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邱玲:潇湘新雨

曹建军/摄

潇湘新雨

文/邱玲

1

有些地方,也许你并没有来过,但因为地名太有诗意,瞬间给人无限的向往。比如潇湘。潇水、湘江在永州处合流,雅称“潇湘”。壬寅年仲夏,我们几个文友约好,一同游潇湘。

潇湘于我,并不陌生。父亲曾在永州冷水滩火车站工作过。那时,他和站里的职工住在用石头、石灰切成的“干打垒”站舍,夏天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冬天又冷得让人瑟瑟发抖;晴天一片尘,雨天屋里漏水,晚上睡觉,常被雨淋醒;白天苍蝇围绕,晚上蚊子成群。夏季的夜晚,铁道两边常看到“鬼火”随风而动,逐人而来。一次,父亲夜巡。寂寂的夜风里传来人声交谈。父亲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倏忽跳荡的“鬼火”与诡秘的黑夜,交织出一幅神秘莫测的画面。深邃的黑暗处,似有人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父亲被它盯得直打寒噤,他屏住呼吸,慢慢矮下身,抓起脚下的石头,奋力地向黝黑处扔去。那个交谈声戛然而止,空气瞬间凝结成冰,令人汗毛倒竖,父亲吓得拔腿就跑。

情形会慢慢好转的。上了年纪的铁路人经常这样说道。

小站是寂寞的。父亲和张叔、林叔在工余时间,常到幽静山野的水库边钓鱼。张叔是上水员。上水是集脏、险、苦、累于一体的工作,“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身冰”。由于长期弯腰上水,张叔患有严重的腰椎病。林叔是制动员,有点胖。他一天要跳上跳下的,下班回到站舍,累得动都不想动了。那时,有很多地方还没通电,需要点煤油灯,看到的地方也很有限。许多时候需要摸黑完成调车作业,每晚要完成约两百钩的作业量,调车作业人员的工作安全,全靠调车长在适宜的地方及时指挥,做引导信号手势。所以,大家都是过命的交情。

汗水洗涤父辈们粗糙的脚步,从未有人放弃。父亲他们是怎么挺过来的?这个对于我,始终是个谜。后来,父亲调往广西工作,他们仨的联系愈来愈少,就像蒸发的雨水,在人流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世间聚散,各自有由,也是无由。此是常情。

时间像一辆永不回头的列车,在光滑的铁轨上飞快地行驶。当我还愣在前一秒钟时,却突然明白这已经是很久以前。今天,踩着父亲的回忆踏入这块土地。迎接我的,是经久不衰的雨天。

2

这雨,这潇湘的雨,一落就是几千年。

扑扑簌簌、深深浅浅,无数颗雨点纵身跃下,跌落在屋脊上、树林里和溪水中。雨水丰沛,酣畅淋漓地皴染着山林,展现出水墨画般的意境。我模仿古代文人在柳子街缓步前行,穿街过巷,墙瓦斑驳,光影流动。有种错觉,擦肩而过的正是旧日时光里那个大名鼎鼎的士大夫,可一转身他就不见了。

渐渐地,雨点声越来越大,街中央那座宁静的庙宇热闹了起来。

“柳子庙”。正门上方,牌匾上的三个石刻大字,让我驻足长看。两只石狮子威风凛凛地端坐在庙门前。高大宽阔的院墙内,几棵松柏一字儿排开。从柳州的柳侯祠到永州的柳子庙,我无数次想起那个瘦削而孤独的身影,那个有一身才华和满腔激情,却因不能为国分忧而心急如焚、寝食难安的人。

站在鹅卵石镶拼成的大型花格图案的地面上,我抬头仰望着已被风雨侵蚀、浊迹斑斑的庙墙,内心却狂浪一般。朝拜是需要历史和思辨的思维,用公正的眼光去看待这一些的。否则,只能看个热闹而已。

自古,有权力的地方就有斗争、有冲突,这是一种难调和的矛盾,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柳宗元,字子厚。公元805年,永贞革新失败,他被贬谪永州。十年孤苦,残庙听漏,枯灯独影,归园田居于愚溪边,躬耕独钓,寄情山水。或在生死存亡线的边缘吟诗作赋,或用自己的屈辱之身去播种开化与文明,这便成为永州之幸。柳宗元坚守着“大中之道”,关心民瘼、不信天命,这才有为民呐喊的“苛政猛于虎”响亮在历史时空;“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内”流放的苦难打磨出的人生,锻造成一个文人精神世界。这才有作为唐代古文运动的干将而名垂千古;远离朝堂,远离熙攘的尘世,却与下层黎民百姓贴得更近、更紧。这才有他在官场失意后,在文坛的高歌猛进。在那一处天地,无数诗文诞生于此。柳宗元写下著名的《永州八记》《柳河东全集》。细想,有时候,能够用文字来表达自己心声,书写自己建立的内心世界,在田园中营建出自己的理想,不是乌托邦,其实已是很好。

人生,何须有太多渴求?

