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母亲背我爬过的山

(接上一篇:追忆儿时的放牛娃岁月)

这些年,我确实不怎么吃牛肉!

不过那会儿不吃,倒不是为了别的原因,是压根儿就没处买去。场镇上那两三个固定的卖肉摊位,是绝不会出现猪肉以外的东西的。这当然也包括牛肉。换句话说,望京山下的这个小镇,大家对吃饭这个事儿似乎都不太刻意。

如果哪一家的铁锅里经常搞出些鸡鸭鱼肉之外的东西,那到显得离经叛道了,也难免不会被村里的“包打听”“大喇叭”这类人当作谈资。不要小瞧了一顿饭,这几个人在村里可不一般,看待问题的角度和一般农民那就是不一样。她们会很快弄清楚这些珍贵食材的来源,以及这顿大餐背后的故事。

这让我想到了鲁迅笔下的杨二嫂,虽然读者对这种人嗤之以鼻,不过在鲁镇,杨二嫂大抵还是左右逢源,颇有人气的。

由于我从小体弱多病,所以肠胃很不争气。别说豪华大餐,就是猪肉炖粉条这种开胃菜,我也只是尽捡白菜粉条和着米饭吃。为这事儿,父亲没少发火:“一个男娃,连几坨肉都吃不下去,长大能有啥出息”,那时我十一二岁,刚刚懂得了自尊心是怎么一回事儿,自感从父亲的眼神里,看出了他对我期望之后的失望。霎时间,我居然毫无道理的泪流满面,极力憋住的哭声化为了带有节奏的低声呜咽,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小脸儿顿时被憋得通红。

父亲越是责备,我就越憋的厉害,母亲越是安慰,我也越憋的厉害。这场景,后来又发生了多次。直到某一回,父母因为这事儿,吵了架,父亲摔碗而去。母亲略微无奈的叹息之后,又给我讲起了她的一些往事。这一回,我听得十分诚恳!而小妹也在嗦吸完一口油汤之后,收碗回了灶台,出门寻她的小玩伴去了。

我的母亲姓张,生的得端正大方,为人精明勤快,心地善良。就是有些好胜要强,偶尔还触景生情,多愁善感!为此在这村子里的百十号人中,有时竟显得另类。再者,在某些人眼中,母亲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村子里。这种奇怪又矛盾的感觉,当时我已隐约有所感受。只是多年之后,我才悟到这感觉背后的根本所在。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自然是不能明其究理的。可是就在我诚恳地听完母亲地讲诉之后,我心中便开始有了裂缝,这裂缝此后再也未曾关闭,而且越扯越大,直到我的心从这口子中掉落,滑向深渊。

然而这终究和我的身体孱弱无关。据母亲讲:小时候,她出生在一个张姓的大家族。祖父持有油坊,小有富余,也曾雇有长短工人,可谓家业兴盛!只可惜后来被划为地主成分,家道随即由此衰落。不过好在有四个儿子,而且在村里都还混得不错。

最值得一说的,那还是老大做的这个医生,其实我知道,也就是个土郎中而已。只是大爷总留着一缕花白的胡须,而且七十多岁,身板笔挺,确实有几分仙风道骨。行医几十年,他成了小镇远近闻名的老中医,在家族中也颇具威望。最难得是,大爷未雨绸缪,善于为子孙谋划,最终儿孙顺利地接过了他的衣钵。而其中优秀者已经坐诊于国家医院,可谓是医药世家!

另外大爷家还有一点,实在令人艳羡,那就是男丁兴旺,光儿子就是好几个。其他两位爷的情况,我倒记得不大清楚了,反正听母亲说,有一位是手艺人,而且也生了好几个儿子。最终母亲带着略有不甘的神情,轻声长叹一声:可惜你爷爷就没有儿子!

我爷爷是有儿子的,除了我父亲还有两个。只不过母亲把自己当成了外公的儿子,从小教我这么称呼罢了,但我终究没能喊出这声爷,打从记事起,只有在在坟前,双手合十,跪地磕头,心中默念爷爷的保佑罢了。默念的内容还有一些残存的印象,大概有一次是助我除掉村里的某个坏人之类的。

爷爷应该是很慈祥的,有他在的日子,母亲可以只管做一个单纯的姑娘。一提起关于这段美好的时光,母亲的神情一开始总是放松和自豪的,讲完之后继而脸上又多少带些愤懑和不甘。只是叹息道:“你爷爷不去得那么早,现在也该七十多了”

“他是怎么死得”?

对于我突然的提问,母亲略显一怔,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开始从自己的妹妹说起,也就是我的姑姑。关于姑姑得一些信息,我脑中几乎空白,唯一的寄托是,她在病中为我织的毛衣,这毛衣我从小学一年级大约穿到了三四年级,后来有了补丁,隐约记得是在绿色毛衣的手倒拐处补了两处粉红色。再后来,就无处寻踪。

在我知道了这事之后,曾在家中翻箱倒柜了好几次。

该来的,拦不住。就在母亲出嫁后半年左右,姑姑病情加重,在报信儿人的描述下,年轻的母亲泣不成声,在几天的盘桓之后,一对年轻的小夫妻从望京山对面三十里外的夏姓山坳,又搬回了山脚下。这一回,彻底重塑了这对年轻人的精神世界,也改变了他们的一生。就好似十八年后我那暴烈一病的前世轮回一般。

这无子的家庭,到如今这一步,母亲不得不活成了花木兰,能替的不能替的她都替了。回门的那一刻,父亲无奈地接受了自己“倒插门”的事实。这对二十出头的小两口,还是在半年之后,送走了自己挚爱的小妹。那一刻,他们悲从中来,痛得撕心裂肺,嚎啕不止。

