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苏轼与章惇的恩怨情仇(中)

宋哲宗元佑元年(1086年),年仅8岁的哲宗即位,英宗的皇后、神宗的太后、哲宗的祖母太皇太后高滔滔摄政,形势再次逆转,旧党得势,新党没落,司马光、吕公著相继拜相,新法被全面废止,旧党对新党进行了疯狂的报复和清洗。原本依附于新党的一些人,为了自保,重新站队。


有作风问题或财政问题的新党都被弹劾和流放了,朝堂上的旧党就剩章惇一人,他不为所动,不贬不去,仍然在朝堂上与旧党据理力争,指责司马光引进官员破坏程序正当性,与司马光就募役法当不当废的问题展开辩论。


高太后没有按正常流程,而是听从了身边几个太监的建议,把范纯仁、苏辙等五个旧党提拔到谏官的位置上。宋代的台谏权力很大,一旦提出弹劾,执政如果解释不清,就得下台。


按宋朝家法流程,应该是大臣提出台谏候选人,由皇帝(或太后)和执政大臣一起协商决定正式任命。


章惇看到台谏全部是旧党,自己身为执政,高太后也不来商量,就质问高太后:“太后您住在大内深宫,怎么知道这五个人可用?”高太后心里理亏,只好撒谎说:“这是大臣们举荐的。”


章惇接着说:“既然是大臣们举荐的,为什么不把举荐的大臣公布出来?”高太后在帘子后面,被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到高太后脸上挂不住了,旧党等人对准章惇火力全开,口诛笔伐,苏辙更是连上三道奏折《乞罢章惇知枢密院状》,充当急先锋。


史书说,章惇在高太后帘前与保守派争论,多有不逊之词,“太皇太后怒其无礼,乃黜之”。


罪名的认定大有学问,高太后等人当然不能以坚守新法的理由罢黜章惇,尽管这是根本原因。于是,章惇便被加上“轻薄无礼”之类的罪名,被轰出了朝廷。


章惇初被罢免到汝州,因为这次贬谪大病一场。之后章惇乞求到扬州,方便照顾在杭州的87岁老父,却不被朝廷所允,其子章持亲书《为父惇辨冤状》鸣冤,时旧党的吕公著,范纯仁都因为仗义执言被贬,而作为好友的苏轼却不置一言。

此时的苏轼,“三入承明,四至九卿”。他先从常州改知登州,四个月后,就以礼部郎中之职被召还朝。在朝半月,升起居舍人,三个月后,升中书舍人,不久官至翰林学士知制诰,知礼部贡举。一年多的时间,他就从戴罪之身的从八品升到正三品,跃升了十二级官阶。真可谓青云直上。


章惇落难,苏轼虽没像弟弟那样落井下石,却也只是袖手旁观,没有救援。甚至当苏辙连章弹劾章惇,已经牵扯到人身攻击时,他也没有为章惇发一言。


我们该怎样理解他的沉默?即使理念不同,他也应当知道,好友章子厚没有一点利己的私心,他所做的一切更无关名声,只是对国家的满怀忠诚。之所以不发一言,也许是因为得罪不起高太后,得罪不起司马光,也不能跟自己弟弟苏辙翻脸吧。


不久章惇收到苏轼一封安慰信,除却前后虚文,中心意思也就不冷不热寥寥几句:“最终归隐田园,年轻时我们都有这个意愿。没想到,大哥您先归隐了,真是让我羡慕嫉妒恨啊。但是您已经入世太深,恐怕是人归心不归吧。”


经历太多沉浮的苏轼,可能早就萌生退意,也许觉得远离朝廷争端是很幸福的事。但对胸怀大志的章惇而言,这样虚无缥缈的话毫无价值。


章惇心中百感交集:“你弟弟苏辙弹劾我,你不肯替我说一句话也就算了,你现在还写信来对我冷嘲热讽。我一生的热脸蛋都贴你冷屁股了!罢了,罢了,这样的朋友就让他随风去吧。”


此后苏轼作《缴进沈起词头状》,公然指责章惇平定西南时“结怨交蛮,兵连祸结”。招抚西南,平定五溪蛮,是章惇此前最得意的功绩。在熙宁年间苏轼还曾写诗称赞了此举。但如今却为了打击新党,倒戈相向,彻底否定了章惇的功绩,此间对章惇的打击可想而知。

