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叶到落叶

从青叶到落叶


艾草青青


在老家,大家都亲切地叫它“艾”,像在呼唤邻家姊妹的名字。

艾最喜欢穿一身青衣,朴素却优雅,细细高高的身材穿什么都好看。那身青衣,不好形容,比碧玉鲜活,比竹叶纯净,比湖水浓重,然而它又显轻盈,似刚出水的青色花瓣,更似刚描画好的青色羽毛。

艾草的青,充沛饱满、纯粹天真,浓到采撷一叶便可晕染一幅青山绿水图。艾草的青,看一眼便觉清凉爽目,再看一眼,连眼眸带内心都像被泉水洗涤滋润了一般。那种青啊,比白瓷器上的青花还要耐看,比雨后青天更能沁入心脾。艾草青青,是天然的植物染料,染出的衣服既有俗尘的美好,也有脱俗的飘逸。身着艾草青衣,既可安然稳妥地走向闹市,也可独辟蹊径,迈向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深处。艾草可染也可食,清明前后采一把鲜嫩的艾草,取汁做色香味俱佳的艾糍,或艾叶、米面各半,调入花生、芝麻、白糖等物,做成馒头、包子、烙饼,水蒸火炙之后,艾草的青仍鲜活生动、一触即破。艾草的青为美食点睛,也是提携美食的魂。

每一株艾草都挺拔直立,有棱有角,满身正气,加之青得端庄,青得浩然,青得超拔,端午日,家家户户必洒扫庭院、拖地抹墙,挑选上好艾草,一小把一小把扎成束,插于门楣,或悬于堂中,以防蚊虫五毒,“辟邪却鬼”。“清明插柳,端午插艾”,端午乃恶月恶日,诸事多需避忌,艾草在百草当中独挑大梁,居家百姓对其给予美好的祝祷与信赖,邻居姊妹也变身为飒爽英姿花木兰。再来看艾草的青,那便是青锋剑上的青、巍巍青山守护桃花家园的青。

也有年轻的妇人,用青艾叶、红榴花做成花环佩饰,既悦己悦人,又用以驱瘴,审美与实用相得映彰,百姓的日子就这般芬芳流转,浓淡刚柔总相宜。

有人称颂艾草为百草之王,此言不虚,《本草》载“艾叶能灸百病”,《孟子》言“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老家孩童个个洗过艾水澡,消毒止痒,立竿见影。成熟的艾草晒干捣碎,经历一番揉搓,由青翠转为土黄,得精细艾绒,愈陈愈金贵,城里人用以防病健身、美容养颜。

《诗经》云:“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一个人的思念若艾草般青葱活泼、至善至美,不枉古人执一枝青艾,走进不朽的诗篇,也带给后人永不褪色的情怀。


沉默的蓖麻


记忆中,蓖麻多种在老家村民的房前屋后,不占地方,一小片连着一小片。没有谁会把蓖麻种在庄稼地里或者菜园里,它既不能跟主粮比,也没有蔬菜瓜果可亲,村民对待蓖麻如同种植一蓬野草,不管不顾,随它自由自在地生长去,等结了蓖麻籽,收后自用,或者卖了得些小钱。

蓖麻毫不委屈,拥抱着属于自己的那片泥土,不声不响地生长起来。等你意识到房前屋后被一大团一大团的浓绿装饰衬托时,那是蓖麻已经壮大成颇为壮观的丛林。蓖麻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只要扎下根,就不怕什么瓦砾废墟、缺水少肥,攒了劲地长,咬着牙地长,既朝高处长,也朝粗处长,直长得叶子阔大如盾牌,亦如巨人的巴掌,秆茎虽然中空,却有棱有节,壮实如牛脚,摸上去更像触碰到健硕的牛骨头。

小时候,我习惯拿蓖麻跟指甲花、鸡冠花相比较,很难想象最后胜出的会是蓖麻,你说它是灌木,它却生长成小乔木,高达丈余,有两个大人那么高。下雨时,小孩子们站立在蓖麻叶下,就像躲避在一把大绿伞下面,倾听豆大的雨滴咚咚地敲打在宽大厚实的蓖麻叶上,虽然没有雨打芭蕉的雅致,却也煞是有趣好玩。长时间盯住蓖麻叶观看,你会惊叹叶片颜色的浓碧、脾性的泼辣,在这里绿荫匝地,杂草全无,感觉既清爽又单纯。蓖麻的秆茎有红有白,红的使人想到男人们胳膊上鼓起的肌肉团,白的则是霜一般的细腻的粉面儿,不小心会沾染到手上,低头嗅一嗅,却没有想象中的那种脂粉香,不由感到有一些遗憾。雨过天晴,玩心大的孩子会在蓖麻丛林再玩一会儿捉迷藏,任凭大人在旁边走来走去,也很难发现他们。

