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郭亮二十年》

《回忆郭亮二十年》

上世纪未清明过后，乍暖还寒细雨霏霏里的一天，为写生教学寻找新的实习景点，通过长途电话咨询辉县旅游局所获得的线索，辗转寻访隐藏在太行山南麓深处，山峦叠嶂密林掩映的郭亮山庄。当时的它默默无闻，远没有今天的声名遐迩。我们一行三人边走边问几经火车.汽车.三轮车再穿越低矮幽长的石壁洞穴，一大早直至傍晚，才领略到了笼罩在缭绕雾气中的，依山而建层次分明犹如桃花仙境般的小山村，那个厚始天然浓郁质朴，刹那间就把我们的身心彻底征服了。

刚刚被著名导演谢晋在此拍摄过电影《清凉寺的钟声》的郭亮村，在我心目中真正铭刻下了＂太行明珠＂之印象：那千年的古柳历尽沧桑，只残留下骷髅似的粗矮树桩，竟抽条吐穂绽发出亮晶晶的如珍珠翡翠的新芽。那近两千米的，由十三个山民积七年之功，完全以人工土法开凿的取代天梯通向外面世界的隧道＂郭亮洞＂，实乃当代愚公人定胜天之杰作。那错落有致高低起伏的石头屋舍，在密密麻麻的山楂.核挑.柿子.松柏.白杨诸树的掩映之下，一丝丝饮烟一缕缕雾气弥合漫开，犹如仙境一般。拾级而上那一层层一段段的青红相间的，布满天然肌理的石块石板台阶，不由得在时宽时窄的过道里重复穿梭，找不到出口，仿佛如坠深不可测之迷宫。村民的憨厚质朴衣着装束以及凝视我们悉如外人的惊讶眼神，令人百感交加。在通往两里开外只有三.四户农舍的崖上人家，必须翻越的数丈宽数丈深的河谷悬崖间，横跨着一座红石拱桥，已饱经百年风霜，它古朴厚重精巧典雅，使人不由联想起地理教科书上巧夺天工的赵州桥……这真的是被遗落的现代版桃花源吗？

初入桃花源的感觉一定是新奇与兴奋的，二十年前第一次写生郭亮村的感觉：出门就是景移步就是画，满眼的春光满目的缤纷，太让人惊叹，太让人沉醉，也太让人乐而忘返了。那一次采风我创下一天创作四张对开素描的纪录，此后再也不曾打破过。那如饥似渴不知疲倦与时间赛跑的拚命，可能潜意识到如此这般的好景不会太长了吧？

那时候前来郭亮写生的，也就局限于豫西及周边的没几个院校，接待上除了村委会的二层小楼＂郭亮山庄＂外，再没有什么象样的基础设施，绝大部分师生都是分散到各个村民家里食宿。一百多户八百多口的山村，一下子涌进来快和他们一样多的外地师生，满山遍野都是花红柳绿的学生身影，街头巷尾全是嘈杂的欢声笑语。多少年以来，这个以当地历史上的农民起义领袖郭亮命名的几乎与世完全隔绝的小山庄，一下子火了，一下子沸腾了：家家户户成了接待外地采风师生的驿站，特别是中午与傍晚烧饭时分，家家户户厨房的根根烟囱飘浮出的袅袅炊烟，在䈡茏山背的映衬下，经微风吹拂汇集成一片云卷云舒的人间烟火之梦幻，嗅着那燃烧柴禾的松香气息，不由得隐隐忧虑：空山鸟语林壑幽深的郭亮，还能保持住它多久的原生态呢？

事隔八年之后，终于忍不住再一次写生郭亮，一路上惴惴忐忑：那个古朴的小山村还好吗？那块天然的璞玉还完美吗？昔日中巴车都受阻的＂郭亮洞＂，今天已成为标志景观的＂绝壁长廊＂，大巴车竟可以长驱直入。过去的石板碎石黄土路，几乎全被水泥沥青路面所取代。新建的楼堂馆所鳞次栉比，五颜六色的彩旗牌匾层出不穷，原先还鲜见的游客成群结队，擦肩而过的艺术生更是前呼后拥……我感觉自己是不是步入了哪一个繁华的乡镇集市，误入了哪一个喧闹的民俗庙会？

