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的双手

思念总是出现在不经意的瞬间。

这几天,也不知咋的,老妈那双苍白肿胀、微微颤抖的双手,总是时不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淌,自2020年7月25日老妈的离去,转眼已过去半年了。记忆中,老妈临终前几年,她的双手显得粗糙肿胀,且满是裂纹,像是布满沟沟壑壑似的,手指头也永远是苍白僵硬的,还会不停地微微颤抖着。

记忆的闸门一经打开,所有的往事就像潮水般迎面扑来。

小时候,我对老妈的双手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它的粗大有力,大约是在我十一二岁时的那个冬天。

我已不记得自己犯了什么错,那晚吃完饭后,老妈就不声不响地放下饭碗,快速走出餐厅大门。奶奶赶紧急切地告诉我说,你妈要打你,快躲起来。我赶紧冲出家门,但为时已晚,只见老妈右手拿着一根扯掉竹叶的竹枝,正气冲冲地朝我走来,我魂飞魄散,立刻掉头,冲进厨房,“砰”的一声,关紧木门,并迅速上闩,把老妈挡在门口。老妈先是骂骂咧咧的,不断地警告我,如果不开门,就有你好看;之后又假装离开,好一阵子不出一声,想诱我开门;后来又大骂起来。我始终不敢开门,就这样僵持了好几个小时。当时整个家庭只有厨房里的水缸里有储水,锅里有烧热水,家人洗澡一定得进厨房舀水。后来老妈的态度似乎变得非常诚恳,对我好言好语连哄带骗,说只要我开门,让家人进去洗澡,她就什么都不计较……我头晕乎乎的,竟然也信了。结果可想而知,我的大腿、屁股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反正,老妈的手是那么粗大有力,我算是第一次被强烈地震撼到了。事后,我也常在背后用闽南话骂她是骗人的“老虎精”。

挨揍之后,我就隐隐感觉老妈对我是比较生疏生分的。因为我家兄弟姐妹,一共四人,而农村又向来有这样的说法:父母疼大疼小,就不会疼中间。我排行老三,自觉属于父母眼中的“狗不理”。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我十八岁去读大学时的路上。

记得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全家本是欢呼雀跃的,但当老妈得知我得读四年之后,她便用她那粗壮有力的大手,用力地拍打着她自己的大腿,拍得劈哩啪啦震天响,又是哭来又是骂的,说什么家里没钱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读四年,为什么不读个两年的中专就好了……之后好几天都不答理我,搞得我都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

大学开学的那天早上,我出了家门,奶奶、老爸等家人都忙着要送我到国道边去搭车,但唯独不见老妈的影子,我想她一定是恨透了我,恨我连累了这个家,才故意躲着我的。我估摸着,正准备踏上家乡的小石桥,这时突然从桥下传来一阵啜泣声,大家惊讶不已,只见老妈从桥边小路小跑上来,用手擦着眼泪,擤着鼻涕,语无伦次地对我说,“你一个人去那么远,一定要注意吃饱一点,穿暖和一些,要注意安全……”话未说完,她又泣不成声,扭头离去,而我竟鼻子一酸,泪盈眼眶,半句话都蹦不出来。

青壮年时,老妈干农活可是一把好手。她的一生,为了养育我们,她的双手拼尽了全力。

她的手掌粗大,收割稻子时,她右手挥舞镰刀,左手把住稻谷草,割两把放成一捆,我们踩打谷机打稻谷时,双手都抓不过来,常叫唤她抓少一点。等稻谷装满一板车后,她就要我们先拉回家,然后她就负责晒稻谷。

晒稻谷可不是件轻松活。大热天,上晒下烤的,而六月天又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的,雨也是说来就来,老妈为收、晒稻谷,常常被折腾得精疲力尽。

插秧时,她主要负责拔秧苗。拔起秧苗后,要去掉秧根头的泥巴,那就要用右手紧紧抓住秧苗,挥举得高高的,然后用力往下甩,同时脚趾头要拼命往上踢秧根头,一把秧苗就要踢好几下,泥巴才会脱落干净。一天下来,老妈常常是腰酸背疼、手麻脚肿的。

而农村似乎永远都有干不完的农活,即便是农闲时节,老妈的双手也不得闲,要除各种各样的草,如地瓜草、芋头草、木薯草、甘蔗草……

当时的二老,每天基本上都是早出晚归的。而老妈起得更早,她要先做完全家人的早饭,然后还要提着一堆衣服到河里去洗,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几乎天天如此。1990年以前,老家没通自来水,没有洗衣机,一家七口人的衣服全靠老妈的双手来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再忙也如此。即便后来家境好了一点,买了台洗衣机,但当我们兄弟不在家时,她就舍不得用,怕浪费电,照样还是用手洗。