蓖麻在夏天开花,有红有黄,后来才知道蓖麻花雌雄同株,雌花在上,雄花在下,几乎看不到多少花瓣,沉默的蓖麻连开花时都非常节制含蓄。蓖麻的蒴果状如球形,一嘟噜一嘟噜地长到叶子外面,带有软刺,当然不扎手。记得小时候我喜欢握住那些软刺,在伙伴面前表明自己的勇敢。秋天来了,蓖麻子也成熟了。未等大人过来采摘,小孩子们已经剥开许多,晒干后串在铁丝上,用火柴点燃,蓖麻子们冒着黑烟,火苗小如萤火,似乎沉默久了,并不情愿燃烧,我们却觉得刺激好玩。每一粒蓖麻子都带着斑点花纹,黑白灰褐,呈椭圆形,扁平,我喜欢久久地握在手里,感觉它们的光滑可爱。再仔细看,蓖麻子像极了戏剧脸谱,却仍是沉默的秉性,不肯开口说唱自己的苦辣酸甜。


庄稼有情


走进一条小巷,嗅到烤玉米厚重结实的香味。寻味觅去,见是一位大嫂安静地在烤炉前翻烤着早熟的玉米,两个女孩儿手拉着手,也安静地等候着,饶有兴趣地观看着。金黄的玉米在炭火上“噼噼啪啪”地响着,声音干脆细密,令人愉快。这是烤到关键时候了,炭火正好,热气笼罩住并穿透整个玉米,仅仅一根玉米棒子就飘香了整整一条小巷。

玉米在生长期都是沉默着的,夏天,有充沛的雨水,有热烈的阳光,据说在田边可以倾听到玉米快速拔节时的“叭叭”声。我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只听到过宽大的玉米叶片在风中挥动的“刷刷”声。这不是玉米独自发出的声音,更像是大风在玉米上吹奏出来的声音。在庄稼地里,玉米沉默倔强,身材健硕,体恤农人的辛劳,就多扛几根玉米棒子,犒劳农人。在收获的那一刻,玉米跟劳动者的关系最亲密,它们无声地笑着,嘴角露出整齐灿烂的牙齿。在面前这位大嫂炭烤玉米时,其中一根玉米终于发出了压抑不住的笑声,好听,而且带着大地、阳光一起祝福过的香味。

相较于玉米,小麦生长得可谓纤弱,容易被大风吹倒在地,然而它们也体恤农人的辛劳,分蘖成为一丛,每一根小麦都会在头顶举起沉甸甸的麦穗,献给农人。饱满的青麦穗也能够烤着吃,小时候我和伙伴们在田野里燃起一堆篝火,用指甲掐下带秆的麦穗,用青草束起来,放到火焰上来回烧烤。小麦远比玉米沉默安静,烧断了麦芒,直到烤出细致清新的麦香味儿,它们也几乎发不出声音。但是从很早起,我便感受到小麦跟农人的那种亲密,即使永远不说话,也能够相互抚慰喜欢、相偎相生的那种亲密。

这种亲密关系来到水田里,就有了水稻。水稻也体恤农人的辛劳,虽然生长得有些倔强清高,却也乐于让青蛙们在稻花香里唱说丰年。金黄的稻穗沉默娴静地勾着头,仿佛临水照花人——这一刻,真的令人感到温暖动心。


霜甜菜心


今秋的冷是断崖式降临的,蟋蟀们的欢歌刚刚开了头,就被冷空气摁到了泥底下。收割后的田野空落落的,到了晚上,两只耳朵也空落落的,心情便寥落起来,莫名地盼着周围的世界能够发生点什么,霜便明明白白地到来了。

下霜的夜里自然是冷的,迷迷糊糊中不由裹紧了薄被,再好的梦也有可能分成两截来做。第二天起床后,更觉干冷,天气却晴朗得很,天空蓝中带灰,闪闪地亮着,没有多少云彩。走到有树木的地方,枯草覆地的路边,便看到那浅浅一层洁白的、蓬松的、美丽养眼的清霜。