接待我们的旧识房东不无自豪地向我们炫耀：现在的郭亮今非昔比，随着全国艺术院校的扩建扩招，来此实践写生的更是天南海北络绎不绝，而且还必须要排队预定。高峰期间的接待，曾超越日接待量两万人，是村常住人口的二十倍……稍安顿下来，我与朋友在周边巡视溜弯儿：原来枯木逢春的古汉柳已经被新焊接的铁栅栏围笼起来，尽显萎靡不振苟延残喘之黯然。挺欣慰感动的是，它下面不远处河谷南侧峭壁上的红石拱桥，仍古色古香风采依旧。但是曾经留恋踱步的并多次举行篝火晚会的，河谷北侧曾经芳草萋萋的鹅卵石河滩，已经被有好几个篮球场大小的水泥漫坡所取代，用作冬季吸引游客的滑雪场。一座座飞檐斗拱的仿古宾馆.酒店.客栈依次向村后的荒山坡地纵深递进，外面霓虹闪烁里面歌声震天……此前那个熠熠生辉的＂太行明珠＂已经黯然褪色了，那个寂静天籁寄托无限乡情乡愁的郭亮村也已经消逝了，怕是再也难以寻找回来了啊。

我知道今天的郭亮与昨天相比肯定是蹩脚拙劣的，但是比较起明天来，它一定是更接近于昨天的。紧接下来几年，我与画友象是抢救发现似的，接二连三地往那里跑，往那里写生创作，直至彻底心灰意冷，彻底厌食反胃而告终。昨天的郭亮已经珍藏在我的内心深处，今天的它我尽可能努力的去忽略不记。明天的郭亮啊，依当下旅游开发的推进速度，我想都不敢去想：会怎样的不伦不类？会怎样的面目全非？

十年过去了，此前不久的秋冬之交，几个朋友再一次前往郭亮所在的太行山麓写生揽胜，可能是近乡情怯的缘故吧，我们选择了距之十多里外相对僻静的南坪小双村休闲歇脚。它的地势风景知名度与郭亮不可同日而语，但它的悠静恬淡却是人满为患的郭亮远不可相及。十多天过去了，第二天就要返程了，突然心起波澜：无论如何要去探望一下曾经梦绕魂牵的郭亮。不管它怎样的不伦不类，不管它怎样的面目全非？青山总移不走，大地总搬不净吧？

前往郭亮不远的路途中，新增加的敞蓬游览车往来穿梭，＂绝壁长廊＂业已改为＂挂壁公路＂的里面更加宽敞通透。我上下寻找好一会儿的＂奉公柳＂，若不是一块小石碑的提示，还真不知其之具体所在：保护性的铁栅栏与低矮空枯的盆粗树桩已荡然无存，原址上新冒出的的虬曲胳膊细柳干枝条稀疏蓬松，但愿是原来古柳的嫡系子孙吧？我站在曾经名噪一时，而如今无人问津的名胜一隅放眼四顾：南边红石拱桥已被拓宽妆扮焕然一新，难见昔日之沧桑风采。北侧的滑雪场已变成了宽阔的商业一条街。我挪步到村里头，脚下的石板台阶锃光发亮人影可鉴，它上面的天然纹路已不见丝毫。迎面而来接踵擦肩的全是操着不同口音的五湖四海之游客，映入眼帘的全是新建扩建的家庭宾馆农家乐小店铺，以及五彩缤纷的招贴海报….…

我退步回到挂壁公路的隧道里，只有这里还保持着比较多的原始风貌自然风情……现代的社会人人都知道＂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个大道理。可又有多少人真正在乎＂绿水青山＂一旦成为了＂金山银山＂就再难保持住它＂绿水青山＂的普遍现实？这应该就是最棘手最亟待解决的现代社会发展与自然环境保护中最难调和最难破解的二悖论难题吧？看到郭亮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及村民们奔波忙碌笑逐颜开的样子，不由的唏嘘：我们的感叹与担忧是不是太多余了一点呢？

在曾经往来穿梭上上下下无数次的绝壁长廊里，心潮澎湃沉思良久感慨万千……遂后，择其一隅，饱含深情的再一次用水彩为它写照纪念。是为记。

2019.11.24.晚.

2022.11.1.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