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钱红莉:贺州之春

贺州之春

文/钱红莉

十余年前,去柳州,走过许多村寨,至今难忘。一个黄昏,夕光笼罩着群山,一群侗族妇女站在村口,以歌声迎接我们。

侗族大歌的旋律,苍凉,悠扬,热烈,一下将心弦拨动,落下泪来。侗族大歌里,有一种人世的庄严,犹如古寺吟经,木鱼声声里,佛的慈悲将你一生的失去逐一寻觅回来,并给予深深慰藉。这次回来的车上,读一本书,忽见海子写给母亲的几句诗:

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我/那一只凳子仿佛是我积雪的屋顶……

轰隆一声,心上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掉,一下懂得了海子无边的精神困厄,不禁湿了眼角。

这次去的是桂东贺州,小城未建机场,须自广州或桂林中转。有些县之间至今未通高速,逼仄的二级公路上,两辆相向的车不能同时错身。在中国,这样交通不便的荒僻之地,恰恰拥有着未被污染的青绿山水,一派远古的静气,以及贴近自然的朴素民风,与巴马一样,贺州作为长寿之乡,其森林覆盖率高极,空气温润洁净。

GDP不多的地方,才是富裕之地,而深居高度发达的一二线城市里,开门关窗间,皆是雾霾,生命最本质的需求——水、空气、蓝天,逐一被污染殆尽,何尝不是文明的倒退?

贺州距桂林五十分钟车程,有着同样的喀斯特地貌。山,瘦而秀,盆景一样,一路看不尽。平原上,遍布大面积油菜,黄金一样的花朵璀璨万端,仿佛众神酒至微醺,一路奢靡地铺过千里万里,看得人失神。目光游离中,路边静静站着一株瘦桃树,满冠花朵,那一星星粉红,让你一激灵,猛然醒神,车开得远了,还是回头看了又看。这一树桃花,犹如广袤平原上的一个诗眼,有月色的温柔细致,让人下意识摸摸胸口,嗯,诗心尚在,眼前一忽儿明亮起来。

三月的风将高大的桉树吹得东摇西颠,青灰色树干直插天际。天上游走着灰云,阳光漏下一线,贴印于脸庞,微温。湿热的气候,致使滴水观音的叶子舒展得巨大无边,叫人联想起林白的小说气质,充满了神秘的巫气。生命力异常旺盛的南方之南,纵然一个弱女子,凭借着温暖湿热,也可扶摇上天。

在福溪村,我们看见一群妇女在舞龙。瘦黑而飒爽的她们,共举一条粗壮的黄龙驾轻就熟,随着锣鼓的韵律,舞了那么久,丝毫不显疲态。

古村福溪,家家门前,流水潺潺。水中生有一种叫做青荇的水草,纤长的身姿,柔如春风,软似耳语,仿佛《诗经》里出来的:“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灰旧而原始的,门前流水屋后花开的村落,静如上古……

村口,老人坐在矮凳上做针线,几把野菜陪伴着她。枸杞头,马兰头,野蒜,两块钱一把,随要随取。刚挖的黄泥笋,脆嫩鲜洁,忍不住摸摸,犹如孩子拿一双小手轻触妈妈的发,一样藏着爱惜在里头。到底有古风的地方,价格公道……

这些天,走过一座座村落,一个个古镇,所感受到的真与美,让一颗蒙尘焦灼的心逐渐柔软。

岔山村坐落于潇贺古道,毗邻湖南永州。跨一道古隘口,便是湖南地界了。已是午后,执意在古道上走了一段,方回客栈用餐。

站在永州地界,四面青山隐隐,野草繁茂,隔着虚空,也算是致敬了柳子厚先生。他的生命在一次次的坷坎跌宕里浮沉升华,纵然早逝,也无损于诗文的不朽。永州之后,他又被贬柳州,写下《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

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光阴流转,岁月不回。短短四句,一次次读,均滋味不同。而今,中年忽至,愈来愈体悟出其间隐藏的沉痛……有人言,他若学会转弯,也不至于活得如此苦闷忧心。这话说得多么轻薄无趣啊。一个自洁真挚之人,去哪里转圜退守?年近不惑,披沥的风雨多了,方领略生命的痛处。无论庾子山的赋,抑或柳子厚的诗,无一不是哀不能言。

