个牌子，可以各处随意走动了，但此时，两个人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胸口这个牌子让两人在农场的生活非常惬意，春天，在刚刚开化的小河里捕鱼，品味鲜美的鱼汤；夏天，不但鱼肥味美，还能欣赏广阔的草原风光；秋天，农场果园瓜果梨桃飘香，吃的不亦乐乎；冬天，也能读书看报度过枯燥时光。不仅为此，更主要还是袁克夫与管教鲍杰日久天长的接触中，产生了深厚的友谊，哈尔滨知青出身的鲍杰对他极其信任，就冲这份信任，讲义气的袁克夫也不能因为自己的逃跑对鲍杰产生负面影响。

进入冬天，袁克夫身上“担子”进一步加重，他负责了整个“六三农场”宣传队工作，按狱方要求，准备筹办一台节目迎接1974年新春佳节。

六三农场宣传队二十多人，个个身怀绝技，千里挑一，器乐的刘永贵，齐齐哈尔武丑王仁宽，鹤岗的演员蒋兆和，阿城伤害罪进来的朝鲜族乐器高手李向峰，还有来自沈阳军区文工团的滕学礼等。袁克夫结合当年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形式编写了节目，用大型“锣鼓群”的表演方式：“批林批孔战鼓敲，气势磅礴震九霄。红色电波传喜讯，党内走资派被打到…………”。排练阶段一切正常，谁知到了正式演出那天出了问题，沈阳军区文工团滕学礼表演节目时突然躺在了地上，现场哄堂大笑。

节目演砸了，滕学礼给出的解释就是累了，晕倒了。傍晚，重大节日才能吃到的八道丰盛菜肴摆在桌上——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白菜豆腐，牛肉萝卜，红烧带鱼，凉拌萝卜丝，手把羊排，拔丝土豆。袁克夫上火，觉得丢人现眼，心情恶劣的他对这些菜看都没看一眼，罪魁祸首滕学礼倒是盘腿高坐，欢吃欢造。

“滕学礼，你他么咋还有脸吃那。”，袁克夫看着这个厚脸皮气不打一处来，“你吃多了不怕累死啊”。

“我乐意，你能把我咋地。”滕学礼仰着他那苍白的脸，嘴里塞的鼓鼓囔囔，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袁克夫气往上冲，照他脸上就是一拳。这一拳打在滕学礼的眼眶边缘，眉骨破裂，满脸是血。军人出身的滕学礼没能还手，这次他是真的晕了。宣传队俩人把他送到诊所，“牛角”牛建波知道是袁克夫打的人，没声张，快速缝了两针，敷上了一片雷锋努尔，又给吃了两片土霉素，说没啥事，就让俩人送了回来。其实也真没啥事，袁克夫并未使多大劲。

“你别鸡巴装了啊！”，袁克夫看着躺在床铺上哼哼唧唧的滕学礼说，“明天还得演，你就是死，也给我死在台上”。

第二天，还要在各分场巡演，临时也找不到人，袁克夫看着滕学礼越想越气。这小子，关键时刻撂挑子，就是有目的的针对自己。平时，很少搭理这个滕学礼，这个人实在不配称为一名军人，犯的罪都不好意思让人说出口。

26岁的滕学礼，身高一米七五，白白净净文质彬彬的，凭着一手“大阮”，“中阮”等弹拔乐器的出色水平，入选了沈阳军区政治部文工团。在文工团里，有很多活泼美丽的女文艺兵，这些女文艺兵或者能歌，或者善舞，都是精挑细选进来的。按理说，模样不差又有才华的滕学礼老老实实找一个好好恋爱，也不是难事，可他不知怎么想的，对这些女兵产生了阴暗心理。挺长一段时间内，女兵的内裤总是丢失，开始，并没有引人注意。可后来，丢失的频率越来越高，军用物资也是有严格数量控制的，无可奈何下，女兵们只好含羞向连长报告。连长决心破案，采取了“引蛇出洞”的策略，在表面上装作与以往一样没任何事发生。风平浪静终于引出了这个专偷女兵内裤的贼，竟然是外表道貌岸然的滕学礼，他被守株待兔的士兵当场人赃俱获时，胸前衣襟里已经塞进两条裤衩。滕学礼如实交代了问题，在他的宿舍被套里，搜出来藏在里面的二十多条内裤。据他交待，他就喜欢嗅上面的味道，同舍的人也证实，滕学礼的头，整晚整夜的缩在被子里。滕学礼因流氓罪被判刑五年。

滕学礼认为同样都是犯人，你袁克夫平常待答不理的，不该瞧不起人，阴暗的心理促使他借此机会报复袁克夫。

第二天清早，袁可夫组织宣传队准备当天巡演，说今天不能再出差子了。特意叮嘱滕学礼，心态正常好好演，滕学礼嗯嗯两声含糊答应了。

演出开始时，袁克夫在后台跟戏曲组说戏。不成想，这个滕学礼偷摸的在眼角帖了厚厚的一层药布，一上台就引起台下农场领导的注意。

滕学礼的节目演完，领导派人叫他过去，问脸是怎么弄的，他当即说是被袁克夫打的。领导发怒，当场就严厉的批评了袁克夫，并宣布要给他记过处分。

“你这个人太卑鄙无耻了，净搞小动作。”回到监舍，袁克夫指着缩在床铺上的滕学礼说。

这次，滕学礼没敢吱声。从外面进来的魏广德要揍他，“揍他？那是便宜他了！”，袁克夫从腰里拽出绳子，把滕学礼捆了个四蹄朝天，拎着滕学礼来到监舍后面，一脚把他揣到排水沟里，说，我宁可加刑，今天也要整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