东风吹醒了英雄梦,生命已经化为青山尘埃。拾级而入庙中正殿。殿中,“利民”两字高悬。柳宗元的汉白玉侧身塑像面目平静,手持羊毫,凝视远方……我凝视着,静默着,不想把他打扰。

柳子庙前有一座古桥,连接了时代,也贯通了古今。我站在桥上凝望着这个坐北朝南的堂堂高庙,它倚靠着潇水,面朝着南岭,看着世间来来往往的人们,是静默的。就像此时的我一样,没有言语。

此时,又何需言语。

3

高楼大厦看得多,便腻了。陡然到了上甘棠村和勾篮瑶寨,什么样的都觉得新鲜。先是那山,还有那人。白云在葱郁的山间飘荡,但说不好哪片云朵里就有雨。溪水潺流,清澈得能看见水中卵石的花纹。红砖青瓦的房子依山而筑,与大自然浑然一体,散发着生命的纯真,没有一丝的喧嚣与浮华。抬眼望去,诸多的山体维持了最自然的样态,洋溢着自然界自给自足的欢乐。

人,归根结底还是大自然的孩子。在大自然中结庐而居,自由自在地栖居在青山绿水间,心也会被澄净得干干净净的。身临其中,所有的烦恼会烟消云散,困顿的胸怀会爽然而释。我感觉自己像只土拨鼠,静静地站立,深呼吸一会。这山这水让人懂得如何去观照生活、理解万物,也更明白生活的意义。

走在青石板铺就的沧桑巷道,满溢着幽深古老的人文气息。古风民宅,安静如时光倒流千年。房屋四周突起的马头墙多姿多彩,檐饰彩绘或砖雕,点缀小型青石花格窗,形成各具特色的街景,让人移不开目光。同行的人纷纷掏出手机,拍照留念。得天独厚的生态环境孕育了恍若仙境的山水秘境与千年的历史人文,手触摸斑驳的墙壁,仿佛感受到了千年以前的生活气息。有一刹那,我脑海里浮想联翩。

平时里,瑶民们仍然穿着传统服饰,眉眼却是极清楚、干净的。因为深居大山腹地,瑶民质朴而善良,看得出来那千古流芳的尧风舜德深深地植根在这块土地上,根植在人心之中。瑶民们守着自家院落,或他们还朝南望,山就矗立在眼前,山是空的,人也是空的。雨水照常会下,不管无情或有情。

“这一带是中国瑶族的大本营。瑶民基本上是自给自足,唯有盐巴需从外面购来。通过古道,把瑶乡的茶叶、桐油、绣品运出去,再把最宝贵的盐巴换运进来。”年轻的导游是这里的瑶家妹,活泼开朗的她,身着瑶族服饰,满脸带笑给我们介绍着寨子的情况。她对家乡这几年发生的变化充满自豪,幸福感溢于言表。午饭后,她带我们往山上走,去看古道。

潇贺古道蜿蜒曲回于巍峨的西岭山脉丘陵之间。我们从瑶寨的后山蜿蜒而上,两边全是遮天的峰峦和翠绿的松柏。脚下的青石板经岁月洗磨越发青黑、发亮,从古道上轻轻走过,生怕碰损它那历经千年风雨的面庞,恍然间听到潇贺古道上传来的马蹄声,曾经繁荣的景象跃然眼前。只可惜,这条连结海上丝绸之路的古道路,如今已被新垦的田地或新建的村落分隔成一段段零零落落的陈年往事。导游的语气中有些许无奈和遗憾。

渐走渐高,头上的雨急急地一头撞下来,立即被吸进树林里,好一个清静的世界。这是个时间与地域的奇妙接点,身边的风呼呼吹过,提醒我处在现代,居于闹市。远处的村落凄迷朦胧,不知何方世界,近处曾经为抵御外敌而用巨石垒成的防御城墙,如今只剩下一截残垣,还有个四方的墙门。据说当年修建这条古道,征役了四十万劳工,而其中的一半先后把身骨尘化于古道两侧的山坳沟壑里。

我倚门回头看古城墙,历史在缓缓流淌,耐人寻味。再回望人间,思绪泼染在茶马古道的风雨雪霜当中,胸中回荡着一种飘逸而苍茫的诗意。“从这条路走,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走到广西!”导游的话引发大家极大兴趣。对于众人的揶揄,我又恍惚了,那种时空交错的感觉再次来袭。

天将黑,我们下了山,瑶王寨的红灯笼亮了。刚喝完“拦门酒”,瑶家油茶和自酿米酒就端上来了。有茶有酒,歌自然是不能少的。瑶家人爱唱歌,浓烈、自由的瑶歌随处可闻。瑶歌曲调简洁、质朴,无论是在家里,在田间地头,还是在广场上唱起,都是幸福的声音。

