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龙场悟道(一)


如果说人生分四季的话,三十五岁之前,王守仁的生命都是春天。

固然有些挫折与蹉跎,固然京城讲学也引人非议,但终究也收获了许多朋友,真正改变他一生走向的,还是正德元年的进谏。

那会儿明武宗朱厚照继位,重用宦官刘瑾,使之几乎能一手遮天。

几位忠良得罪了他,就要被刘瑾打入大牢,关进诏狱,诏狱之中,基本就有死无生了。

王守仁岂能不救?

也不是没人劝过他,朋友说:「你讲学就讲学,你痴于兵痴于学都好,何必要趟这趟浑水?」

王守仁没笑,但还是很坦然:「如果不痴于义,我还谈什么兵,谈什么学?」

于是一封奏疏,振聋发聩,震出武宗与刘瑾的勃然大怒,要打他四十大板,再关进诏狱。

负责打板子的人也得了刘瑾吩咐,毫不留情,一板板血肉模糊,王守仁先是感到屁股与大腿一下下的着火,接着火里又溅起水声,这些水与火黏在一起,叫他很不舒服,使他不得不喊出声来。

后来他便不喊了,他只觉得屁股大腿不再疼了,只剩下邦邦的声音,宛如深夜里的更声。

更声露重,王守仁眼前一片漆黑。

四十廷杖,史称王守仁被打到「既绝复苏」。

拖着这样一副身子,处在诏狱之中自然也是睡不着的,诏狱之中不见天日,也不知日夜,王守仁一动不动窝在床上,与之为伴的只有争床的老鼠。

王守仁这会儿才知道,原来一夜有这么久。

王华这张老脸在朝廷里终究还有三分薄面,王守仁没在诏狱待太久,虽然屁股大腿都没有养好,至少可以窝在马车里,被贬去龙场。

龙场在当时也算蛮荒之域,遍地都是瘴疠,去的人堪称九死一生。

王守仁这一难,并没有这么好脱逃。

出了诏狱之后,王守仁见过父亲,王华的两鬓越发白了,这几日间京城大雪似乎染上了他的眉梢。

王守仁顿了片刻:「儿子不孝,让父亲忧心了。」

王华反而笑了,眼泛泪光:「不忧心,不忧心,吾儿得为忠臣名垂青史,为父此生足矣。」

王守仁豁然抬头,这么多年,老王头向来是个严父,固然他的关怀王守仁一直能收到,但如此毫不遮掩的褒奖与骄傲,还是头一回。

王守仁也笑起来,难得灿烂,也难得泪光隐隐。

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此去行路难,既然活着出来了,就要好好活下去。」

王守仁重重一点头。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即使出了诏狱,刘瑾也不愿看他真的抵达龙场,去真的求到一线生机。对刘瑾而言,敢冒犯他权威的人,必须赶尽杀绝。

那会儿王守仁的身体还没好全,正在南下的路上,几百里奔波,使他肺疾复发,忍不住咳了数日。

遂在钱塘胜果寺静养。

肺疾差不多养好的那天,王守仁一瘸一拐正在寺里溜达,做康复训练,一回头就见到两个操着北地口音的大汉闯进门来。

王守仁跟这两人对了一眼,忽然心底一沉。

这两人大步朝他走来,王守仁看了看他们腰间的刀,也没多做挣扎,只道:「走远些成吗?」

那两人对视一眼,压低声音道:「先生知道我们是谁?」

王守仁叹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懂。」

两人盯着王守仁,不再多说,一左一右架着王守仁,但请他离开胜果寺。

这两人当然就是刘瑾派来的刺客。

长途跋涉,肺疾初愈,腿脚不便,又无兵刃,即使胜果寺周围有王守仁的几个书生朋友,又如何能对付两个江湖刀客?

今后还有那么多神操作的战事要他来打,那么多震撼人心的学问要他来做,王守仁怎么逃出生天?

第一步还是走出胜果寺。

王守仁在钱塘的这些天,引了许多读书人慕名而来。

京城仗义执言,讲学敢为人先,自然不乏追随者。这些读书人目前还没散尽,只要王守仁不直接死在胜果寺后面,走远一点,总有可能被人发现。

之后自己拖延片刻,学子搬来救兵,大抵能有一线生机。

只是王守仁也没想到,这些年轻人发觉不对劲之后,竟没有报官,自己就追上来了!

追来的两位年轻人叫沈玉、殷计,两人快步前来,还扯住两名大汉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王守仁:……

王守仁心想,你们就没看见他们腰里的刀吗?