在元祐党争时期,旧党在高太后的支持下大肆攻击新党,一些过激的行为甚至让旧党中吕大防等元老都觉得迫害过甚,建议新旧两党“以平旧怨”。而苏轼却认为这种处事方式是懦弱无立场并极力反对。苏轼在新旧党争中不理性的态度以及“矫枉必过正”的行事方式,让他与章惇的友谊产生了极大的裂痕,也为他在绍圣年间的远谪埋下了伏笔。


如果说在对待自己的问题上,苏轼伤了章惇的心,那么在以后的“车盖亭诗案”中,老朋友的表现则是让他齿冷。


高太后垂帘后,新党的蔡确被罢宰相,出知陈州,次年,再贬安州。在安州游车盖亭的时候,他信笔写下了《夏日游车盖亭》十首绝句,抒发游览的闲情。


诗却被与蔡确有过节的吴处厚所得。吴处厚曾在蔡确手下为官,与蔡确有隙。得到蔡确的诗他如获至宝,立刻将蔡确的诗上呈朝廷,说其内五篇皆涉讥讪,而二篇讥讪尤甚,上及君亲。竟将贤德的高太后比做武则天,真的是大逆不道。


旧党官员立即加以发挥,肆意攻击,高太后怒不可遏,要将蔡确远贬新州。新州地处岭南,路途遥远,气候恶劣,被贬于此,等同于被判死刑。旧党的吕大防和刘挚也觉此举太过,就以蔡确母亲年老,岭南路远,主张改迁他处,而高太后却心意已决,竟然说"山可移,此州不可移。"


身在旧党的范纯仁秉持正义,目光深远,向高太后力陈:“我大宋治政宜宽,不能够因为文字的暧昧不明就诛杀或者流放大臣。现在的举措应该为将来效法,把大臣远贬岭南绝不能从现在开始。以过重的刑罚来除恶,就如同用猛药治病,过犹不及啊。”


但最终竟还是不能制止。范纯仁遂对吕大防感叹说,岭南的流放之路从七十年前的丁谓以来,已经布满荆棘,我们重开此路,以后难免也会有这样的下场!


世人皆因爱重苏轼,所以只看到新党对苏轼兄弟的迫害,却不知道远贬官员到蛮荒之地的最先却是旧党人。毕竟“乌台诗案”,最后的处理,除了苏轼被贬黄州,并没有牵扯到更多的人,寥寥几个也只是象征性地罚铜了事。而到了“车盖亭诗案”的时候,旧党人对新党却是斩尽杀绝,除“恶”务尽。

据传蔡确被贬新州时,只有一个叫琵琶的爱妾相随,此外他还养了一只鹦鹉。这只鹦鹉善学人语,每当蔡确呼唤琵琶时,只要敲一下小钟,鹦鹉就会呼唤琵琶的名字。而到新州不久,琵琶就死于瘟疫,从此蔡确再也没有敲过小钟。一天,蔡确因事偶然将小钟击响,鹦鹉闻声,竟又呼琵琶的名字,蔡确忍不住内心悲痛,赋诗一首:鹦鹉声犹在,琵琶事已非。堪伤江汉水,同去不同归。


此后不久,蔡确郁郁成疾,殒命岭南。这就是史称“车盖亭诗案”的始末。


作为新党要员的章惇,也因此案受累,被一贬再贬,饱受颠沛之苦。而苏辙却乘着此案对新党的打击青云直上,最后位至副宰相。


苏轼原本已经厌倦了这些没有原则的相互倾轧,要么新党和旧党的东风西风,要么党内的你来我往。他真的是剪不断,理还乱。索性潇洒地挥一挥手,自请外放。爱重他的高太后就遂了他的心愿,准他去了杭州。


本来已经超然事外的他,是可以置此事而不理的,但他在临行前,竟给太后上了一道密札,来谈自己对此事的意见。在札子中,他竟满怀天真地给太后出了一个油滑的主意,请皇帝下旨治蔡确的重罪,然后太后再下旨赦免。这样既可以申明法纪,也可以显示太后的皇恩浩荡。