相对于立冬后才会到来的小雪、大雪,霜不是彻底的改造,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点缀和装饰。枯草们都被冻得僵硬,却挂满霜的小晶体,增添了一些毛茸茸的亲切可爱,覆盖草上的那一层白,也透露出一种温和甜蜜的诗意,让人不忍心踩踏过去。那些或横或斜的树枝,经过霜的点染描画,好像由粗变细了,成为极耐看的线条,叶子差不多凋落光了的树枝更显枯黑,更显凝重,霜却在上面剔透着,轻逸着,仿佛古旧的城墙上飘然走来了童话中的白衣精灵。

霜确实更体贴休眠中的草木,然而仔细看看,从每一粒泥土到高高的屋顶,每一样东西的表层都轻轻地覆盖着一层诗情画意。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只身上披着霜的绵羊,但一根羽毛如果从室内来到室外,再轻浅的霜也会让它紧贴地面。曾经有一次我竟然看到一位老人的眉毛上和头发上挂着霜,忍不住想象他昨夜露宿在哪里,方才懂得霜也是流浪者的风尘,虽然压不弯一个人的脊梁,却也让人明白有的人真的是只能自己温暖自己,在他人负霜前行的时候,只要帮他接触到人世的热气,再寒的霜、再厚的雪都会很快化开,露出一个人本来的样子。所以我眼中的诗情画意有可能是他人那里的辗转跌宕,霜和雪却不管这个,“浓霜打白菜,霜威空自严”,这些年再也没有见过头顶带霜的流浪人,有一间屋子住,霜和雪都奈何不了一个渴望温暖的人,正所谓“不见菜心死,翻教菜心甜”。

下霜后的空气吸入肺腑备感清爽,那些果园里的苹果,经霜后会更甜润,还有远处青山上的枫叶,经霜后会红于二月花。下霜是一次简约而富有品质的表达,有人品出味,有人品出韵,也有人品出风骨。


落叶树


寒冷的秋风把枯黄的树叶吹下来,落了一地。

我孑孑独行在落叶林中,眼前所见俱是卸下盛装的枝干,更添了萧瑟。缓步盘桓着,周围极安静,偶尔一片树叶从树梢无声地飘落到我的脚边,仿佛一个晚归的词汇。双脚踩在厚厚的落叶上,柔软如毯,窸窸窣窣,走着走着,心情逐渐开朗起来。

一些树木下面围着一堆金黄丰厚的落叶,也许是风吹过来的,也许是小动物们玩耍时归拢过来的,然而更像是收集落叶当柴禾的农妇清扫在一块的。我忽然想到,这些落叶曾经也是繁茂蓬勃的绿叶呀!它们随风飘落在地下,在数目上既没有增多,也没有减少,曾经的成千上万仍旧是成千上万,只是没有在同一时间凋谢、飞舞、坠地,而是稀疏零落、断断续续,拉长了谢幕的时间,风大时,飘落的树叶多一些,风小时,甚至数得清楚是一片落叶,还是三片落叶,所以我才感觉到萧瑟,感觉到日暮般的寂寥忧愁。

铺满地面的落叶依然壮观,解脱束缚后的沉寂忘我、轻灵无碍依然动人,它们自高高的树冠降临到最低处,叶落归根,未忘初心,圆满地走完了生命的历程,其中没有疏漏,未留缺憾。抬头仰望树上,那种绿云般的树冠、那些旺盛喜悦的树叶,我记忆犹新、印象深刻,不应觉得这是光秃秃、了无生气的树梢。那份生命开始时的碧绿厚重并未跌落成一地破碎,生命经历了一番转移升华,在谢幕时也得到了收藏和沉淀,自有更值得憧憬的希望,美也由绿变黄、由繁复变轻逸。一棵落叶树,也许比一些人还修炼得好呢,它生长在三月暖阳下很好看,落光叶子站立在秋风中也很好看,坦荡敞亮、稳稳笃笃,具有草木的柔韧优雅,又具有石头的坚定稳妥,宛若它最初来到世上时的样子。

更严酷的冬天到来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降落到落叶林,镶嵌到一棵落叶树上,却使它更美了。

(孙君飞文,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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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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