其实,那一年姑姑刚好十八,花儿一般的年纪,但却已卧床两年,眼窝深陷,不成人形。尽管这之前县里医院已经检查过,说是背脊里有脓疮,治愈的机会渺茫。可作为家庭的顶梁柱,父亲还是拖着这个可怜人儿,去了大城市寻医问药。而母亲也有一项重要的任务,那就是看管爷爷。自从姑姑病重之后,他便神情恍惚,时有消极厌世的思想。考虑到早年,他已经失去过一对男娃,这次让人不得不暗中提防他可能的自寻短见。

九十年代初的小镇,大部人是不能独自走出大山的。不能出去的原因有很多;不识字,不懂如何买票坐车,怕被骗子骗。反正出一趟远门,没有三五天的准备工作,是绝对不行的。说是远门,其实也就是离此一百多公里的达城而已,这里有高楼,有火车站,有钢铁厂,还有好一点的医院。所谓的准备,一般是找一个坐过火车,见过世面的熟人问问,递上一支烟,能谈好送自己上火车就最好了。虽然这些梳着中分头,穿着西装的社会人,也并不清楚那些南方城市的地理概念。

父亲对独自出远门自然是不怵的,他念过初中,是个手艺人,木工做得不赖,人也机灵,只是个头矮了一些,看上去有些单薄。

在经历了这次切肤之痛后,他本是决定和村里几个年轻人一起去南方打工的,可想到爷爷近几个月的异常,他顿时又犹豫不决。尤其是,在爷爷砍伐了和别人土地界线之间的一棵小树之后,他便有了不好的预感:老头儿这分明就是担心自己死后,我这外姓女婿会受人欺压。趁着还有一口气在,替自己争一分是一分罢了。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一切就好似一出写好的悲剧,只是这悲剧总是无休无止地恐吓,令人担惊受怕。

最终,爷爷还是亲手缢死了自己胸中的恶魔。

一切都结束了,他解脱了,从此心中再也没有野兽的咆哮。只是没有人知道,他身后这对年轻的小夫妻,当时是怎么捱过来的。

母亲说到这一段,神情略显埋怨。因为父亲在这件事之后,独自南下打工去了,很明显,这件事母亲并不同意。她始终认为,这是逃避,是背叛,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这个男人抛妻弃子,撇下了我们这对孤儿寡母。

这期间,有一件关于我的事,母亲已和我诉说过多次,仿佛这是那段黑暗岁月的一个见证:月黑风高,老屋四下一片漆黑,只有站在屋后竹林的堡坎上,才能隐约望见望京山脚下的几点微光。那正是小镇的郎中,供销社,粮站所在地。除此之外,空旷的山野之中,再无一点发光的东西。寒风刮得让人禁不住的哆嗦,山涧里各种奇怪的叫声也不停的窜入耳中。母亲摸了摸我滚烫的小脸,一手举着一截现做的稻草火把,一手把我往背上耸了耸,义无反顾的朝着微光摸索而去。

火把在一处充满邪性的弯坡处燃尽了最后一团火星,高低的田埂此时也仿佛变成了黑色的城墙,阻挡着她稍显慌乱的步伐,而周围大小新旧的坟茔那一刻也由小变大,简直就要发出声响。在一番自我壮胆的辱骂之后,母亲加快了脚步。到了老医生的住处,已是三更天后。

望着黢黑的房门,母亲突然产生了一丝胆怯,他不确定深更半夜地突然敲门,会不会有些唐突从而惹恼对方。又想到平日听说他脾气古怪,架子大。一时间,眼前这栋二层的小楼,此刻竟是这样的让人生畏。

这也难怪,人家是医生,还是镇上有名的老中医,他的地位显然是比自己这样的小民高出许多的。想到这里,母亲迟疑了片刻。而我痛苦的呻吟声,最终迫使她砸开了这扇气派的油漆木门。她想着: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哪怕是低三下四的恳求,也要让老中医为儿子好好瞧瞧。

谢别医家之后,大地已然微微亮堂开来,望着白茫茫一片的回程山路,母亲顿觉轻松不少,心中既感激老中医对我不嫌其烦的医治,又想到这一晚自己的委屈。一路上,母亲止不住的默默流泪。自从爷爷去世以后,这大半年的时光,母亲变得特别敏感,常常触景生情,独自抹泪。每次经过沟壑之上的那片黄土塬,她的目光时常会不受控制的移到两棵青松之间的石堆上,只那一下,两行热泪已悄无声息的夺眶而出。

父亲在南方呆了大半年,与其说打工,还不如说是散心。虽然父亲回家时,带回了两个大包,还有几百块钱。不过母亲并不领情,对他的第一次出远门,直接定性为“逃避”。只是父亲从来不会在乎这些,记得父亲后来的几次外出,时间也都很短,最长的也仅有九个月而已,而至今我也不知道他打工都在做些什么活儿。

九十年代初,写信是唯一的通讯方式,母亲念了两年小学,对这事儿自然是很为难的。所以父亲这次突然的回归,给我们娘俩带来了莫大的安稳感。

我那时刚三岁多一点,却已隐约开始有些记忆了:我们家的祖屋大约是几间木房子,带转角,屋前有几根粗壮的原木色柱子作为支撑,居高临下正对着石梯之下的张家大院。我想这一段,应该是不会记错的,因为我抽空松娃小板凳,导致他摔下十几阶石梯的事儿,居然后来一直记得很清楚,也不知道是不是记忆错位现象,毕竟那时我确实小了点。

原本这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可老天爷似乎吃定了这对小两口,专拿他俩开涮:次年初,奶奶病危,父亲不得不赶往三十里外的老家。

(未完待续,请看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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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6

标签:男娃   手艺人   母亲   姑姑   村里   小镇   散文   爷爷   父亲   儿子   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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