作为文坛大家的苏氏兄弟,作为“乌台诗案”的直接受害人,他们当然知道蔡确的诗是怎么回事,讥刺太后之意是完全扯淡。如果说苏辙罔顾事实的弹劾是出于党争的需要,要借此来打压新党,以伸张自己的终极正义。而苏轼这样的不辨是非,就实在说不过去,毕竟他也是这类冤案的受害者。


身为受害者,他自然深知这其中的痛苦,按道理也就应该痛恨这些为党争的胜利而不择手段的伎俩。而现在他不仅没有阻止这样的恶,相反还出了这样的一个馊主意。是出于报复的心理,要让新党也要尝尝自己曾经受过的苦呢?还是真的为皇家着想,替皇家解决难题呢?假若这个主意他是在为太后的声名着想,却又将皇帝置于何处呢?


无论是在做人之道还是为臣之道来说,这个主意都欠缺“诚心”。而眼里不揉沙子的章惇,当知道苏轼在此案中作为时,能做何想?


苏轼在其中的表现,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每一束光自有它的阴影。实际上这才是一个人真实的样子,有他豁达光明的一面,也有他软弱暧昧的一面。


此时所有的新党皆已被贬,新法皆已被废,北宋王朝在老迈的高太后摄政下吃起了神宗时期的老本,步入了历史的倒退。


司马光以私德论,的确是一等一的君子,论治史也是一顶一的大家。但就治国而言,就末免太夫子意气。王夫之说北宋灭亡由司马光开始,或许言重,但他确实并没有什么长远的治国之策,他所有的政见,只是建立在反对王安石的新法上。


他贬斥新法,很多理由堪称奇葩,其中一个就是南人的狡猾。“闽人狡险,楚人轻易,今二相皆闽人,二参政皆楚人,必将援引乡党,天下风俗何由得更淳厚!”这样赤裸裸的地域歧视,他竟堂而皇之地当做变法不合理的一个依据。我虽是北人,亦不喜这样的腔调。

治边方面,当他要把熙河开边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十几年打出来的土地,拱手让给西夏,遭人质疑如果亡国怎么办时,他竟理直气壮地说“顺其自然,天不灭宋”!这样的话真的是让人瞠目结舌。


绍圣元年(1094年),高太后病故,16岁的宋哲宗开始亲政,从小对父亲宋神宗事业充满崇敬的的哲宗,对于新党有着天然的好感。在高太后临政时,旧党假借哲宗的名义废除新法,甚至阻扰哲宗亲政。因此哲宗对旧党一向持反感态度,而苏轼作为旧党中的中流砥柱,在元佑年间多次非议新法,暗讽神宗,在修《神宗实录》时为了旧党的正统性,不惜抹杀神宗的功绩,诋毁神宗的为政。毫无悬念,苏轼和章惇的命运再次发生了反转。


被打压了8年的章惇回来了,而且宣麻拜相。回想起那些流放千里夜不能寐身心俱废之苦,回想起老父终老未及得见的骨肉分离之伤,回想起苦心经营的新法一夜被废郁郁而终的人生导师王安石,回想起大宋王朝止步不前蹉跎虚度的8年时光,此时此刻的章惇一定像小马哥那样,嘴里叼着牙签,心头在呐喊:“我等了八年,就是要等一个机会,我不想证明我有多了不起,我是要告诉大家,我失去的东西,我一定要拿回来,我承受的痛苦,一定也要让我的敌人受回来!”


章惇在朝廷,依然坚持他的强硬作风。


他恢复了被司马光废除的熙宁、元丰新法,重新举起了王安石变法富国强兵的旗帜。虽然最终不能救大宋于危亡,但他的努力,让北宋有了一次炫目的回光返照。


他大张旗鼓地推行新法,同时革除新法的弊病。比如青苗法在执行中,官员为了政绩,逼迫老百姓贷款。章惇则降低利息,同时规定,今后不把贷款任务作为官员的考核指标。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在章惇为相的7年间,他没有像司马光当年对新法赶尽杀绝一样,对元祐时期的做法进行一刀切的否定。相反,他能够稍微放下党争和报复的不理性,实事求是地保留了元祐时期一些切实可行的法令。