去黄姚古镇。

当日春分,恰逢农历二月十五。与同伴外出散步……一轮明月,大如玉盘,黄若琥珀,自酒壶山尖升起,让人心里一荡,伫望久之。月光尽量将地上人的影子拉瘦拉长,走几步,总要抬头瞻望——这样美的月色,自是初见,一生难忘。月光并非橘红,也非橘黄,是古时的茅屋,点了一盏灯,赶夜路的人隔着窗纸望见的那种幽润,温暖,慰藉,内心不再忧惧……这样的山影月色,直叫人想起《诗经》里人情物意的美好,并非陌路相逢的桃笑李妍,而是堂堂一日将尽,终于迎来灵魂上广大无边的安宁静谧。

月色下来来去去,舍不得回酒店,生命里许多遗憾或错失,仿佛沉渣泛起。苏轼当年去承天寺造访张怀民同游的那个月夜,可曾有这样的圆满?近在目前,却远在天涯。

黄姚的月色,笼罩着我,笼罩着小镇,安稳而静谧。身旁流水潺潺,鸢尾花在溪边,安静地开着,石上青苔幽深。

于小镇逗留半日,焦躁的性子渐缓渐温,做什么事,都慢下来了,一直纠缠不去的焦灼感,自行消了些,身心渐趋柔软,这大约得益于当地人的沉静眼神给予我的荡涤。

我们一行五六十人,浩浩然过一座石桥,对岸女子早早谦逊地将车停于桥头,礼让我们先行,她端正地坐在车上,手握车把,姿态沉静自适,不失闺秀的娴雅。她眼神里透出的那种天然的沉静,将我深深打动,比一眼新泉还要幽深,这大抵得益于山风月色的淘洗吧。

黄姚的豆豉非常著名。去街上打听一家老字号店铺。坐在凳上,与老人聊家常,窗外车来人往,灯火明灭,恍惚间似在童年。老人未我现装一瓶腌木瓜丝,一瓶豆豉酱,她用铁勺使劲压实,快满溢出了,继续添,继续压,不称重的。她可真舍得。

老人娓娓道来,家族制作豆豉,延续了七代,孙辈都成了非遗传人,谦卑里有骄傲。她一遍遍诚挚邀请:明早你来我家吃豆豉米粉。那一刻,似活在远古的魏晋。

这些年去过许多地方,遇见过各色各样的人,他们人性里的那份真与善,始终未曾泯灭,叫人加倍珍惜。

白日里,经过一家小店,门楣上展一横幅,上书: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拉一条横幅。众人停驻店前,哑然失笑。小店主人情性里的那份天真无邪,自然流泻,如清泉而出。

小镇完整保存着明清时期的老建筑,石墙、青砖、黛瓦,连同斑驳的爬墙虎,似都是旧时代过来的。徜徉其中,处处有古老的气息。踏入青石板小巷,一股润凉的气韵不请自来,顿时遍布整个身心;趴在门缝间的柴犬,眼神安详,惹你就势坐下,陪它一起望天望地……

咫尺处,溪流潺潺缓缓。这样一泓洁净的水一直流着,默默流了许多年,人世变迁,山河异色,都与它们无关。这里唯有山风月色,看着我们来,看着我们走。

日日与溪为伴,什么也不想,早晨去菜地拔几棵芥菜回家烀烀,粗茶淡饭,才是生命的真谛。他们拥有的一定比我们多,他们的内心一定比我们的丰盈充实。

坐在溪边榕树下歇息,忽然想起汪曾祺老先生的一句白描:斑鸠在叫,蚕豆花开得紫多多的。以前总不明白,这句好在哪里,眼前忽有顿悟,汪曾祺的好,好在自然。贴着自然写。而古镇的好,何尝不是好在自然?