两刺客不理,扶着王守仁一路走,两学子不依不饶还在追,直到江边一空屋里,两刺客才忽然翻脸,把两学子按在墙边,说:「我等奉刘公之命,来杀王公,不想死就滚!」

江风呼啸,两学子脸憋得通红,一时空屋之内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

肃杀岑寂的气氛忽被一句话打破。

「两位小友来都来了,不知王某死前能不能给家人留封信,托二位送回去?」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不是在交代遗言,而是在问几人晚上要不要一起约饭。四双眼睛齐刷刷望过去,正是王守仁扶墙而立。

见几人半晌无语,王守仁又一笑道:「不可以吗?」

两刺客面面相觑,这些年他们经手的恶事也不少,杀的刚正君子们,要么是破口大骂,要么是放声求饶,没见过一个如王守仁这般的。

其中一个刺客忍不住,说先生不怕吗?

王守仁苦笑道:「怕总是怕的,但是我命尽今夜,只剩这点时光可活,全用来担惊受怕,未免太可惜了。」

两刺客:???

这是可惜不可惜的事吗,而且害怕不害怕是自己能控制的嘛?

能,心学大佬就是这么任性。

除了害怕,还有担忧、焦虑、抑郁,这些情绪王守仁全能由自己控制,没有这一门神功,日后他到了龙场,或许也就死在瘴疠之下了。

这么多年修身心之学,读破万卷,又历经波折坎坷,连王守仁自己都不清楚,此刻他离圣贤只有一步之遥了。

扯远了,总之那天两个刺客大为震撼,深觉王守仁非同凡响。

反正人家觉悟也高,知道必死,那留封家书怎么了,让他留!

只是要留书信,手边却无纸笔,王守仁抬眼去问那两名学子,说我久居胜果寺,不清楚附近的店家,有什么店里可以借来纸笔吗?

或许是被卡了卡脖子,聪明的智商重新占领高地,沈玉忽地眼前一亮。

「不远处有个江畔酒家,可以借来纸笔。」

王守仁点点头,吧唧了两下嘴,又转望两名刺客道:「既然是去酒家,不如共图一醉?」

两刺客再度怔住,没见过心这么大的。

王守仁笑道:「也是想着醉后不知疼痛,死便死了,怕得少点。」

这番示弱的话说出来,两个刺客再无拒绝之理,一行五人去了酒家,王守仁写完家书,便开始推杯换盏。

两个学子虽然莽了点,但酒量极好,摆正心态之后,硬是灌了两名刺客不少酒。

只是刺客领命而来,也不至于大醉,还是盯着王守仁:「先生,酒也喝了,家书也留了,烦请上路吧。」

王守仁点点头,又沉吟道:「王某想了想,倘若我曝尸荒野,难免连累当地长官,王某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容在下投江而死,还能留个全尸。」

两刺客喝得有点上头,闻言拍案:「王先生生死之际还能为他人考虑,不愧是当世大贤!」

两学子呵呵冷笑。

两个江湖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份,不由有些讪讪。

走出酒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王守仁独自走到江边,回头对其余四人道:「最后一程,留王某独自走走吧。」

江边也泥泞不堪,没其他路走,两刺客反正能看见王守仁的身影,便也一挥手同意了。

那书生独行江岸良久,渐渐成了一点黑影,接着噗通一声,似有重物落水,水光潋滟,片刻后再无声响了。

两学子一时泪下。

两刺客也不由唏嘘,只是两人对视一眼,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为了放心还是跋涉去了落水之处,见到了王守仁脱在岸上的靴子,也看见了水上漂浮的头巾。

两人松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几人走远之后,月落江心,落水处的几百米外,忽然传出哗啦一声响。

王守仁探出头来,大口喘息。

这厮当然没有自己投水,他废了这么多周折,制造了独行沉江的机会,必然不会错过,他投石入水,脱鞋丢纱巾做掩护,自己匍匐到了不远处的岸坎之下。

藏身浅水之中。

黑夜里,又是半醉的两个刺客近前观察,根本注意不到几百米外的浅水正在冒泡。

这次死里逃生,王守仁言谈之间拉进与刺客的距离,又用再正常不过的理由一步步给自己制造出独行江畔,藏身假死的机会。

能活命除了肺活量大,全靠一张嘴。

王守仁这张嘴啊,如今还是牛刀小试,日后用兵平叛,那才叫个一言可抵千军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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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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