当时,章惇向宋哲宗进呈新修订的法令。宋哲宗听到有些法令是元祐时期颁布的,大惑不解:“难道元祐敕令也有可取的吗?”章惇回答说:“取其善者。”


在边境问题上,他岂止强硬,简直是铁血铁腕。宋朝自永乐城之战惨败后,对西夏一直处于被动防守的局面。章惇重新制定军事政策,停止谈判、停供岁赐,主动出击。章惇的表兄章楶,是西北战场主要指挥官之一,他提出浅攻蚕食的战略,得到章惇的支持。兄弟二人,一相一将,配合默契,终于扭转了对西夏的战局。


章楶修筑了平夏城,扼住了西夏的咽喉。宋夏之间围绕平夏城展开决战,两场硬仗打下去,西夏军队被彻底打残,多位名将被斩杀,数万士兵被击毙,又有数万士兵被冻死。


西夏请来辽国调和。辽国要求停战,章惇不同意,说西夏必须来请罪才行。辽国调动大军压境,逼迫宋朝接受停战调解。


宋兵报告说有辽国人越过边境打水,怎么办?章惇下令:这是辽国在试探,一旦发现辽人过界,格杀勿论。僵持了一段时间,辽兵撤退,西夏派使者进京请罪求和。宋夏对峙中,宋朝从此牢牢掌握了主动权。


章惇的强硬,同样体现在他对政敌的铁腕打击和报复,这也是他被后人诟病最多的地方。王安石变法失败皆由高太后摄政司马光拜相始,章惇对这二人恨之入骨,即使死了也不能放过,奏请皇上废除高太后“宣仁太后”称号,言“元佑初年,老奸擅国”,幸皇太后、太妃都极力同章惇争辩,哲宗感悟,烧了章惇的奏疏。宦官郝随将此情形偷偷告知章惇和蔡卞,二人仍不放弃,次日仍坚持上奏,哲宗依旧不允,只得作罢。


追究司马光割地给西夏的罪责,剥夺司马光的追封,劝谏宋哲宗下诏掘墓鞭尸,以朋党的罪名驱逐旧党大臣,吕大防、刘挚、苏辙、梁焘、范纯仁等流放到岭南。文彦博由太师贬为太子少保,被贬官者共三十余人。


哲宗亲政的绍圣、元符时期,章惇独相,达到个人仕途的最高峰,而此时的苏轼则远谪岭南。


这时的章惇,原本有足够的权力去营救苏轼,修复两人的友情,但他没有做。相信此时他对苏轼的态度,除了失望,有的只是冷漠,因为冷漠,所以无情。不应有恨,因为恨也是一种感情。


但后来的史书笔记说,章惇是远谪苏轼的幕后黑手,这就言过其实了。后世之人总是将苏轼屡次遭贬归结到章惇,但是却刻意忽视了哲宗在这件事上的立场。苏轼被贬发生在绍圣元年四月十二日,而章惇被召为相已经是四月二十一日。而这一次的贬谪中也不仅仅只有苏轼一人,旧党中的吕大防,刘挚,范祖禹等人也在其中,均遭到连续贬谪,一直贬到山穷水恶的岭南。在高太后摄政期间,在朝大臣大多无视宋哲宗这个小皇帝的存在,让他心生怨恨。在自己亲政后,宋哲宗尽反高太后之政,实施了发泄式的报复行动。


当时有大臣询问宋哲宗,能否将旧党人从岭南调到稍微好一点的地方,宋哲宗明确表示:绝不可以!

苏轼贬谪的日子过得如何呢,事实是无论过得好坏,嘴欠的这个老毛病是永远都不会改掉了。抵达惠州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在朋友圈展示了惠州人民扶老携幼、牵鸡溜狗在码头迎接他的盛况:“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哎呀,惠州这个地方好熟悉哦,怎么就像曾经来过一样,不然的话,怎么连这里的鸡和狗都认识我呢?”(惠州的鸡和狗表示一脸懵逼:亲,我们就是来凑个热闹,拜托你不要乱认朋友……)


接下来的是朋友圈各种秀,不能停:“江风初凉睡正美,楼上啼鸦呼我起(凉风习习,睡到自然醒)”;“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睡醒吃点荔枝,再来个慢跑五千步)”;“树暗草深人静处,卷簾依枕卧看山(北归无望,干脆在此盖房落户)”,房子依山傍水,坐可观风云变幻,卧可听涛声依旧……