当时我们四兄妹都在校读书,费用很大。为贴补家用,每到冬天,老妈忙完农活回到家,常常顾不上吃饭,就赶忙跑到小河边去洗地瓜粉或木薯粉。也就是用纱布袋把碾碎的地瓜或木薯装起来,用双手反复地揉搓,一遍又一遍地挤压,把水汁挤进水缸里,第二天早上水缸里就有淀粉沉淀在缸底,俗称洗地瓜粉或洗木薯粉。一般要忙到晚上九点多甚至更晚,才得以回家吃晚饭。天寒地冻水冷,老妈的双手总是被冻得红肿红肿的。

但那时老妈的双手是灵巧的、不颤抖的。因家境贫寒,一到周末,我们都要到山上去砍柴,又常光着脚,脚底常常会被小木尖或小竹尖刺进去,火辣辣又疼又痒的,自己可不敢下手去挑刺儿。而每到当天的夜晚,老妈就会叫我们把脚搁在小板凳上,然后她就用左手大拇指和食指用力掐住挨刺的脚底板,右手拿着细长的缝衣针,慢慢地顺着小刺儿的边缘往里捅,捅到恰当的位置时,老妈就果断地一扎一拨一挑,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小尖刺儿也就应声而出。

每当节日来临时,老妈还会亲手做一些菜粿给我们吃,她平常习惯节俭,舍不得用料,所以菜粿做出来后,常常没有几个人会爱吃。但她常会说“劣马还有一步踢”(老家话,指再笨的人也有一技之长),她最擅长做碱粽了,她做的碱粽色泽金黄,甜香黏软,口感颇Q,深受远在漳州的老舅老姨们的喜爱。于是一到端午节,她便用她那双黝黑粗大的双手大包特包碱粽,包得不亦乐乎。有时,我还故意打趣她说,看你用那黑手包粽子,舅舅阿姨若知道,一定不敢吃。老妈便怒不可遏,大声吼道,你爱吃吃,不吃就不吃,没人叫你吃。

老妈的手永远都闲不住。有一年正月初一,我们都出门到集镇上去看热闹了,就她一个人呆在家,她那闲不住的手,就拿起砍柴刀来劈砍木柴(烧火煮饭用的),一个不小心,竟被木屑溅伤了一只眼睛,害得全家人在大好日子(在老家,正月初一是大日子)里还手忙脚乱地送她去医院。

老妈的身体由强悍转为虚弱、双手由粗大有力转为肿胀颤抖,主要是经历了两个关键的节点:2011年暑假,老妈做了脑瘤手术,暴瘦三四十斤,身体素质大不如前;不料屋漏偏遭连夜雨,已略显孱弱的老妈,她的腮帮又不幸于2014年年底长了带状疱疹,仅十几天功夫,下槽牙龈就莫名其妙地脱落了七八颗牙齿,这对她健康的伤害更为雪上加霜。她也好几次因身体虚弱而突然大汗淋漓地晕倒在地。

尽管如此,老妈的双手也还是闲不住。虽然我们兄妹也总劝二老,特别是老妈,叫她要注意身体,不要再去干农活了。但每次回到老家,邻里乡亲总会向我们告状说,老妈在我们子女不在家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走到一两公里远的农田或山上去采摘七叶胆(学名为绞股蓝),炎炎烈日、刮风下雨皆前行无阻。当然老爸也常去帮忙。而七叶胆只收购叶子,每次采回家后,都要用裸露的双手把叶子搓下来,而叶子汁有腐蚀性,老妈的双手也就常年被腐蚀着,再加上做家务又要常泡在水里,她的手指头便渐渐变得苍白肿胀,难于自如地伸缩,手掌心也变得坑坑洼洼沟壑纵横。其实,二老一天就赚个二三十块钱,但他们却一直乐此不疲。而当我们兄妹责怪他们时,他们总会说没这回事,还强词夺理地问,是谁告诉我们的,让我们总是啼笑皆非。