贺州三月的田畈里,似只肯生长芋头、荸荠。

当地芋头,与荔浦芋头相若,个大,口感粉糯,似板栗。他们擅做芋头扣肉。原本朴拙的一道菜,甫一入嘴,何等惊艳,被荤油浸透的芋头,真是天下绝一味。将芋头切成长方形大块,大约一厘米厚度,一块芋头夹一块五花肉,上笼屉蒸透,倒扣于碗。趁热吃,凉了香味大减。当地人称之为香芋扣肉。

盐焗鸡也是无与伦比的。这里的鸡,整日游荡于溪涧、田畈,奔跑、打闹,饿吃草虫,渴饮山泉,回家还有玉米、稻谷犒劳,活得天然。囫囵一只整鸡,滚水里焯烫八九分熟,斩成一块块,上桌,连蘸料也多余,净口吃,入嘴后历经四个复调:韧而紧实,嚼之不柴,后有余甘,齿颊留香。鸡皮紧绷而灿黄,脆而无油,毫不腻口。

一日,于茶园食堂午餐,忽然,窗外哗啦一下阳光倾泻,小鸟栖于枝头嘀咕……叫人呆呆望着近旁一棵几百岁的拐枣树,在心上叹口气——这平凡又珍贵的人世。

当地有一网红小食梭子粑粑。春三月,田野里遍布野艾草,掐嫩头,洗净,揉出绿汁,备用;糯米浸泡一宿,蒸熟,倒入石臼,以木棰捣至糊状,将野艾汁掺入,揉匀;以豆干丁、肉糜、笋丁作馅,包起,形似梭子。可凉吃,可油炸。

一日,路过福溪古村,正碰上一位大婶从家里端出一锅糯米饭,她大方地邀请我们品尝。我们也不客气,伸手便抓,一百度的烫,一股奇异的米香直冲肺腑,直往嘴里塞——天呐,世间为何有这么可口的糯米饭?置身青山绿水之地,人慢慢地,也都被还原出赤子天性,做什么事,都自然,不忸怩,丝毫没有难为情。

贺州地区饮食清淡,酿菜成为主打菜系,达百余种之多。

作为长寿之乡,除了水好,空气好,可能与当地的清淡饮食有关。

酿菜,一律清蒸,少油盐,不烹炸,完好的保存了食物的营养。在这里,仿佛什么东西都可做成酿菜:藕酿,笋酿,豆腐酿,苦瓜酿,萝卜酿,螺蛳酿,瓜花酿。荤素搭配,营养均衡——比如将苦瓜的瓤掏空,塞上肉糜,切成寸节,隔水蒸。

倘若初夏,是可以吃到南瓜花酿的。花萼里塞满肉糜,蒸熟,复入锅,高汤烩之,盛盘前勾薄芡……唇齿间遍布原野的清气,花朵的芬芳。

车子整日盘旋于群山间。一次,过一小村落,透过车窗,远远看见一位老者挑了一担粪,闲闲走在田埂上,春风吹着他青灰的褂子翩翩,令人悸动……老人的这种恬淡自闲,让人默默回味良久。

山腰一株株野杏树,细淡地开着花。春风如酥,吹着杏花,吹着我,吹着人世……这世间的日子,犹如神话里“瑶池桃树,两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桃”那样缓慢。

清朗朗的一日过去了。

那村前流水山间开花的静气,始终在我心上。

在贺州,似乎将前半生的青苔、碧藓悉数看尽。溪边,树上,檐下,墙缝处,青瓦间……无一处不有它们的身影,有女性的空翠灵动,让人怜惜。眼界里,处处古木参天,榕樟居多,也有几棵上百岁的甜楮、栲树,它们太老了,树干上青苔历历,满腹高古寂气。

姑婆山上,瀑布如练,垂挂而下,飞溅石上,烟岚纵横,时雨时晴。

游山归来,于山下酒坊,品尝糯米酒、青梅酒、捻子酒;复去茶坊品茗,高山乌龙、明前绿……夜深方归,一路颠簸,近酒店,胃囊翻涌,倾覆而出,肉体的痛苦过后,心上反而一派清明,如若新生,算不算去山里寻鲜,回来,笋也有了,红杜鹃也折了一筐?吐了,也不碍事的。

黄昏,溪边遇灰鹅两只,气质如南雁,颇有仙骨。见众人来,齐齐把修长脖颈伸伸缩缩,“哦嘎哦嘎”地问好。好生喜悦,不免心旌摇曳……这两只灰鹅,是两个菩萨,一路并肩作伴,令檐下的春风有了谦逊之意,欣欣然,复妍妍然。

历两广、两湖,回合肥的雨夜里,车停无数小站,过汨罗,又过赤壁——屈原投水的小城,苏轼到过的小城。窗外,灯火茫茫……

巨大雨点拍打车窗,列车疾驰于江汉平原,无边夜色,以诗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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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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