如今有客自远方来,瑶家人即兴编唱了一首山歌,大意是欢迎贵客常来常往,引得我们啧啧称好。不知不觉,大家都醉了。

一醉半天不醒。

是夜,酒醒。村人已沉睡入梦。我缓缓地走进风雨桥,眯起眼,盘腿坐着。静静地听河水潺潺,蛙声鼓噪,享受这份青山绿水的宁静。

3

在淅沥的雨里,我们抵达了江华。

车至千年瑶寨桐冲口,在向导的引领下,我们往坡上的民宿群走去。桐冲口村坐落在海拔900多米的麻江河冲漕平缓处。就在我们经过的半路,集镇上的房子正在“穿衣戴帽”,不再是乱蓬蓬的“打着赤膊”“袒胸露腹”的样子,悄悄地改变,初现出统一的瑶家风貌。假以时日,潇湘的风味就会展露。

沿着麻江河,走过一条数百米木构的风雨长廊。还没到村口,远远地看到一排排整齐的青瓦白墙的楼房依山伫立,错落有致。入村口处,有一个颇为宽敞的广场夷勉堂,这是由一个舞台与三面长廊合围成的一块坪地,是寨中进行耍火龙、打长鼓、对歌等民俗活动的场地。坡上两三层的吊脚楼是瑶民新居,也是瑶民自家营业的民宿,他们是从四周山里,易地搬迁而来的。

我夜宿的民宿是靠近夷勉堂后面上坡地的第一栋,瑶民郑兵家。他家客房干净整洁,桌上还放有一盆葱郁的绿萝,赠送的茶叶盛在精致的小瓷罐里。这里与我想像中农村的房子,不太一样。走出了大山的郑兵一家,如今的日子越来越有奔头了。

瑶家的洪沙大席,也叫五色圆福长桌宴。夷勉堂广场的灯笼红亮亮的,餐桌上,新鲜芭蕉叶上盛着瑶家美食,荷叶米粉肉、糯米粑粑……我正在解读菜品时,瑶家姑娘成群结队地盛装出场了。她们手捧瓜箪酒,唱着祝酒歌,笑意盈盈地来敬客人。“高山流水”是瑶家人最高级别的敬酒方式:盛酒的几个长把葫芦高低结成长龙,酒从高处倒入,源源不断地流往客人的嘴里,顿时把整个气氛推向了高潮。

舞台上,原生态的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盘王大歌”“瑶族长鼓舞”让人着迷。接下来我们和瑶民在篝火边一起跳舞,满堂都是笑声、欢乐声,我赞叹这套“旅游组合拳”打得真不错。身边的魏班长说,这些是在一个江华女瑶学专家的主导下,有条不紊地开展的。以往山里人出不去、外面人进不来的,偏僻、穷困的瑶寨,如今变成了远近闻名的3A级“千年瑶寨”景区、特色旅游村。在躁动的尘世中,在粗俗的乡野里,智慧地注入她的见识和审美情趣,写着自己的人生和诗歌。

爱一个村庄就像热爱生命,用自己的岁月和汗水充盈村庄,也充裕自我。更让我惊叹的是,回村扶贫有八年之久的瑶学专家——郑艳琼。

桐冲口村是她的杰作,道路建设、污水处理、村庄景观规划设置、民宿旅游产业等一系列项目,在她强有力的推动下,逐一展示出不俗的风味,有着潜隐的力量。这相对一个国家级的贫困县来说,这是难以想象的。

当诗与远方,落在眼前,需要有人去实现。想想,有时能够用双脚去行走在大地上,踏出自己的足音,做着一些自己愿意的事情,也是一个小确幸。人生一瞬,有多少个八年?又应有怎样追求?

对于村庄,有人远离,有人亲近。我真诚地对她说,在基层工作,辛苦了。她狡黠地笑笑,不觉得苦,这是她主动要求下来的,在这可以直接与百姓面对面打交道,可以做一些事情。沾染泥土的味道,自己才感觉到有生命力,不至于不知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她用自己人生的八年,打磨了属于自己的这一片天地。其中的酸甜苦辣,她一笑置之,越发显得朴实无华。

遥想柳子当年“苛政猛于虎”的大地,今天已是山乡巨变,欣欣向荣。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宿命。郑艳琼用心与群众,与这片土地构起了链接,形成了环状回路,犹如天地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把自己所遇到的难处,置身于整个事业来看,这些困难算得了什么?只是忠孝难以两全,对不起孩子,更对不起父母,因为陪伴的时间太少了。她闪亮亮的眼神里,有一些些黯淡。

人生海海,山水相逢。短短几日,我喜欢上了这片土地。

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我想此行,是我对潇湘最大的见解。站在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永州站”三个字屹立眼前。整个站前广场视野开阔、绿化新颖别致,整洁的广场环境,通畅的道路,便利的交通,这里已然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站里有许多和父亲一样的铁路人,在铁路这台全天候运转的大联动机上一刻不停地坚守着、奉献着。倘若父亲能亲眼见到……我不禁抬头仰望,头顶上的天空,瓦蓝瓦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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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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