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纪南城》-《楚人的世界》导演手记

《楚人的世界》导演手记

尹利群

2022年5月25日，下午，江汉运河的水泥河堤上，我拿着gopro想拍摄一个空镜，然后脚底一滑，酷嚓一声，我掉进了河里。河水很温和，我很害怕。后来上了岸，我发现我指甲缝里全是青苔和泥土，那是我紧紧抠住光滑水泥斜堤的结果。那条裂缝异常细小，我用指甲抠住它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概率，一半的概率是我爬出水面，够到岸边救我的手，另一半的概率是我滑向河道中央，滑向未知。我一直相信的无常和偶然，在那一刻发生了作用，它不断告诉我，别看就是那么轻轻一滑，它可能会弄死你哦。

我在河里扑腾的样子一定很丑，特别是当我听到运河管理处的彭总在岸上大喊：完了完了，上不来了上不来了。后来我抠住那条裂缝，被旱鸭子制片陈三金拉上岸，缓了一会儿我才想起来，我是会游泳的啊！现在第二集完稿了，经历了各种手忙脚乱全七八糟七上八下，我也是缓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我本来就会游泳啊！那天集体看片的时候，我也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万事都有遗憾，万物都有裂痕，要不是那道裂痕，我们怎么上岸呢。

【一】水

第三集导演，被我们称之为“卓越的人类占星师”的汪湘的微信签名：水利万物而不争。水，真的有很好的品质，比如总导演就有一双五十多岁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当他用水汪汪的眼神看着我，让我参与《看见纪南城》的项目时，我就感觉这个事情有点水。电视纪录片，我可能真的是一个新手。他说，来，做结构表。我说，好的。所以什么是结构表？

时间到了，各集导演分别阐述各自的结构：现实扣子、历史切点、专家采访、文物史料、模拍......他们讲的眉飞色舞，我在下面听的七荤八素。我最后一个上，勉强讲了一半，第五集的导演甘昕说，怎么感觉像论文？

然后过了几天，老纵在泛海CBD的星巴克里，对着重新弄好的第二集结构表说，可以，第二集就从水做起。他兴致勃勃地跟我描述：你要找一片滩涂，然后我们在滩涂上做一个城的模型，然后酷嚓一声，一条河进来，再酷嚓一声，另一条河进来......

好，酷嚓一声（这声音好熟悉），第二集就这样开始了。

【二】河

第二集的名字叫做《楚人的世界》，主要是讲楚人生活的。二千多年前的南方大都市纪南城，生活在其间的人们，体验如何？拥挤吗？他们的房价高吗？节奏快吗？焦虑吗？他们幸福吗？这是在最开始，我依赖直觉去思考的方向。我甚至想要用一套依赖现代文明形成的标准，去考察当年的那座城市，比如幸福指数。然后我马上遇到了障碍——纪南城留下的生活数据太少，根本没法支撑这样的考察。那怎么办呢？而当我带着疑问，去询问总导演。他老人家说，这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一部纪录片该如何去思考？这是我首先要去解决的问题，否则我没法去做后面的事情。我们常说，摸着石头过河，好，那就先摸一摸那些石头。

第一块石头——表达，你想说什么？电视纪录片也可以有作者式的表达（此前我的观念里，这类片子要么没表达，要么也只是官方表达），这是我弄明白的第一个事情；第二个事情是，不管时间和境遇怎么改变，人依旧是人，所以与其去追问历史，倒不如关照当下；所以当我思考，纪南城里有什么，城内的市民幸福吗？我要先看看，我们的城市里有什么，我们幸福吗？想明白这些，我在稿子的开头，写下了三个问题：是什么造就了城市的繁荣？是什么让城市具有吸引力？又是什么让城市变得伟大？我想通过第二集，去回答一下这些问题，或者更准确一点说——去发起那些问题。

第二块石头——态度，你是正面表达还是侧面表达，还是用不表达来表达？对于片子来说，“讲话”的态度，也是非常重要。理性、怀疑、悲悯、愤怒、热烈、克制、炫耀、淡然、笃定、讨好，嬉笑怒骂皆是态度。我想在第二集建立一种什么态度？非常遗憾的是，我对这个问题太后知后觉了；由于经验和能力的问题，我在“完成”这件事情上花费了大量的心神，以至于当我剪完架子的时候，才猛然发现，我的态度呢？我看待和表现司城建城、荆州以及深圳的现实段落、以及那些文物，应该有一个更明确一点的倾向，而现在只是它们组织起来了而已。态度决定气质。我甚至觉得，作为导演，态度比什么都重要。我还要花很长时间去实践，如何在纪录片里呈现态度，希望下一次能够有那么一点点。

第三块石头——材料和手段，你用什么来支撑你的表达？找材料对我来讲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因为在一大段时间里，我不知道该从何入手。我要讲的东西在心里越来越清晰，但我用什么来讲，却完全没头绪。要用什么去建立现代生活与那座消失了两千多年的城市之间的联系？唯一正面描述过纪南城景象的只有东汉桓谭的一句：楚之郢都，车掛轂，民摩肩，市路相交，号为朝衣新而暮衣弊。然后就是文物，以及与之相关的现实人物。找材料的时候，需要想象力，不要自我设限，先得敢这么想，然后再来考虑如果放进结构里；再就是需要头脑清醒，在我们自认为找到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东西时，马上就要跳出来想，观众关心吗？观众为什么要看你的这个东西？它有魅力吗？它的魅力是什么？比如我们在拍荆州城南污水处理厂的时候，我就一直没弄明白，这一段的魅力在哪里，所以拍的时候目的性很模糊，拍完当天就有很大的挫败感。而对于这个问题的思考，应该是贯穿到每一个镜头的拍摄上。