2019年11月,老妈突发一场感冒高烧后,她的身体更是急剧地衰退下去,她的双手更是颤抖个不停:先是眼睛变得模糊不清,即便后来做了白内障手术,走路时小心翼翼步履蹒跚地挪动脚步探着走;慢慢地听力也变差了,常常答非所问;人也变得健忘起来了,一顿饭的时间,同样的问题会问好几遍;脾气也越来越不好了,动不动就大声嚷嚷;而且也越来越霸道,饭菜常常吃了几口,嫌不好吃或是太硬吃不下,就直接一骨脑地倒扣在老爸的碗里,老爸脾气好,总是笑嘻嘻地接着吃完,只可怜老爸的肚子就这样成了垃圾桶;人也变得敏感多了,稍有不适感,就一直说自己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的;或者偶有某个人随便对她说,你可能是血糖或尿酸或心脏有问题,她就深信不疑,非得叫我们带她去看医生去打一针或开一堆药回来吃,她才会觉得舒服。

尽管如此,在疫情期间,老妈还是天天用她那颤抖的双手,忙活着我爸和我的一日三餐。每天早上,她总是五六点就起床,早早煮完饭,热完菜,即便是一盆反复炖了三五天的芥菜,或一个已热了好几天的鱼头,其实她自己也不怎么吃,但她总是大声喊我们下楼或回来吃,或硬是叫老爸要把这些剩菜吃完,不能太浪费……若是没吃完,下顿饭时继续热完摆上桌;若是我受不了私下把这些剩菜倒掉,她会特别生气,四处唠唠叨叨。

2020年4月,疫情稍稍缓和。有一天,老妈要我带她去漳州市医院看医生。我正专心开车,她突然用她的左手搭住我的右手,我顿感冰凉刺骨,吓了一大跳。她讪讪地说,你看,我的手每天都那么冷,估计快不行了。我还责怪她几句说,老人不都是这样吗?你胡思乱想干什么呢?现在想来,联系起三十年前奶奶去世前一天说的那些话,大概人要走之前,自己是有预感的,只是身体健康且还年轻的我们不懂而已。

那晚,老妈从楼梯上摔下来之后,我还和她手机视频,问她是否需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她坚决地说“不!”第二天,她破天荒地没有起床煮早饭,又说了一堆胡话,大哥大姐弟媳等人就决定强制送她去医院。她临上车时,我刚好与大姐视频,大姐顺手把手机拿给老妈,只见老妈头发蓬松,脸色苍白,双手直摇,大声说:“不要送我去医院啊,我不想去!”听她的声音还甚是洪亮,我们还以为应该不会有什么事。谁知,送到医院还不到一小时,老妈就突然晕过去了,医生说是脑出血,必须马上转到市医院。当天中午老妈就被送到了市医院,并立刻进行开颅手术。

但老妈却再也没有醒来。最终我们只能接受医生的建议,把她运载回家,等候那一天的到来。我们兄弟姐妹轮流守候在她的身边,有几次夜深人静时,轮到我独自守候,当我看到幼时的“老虎精”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双手苍白冰凉,微微内卷,已不再有丝毫的颤抖时,我不禁悲从中来,感慨万千。差不多撑了一个星期,最终到了7月25日晚上八点半左右,老妈终究还是油尽灯枯,支撑她生命的最后一点亮光熄灭了,终年七十八岁。

当是时,老妈生前极力反对我们在老家盖的新房,虽已竣工,但还没装修完毕,离我们计划搬进去住的时间也还有两个月左右。而当初她反对的理由是“我都七老八十了,盖了估计也用不上了”,真没想到老妈这句反对的话竟一语成谶。

老妈出殡那天,按老家的习俗,我留在家配合师公(巫师)做法事,我只能送老妈到离家一公里左右的灵车上。

随着灵车缓缓驶离,我知道这世上从此再无我的亲妈了。即便是平时看了心疼的那双粗糙肿胀苍白颤抖的手,也永无再见之日了。

老妈与老爸结婚五十九年来,老爸每天换洗的衣服,都是由老妈亲手准备的,以致于老妈过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老爸连最起码的生活自理都甚感力不从心。

老妈生前老是说,等哪天身体好点,她就和老爸一起坐动车来泉州找我们玩几天,而且一定是要坐动车来的,因为二老从没坐过动车。之前自己一直觉得这个愿望再简单不过了,就动车而已嘛,如果哪天自己有空了,老妈身体好一点了,就……可惜,已没有如果了。至此,我才深刻感受到什么叫着“人生没有如果,也没有来日方长”。有些东西、有些人一旦失去,便永不回来。

呜呼,我已说不出话来,谨以此文来深切怀念我那远在天国的老妈!希望老妈在天国里,她的身体健健康康,她的双手不再颤抖,而且还可以坐上她生前从没坐过的动车!


(本文写于2021.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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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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