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迟到的许多年

昨天，弟弟在微信里发了一个视频给我，打开只是粗略地浏览了一下，里面是一个年迈的老妪佝偻着背，双手推动着一个可以前行的活动椅，脚步蹒跚地向前挪动......,整个画面虽然从头到尾没有正面影像，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大姨的背影，那一刻我最敏感的那根神经瞬间被深深地刺痛了，而背景上的老年公寓标志更像是一组琴弦在我的心里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拨弄，喘不出气来的感觉尘嚣而上。

往事扑面而来。

记忆中第一见到大姨是在我十二岁的那年暑假。我是被父亲单位的顺风车直接送到大姨家那栋楼前的，当我怀着忐忑的心情从吉普车上下来的时候，大姨已经在楼前的梧桐树下等了很久。据说就是那次迟到了里许多年的相见也是因为大姨的一再要求才达成的。而那时我已经缺失了八年的母爱。

那一年的大姨四十不到，修剪整齐的江姐式短发让她显得干练利落，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没来由的亲切感却让我有了一种流浪了很多年以后回家的感觉。

那之后，每年一到暑假我就像鸟儿归巢似地飞到大姨身边。

其实当时大姨家的经济条件并不好，家中有三个孩子和一个婆婆要养，大姨自己的铁饭碗因为在单位跟领导顶撞被冠以坏分子的名份而丢失，在姨夫的普通职员薪水难以为继的情况下，大姨跟着一帮人干起了只有男壮劳力才干的拉板车行当，常常是天不亮就出门，万家灯火中才能远远看到她疲惫归来的身影。

有时候大姨也会带着我和比我小四岁的表弟一起出车，空车的时候我和表弟会坐在上面，装货了我们就跟着板车一起走，不到上坡的路段，大姨从不愿让我们帮着推车，为了多挣钱，大姨专门拉些钢筋水泥之内的建筑材料，而且每次是能堆多高堆多高，我们走在后面只能看见一座移动的小丘。货拉到目的地，卸完东西以后就能当场收钱，每每这时大姨都会带着我和表弟去买零食，然后我们会坐在板车上边吃零食边打闹，一路的欢声笑语让本来很长的回家路变得很短，我至今都记得空车下坡时大姨压着车把手带着我们俯冲下去的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

那个年代物质极其匮乏什么东西都要凭票购买，记得有一种叫“的确良"的布料在当时的中国算得上是稀罕物，一个人如果有一件的确良面料的衣服应该是非常能炫耀的事了，即使有也多半是家中大人身上之物，而且不到重要的日子都轻易不会上身的，小孩子在当时能不穿打补丁的衣服都算是条件不错的了，而我在那样的年代却拥有两件的确良面料的衬衫，这不能不归功于我大姨的省吃俭用和辛勤劳动。

每年暑假结束回家，我家那排平房的小伙伴都会围着我，把我从上打量到下，投过来的羡慕眼光让我很是受用，到学校也是如此，人人都以为我有一个条件不错的大姨，这个假象伴随了我整个的少年时光。

大姨不但能吃苦耐劳还心灵手巧，我的每件衣服都是她亲手裁剪缝纫的，做工精细跟专业裁缝有一拼。那个时候举国上下不论男女老幼都流行穿军装，成年人只要能跟部队挂上关系的，都会想方设法搞一套军装穿在身上，我们家跟部队没有渊源，大姨就别出心裁地专门为我买了一块跟军装一样颜色的布，照着剪裁书上的图和说明依样为我做了件合体的女军装，服帖的小翻领和针脚严密的翻盖口袋以及恰到好处的腰身足以以假乱真。

那些艰难的日子随着大姨平反回到原单位很快结束了，我也从豆蔻转而成年，有了工作以后断断续续的也会去看看她，毕竟她曾经在我生命的重要时段给过我母爱一般的关怀。

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这种往来会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事情要追溯到我父亲生病的那段时间，大姨所在的城市是省会，所以疑难杂症不好治的病都会送往那里的医院，当时我白天在医院服侍病人，晚上到大姨家休息，那时大姨已经退休了，大概是退休后无聊，信了一个不知什么派别的教，居然会相信凭意念能到全球各地。

当时父亲一送进医院就被判处死刑还让我们回家等待执行，那段时间我的心情也不是很好，有天晚上我回到大姨家以后，她对我说白天一个教友到家里来看她，一进门就问她是不是家里这段时间来外人了，大姨问她怎么知道的，那个教友说以前到她家闻到的都是烧香的香味，那天闻到的是臭味，还告诫大姨信教的人最好不要让外人来家里，会影响修行，我当时一听顿时火起，正好父亲又吵着要回家，第二天我们就走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踏进过大姨家半步。

掐指算来，我已经有二十四年没有见过大姨了，其实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也就两个小时的路程，且交通极为便利，我曾经无数次地去过她那个城市办事，也无数次地路过那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有时也想去看看她，但横亘在心里的那个症结却始终挥之不去，直到昨天看到视频里那个已经年迈老人的背影，记忆深处那座移动的小丘才与之重合，隔断了许多年的亲情瞬间排山倒海般左冲右突呼啸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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