最后是材料与材料之间的关系，“散的出去，收得回来”，如果拍摄的段落发散的不够，那么信息量的提供就会成问题，但如果只散不收，就会产生极大的跳跃感，会导致观看的疲惫和混乱，并且最致命的是，这会使得那些跳出去的段落变得刻意，影像怕就怕刻意。而“收回来”的方法有很多，有的是靠结构和信息的前后关联，有的是靠情绪和情感，这也比较考验一个导演对材料和叙事的把控能力。

第二集完片之后的某一天，总导演突然跟我说，纪录片有三板斧：一条有趣的时间线、发现更多的细节、制造更多的声音。好啊好啊，概括的真好啊，但您能早点说吗？

第四块石头——调研和执行。调研非常非常非常重要。前提是先想清楚自己要什么，否则调研将变得非常低效。第二集的调研是不充分的，也导致拍摄时候的设计，更多是依赖临场判断，每次拍完我都不满意。这对于团队来讲是最困难的，比疫情封控啊、掉河里啊等都要难。大家都有种“有力使不出来”的感觉。后来补拍阶段，有了前面的教训，我们在出发前，做了详尽的计划，拍摄起来就好多了。

纪录片的团队，要学会观察和等待。我突然抓到某种拍摄的感觉，是在荆州的补拍阶段。我们要拍摄荆州城市生活的镜头，一开始我们也是“无意识”的拍摄，直到我们要拍一组荆州年轻人的生活场景。问题来了——没有年轻人聚集的场景。我们找了两天，最后放弃了。然后我突然获得了一种眼光，一种看待荆州的眼光，它的节奏和气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了。我走在荆州的街上，隐隐约约意识到，我是在拍摄一部纪录片了。当然，我并没有把这种眼光里的荆州呈现到最终的片子里，但那一刻，我确实找到了一种创作的感觉。

黑塞在《悉达多》里描述了一条河，主人公最终通过一条河流学会了关于生命的一切。那一章的描述异常精彩，请允许我摘录一段：

有一天悉达多问他：“你是不是也从这条河学到了那个秘密：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时间这样东西？”“是的，悉达多，”瓦树地瓦说，“在同一时间之内，这条河是无处不在的，无论是在源头、河口、瀑布、渡口，还是在急湍漩流处，在大洋中，在群山中，处处它都同时存在。你是这样认为的吧。对河水而言没有往昔的影子，没有未来的影子，只有现在的境况。”

很多时候我也觉得，纪录片也是一条异常丰富的河，这次我们摸着石头淌了一会儿水，对于那条河的原貌，我们还远未弄清楚。或许永远弄不清楚。

【三】酒

几乎可以下这样的结论，今年是我喝酒次数最多的一年。想来想去，罪魁祸首，两位，一位是老纵，一位是老麦。我本来不喜欢酒局，能避免则避免，能早点溜走就早点溜走。然而这个小圈子的酒局，确实有点让人流连忘返，因为美妙。老纵是一个妄人。对他的第一印象建立在2020年，那时候他困在北京，网络连线我们剪片子，时常一干干到夜里两三点，我和剪辑都迷糊了，他老人家精神抖擞，尖着声音喊，这里用这个镜头，在前面什么地方，去把它贴过来，那里有个声音，剪了贴过来。这老头什么人啊？这些素材明明是我们拍的，为什么感觉他比我们还熟悉？而且，像话吗，五十多岁的人还这么能熬？关键是头发一根都不掉？

有时候这老头像一面镜子，一旦自己浮躁了，急功近利了，就拿他照一照，看一看自己，心下会安定很多。

当然不光是他，还有团队里一群可爱的小伙伴。就是这样一伙人，相互帮衬着做点事情，其实相当不容易，但过程是快乐的。我在跟他们接触的这短短一年的时间里，留下了很多值得回忆的瞬间，而且会有一种奇异的，似乎已经相识了很多年的错觉。

这真是一群可爱的、疯狂内卷的人。一个比一个不计成本，又会相互鼓励；喝酒喝到半夜，明明看着都醉了，又在那里讨论剪辑和拍摄，能够精确到具体的镜头景别；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出现这样的幻觉：夏天，漫天星斗，蛙鸣微风，一群老农聚在一起，这个说，今年庄稼收成还可以，那一个说等着明天去塘里捞几斤鱼，还一个说，捞鱼有什么劲，我带你们去隔壁村......

有时候，城市也是一个幻觉，就像那座消失了的古城一样。我们时常因为那些高楼大厦，而忘记，城市是人的聚集，人的冷暖构成了城市的全部意义。

深圳拍摄，因为禁止航拍，所以上车顶了

纪南城古河道，借了一条船，没有桨，用一根竹竿充数

荆州拍摄涂祥师傅做鱼

野地拍摄，蚊子按斤算，摄影师张合被咬了几十个包

江汉运河拍摄，以及我掉入运河的前一秒

成功上岸留念

纪南古城致敬M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