苏轼与苏辙修家书一封:“……惠州市肆寥落,然日杀一羊。不敢与在官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骨间亦有微肉,煮熟热酒漉,随意用酒薄点盐炙,微焦食之,终日摘剔牙繁,如蟹螫逸味……”


日子虽困苦,但等集市杀了羊,不敢和当官的争买,买点肉少的脊骨也满足的很,还美滋滋的跟弟弟分享:“哎呀,你哥我怎么这么有才,发明的烤羊脊简直嗷嗷好吃……”


终于当“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这句诗传到京城后,哲宗彻底怒了,一道圣旨把苏轼贬到儋州,在宋朝,流放海南仅仅比满门抄斩罪低一等。这下总该蔫了吧,结果再次让哲宗吐血三升。


苏轼在去海南的路上就发朋友圈@苏辙说:“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 兄弟,全宇宙都是咱的家,别怕!到了海南之后更是口无遮拦“我是玉堂仙,谪来海南村。”“年来万事足,所欠唯一死。”


苏轼的流放生涯真的如他的诗中讲的那么岁月静好吗,其实在惠州和儋州绝大部分时间他的日子相当苦逼,惠州政府三年来一直拖欠他的薪水,缺吃少穿是常态:“典衣做重九”,“落英亦可餐”,第三任妻子王朝云更是在惠州遇瘟疫而亡。


真实的心境,只能在写给友人的信中才能窥得一斑:“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乃东坡之家风也。”


一封呈给官府的谢表中,言辞更是哀凄之至,不忍卒读: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外,宁许生还?——痛苦绝望之情可谓溢于言表。


是的,苏轼旷达的诗篇有多精彩,背后的痛苦就有多厚重。旷达是痛苦之后的开悟,没有痛苦,何须旷达?

就在人们以为章惇和苏轼都会以各自这种状态度完余生时,进度条告诉大家:没这么简单!历史的小手就是这么喜欢翻云覆雨,人生的编剧不肯就此了了谢幕,苏轼和章惇的命运又迎来了最后一次反转。


元符三年(1100年),哲宗英年早逝,向太后召临众臣商议立储,章惇起初想立简王赵似,但向太后坚持立端王赵拮,曾布、蔡卞等人都附议,章惇只得召端王入宫,章惇见到端王后,说:“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但曾布厉声说:“章惇,听皇太后安排。”储君之议最终确定,章惇没能挡得住端王登基,章惇请求向太后同权处分。


这是章惇最精准的一次预言,端王就是以后的宋徽宗,北宋就是败亡在他手上。


后边的事情就有些耐人寻味了。同年五月,宋徽宗以章惇为特进,封为申国公,拜山陵使。章惇请求去职,徽宗不允许。章惇护送哲宗灵车,途中突遇大雨,灵车陷于泥沼,过了一宿,才走出来。言官就此事弹劾章惇不恭,陈瓘趁机请求罢免章惇,并进一步商议对他的刑罚。


九月,章惇五次上表,请求免去政事,圣诏不允。章惇从小道出去,居于僧舍。第二天,再次上表,宋徽宗仍不允许,派中使跟随看管,章惇再次从小道出去。 宋徽宗对辅臣说:“我如此对待章惇,各方面都考虑到了,礼貌可以说是尊敬到了极致。”众人说:“恩礼的确过厚。”徽宗遂罢免章惇的特进,出授越州知州。


陈瓘等人认为责罚太轻,再上章弹劾章惇,经此弹劾,章惇贬为武昌军节度副使,于潭州安置。


徽宗如果只是装装样子以表自己对旧朝大臣的仁义之心,又何必如此三番的数次折腾,不嫌麻烦吗?更像是章惇心硬如铁,对党争的相互倾轧以及文人相轻的常态已彻底厌倦,对富国强兵的远大理想已感力不从心,不然怎么会立家规让子孙后代不要入朝为官,奋斗了大半辈子到最后却发现自己的奋斗一文不值,这应该是怎样的一种决绝?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谏官任伯雨八次上章弹劾章惇,宋徽宗不理。陈瓘、陈次升等人再次极言此事,任伯雨称章惇有谋反之心,轻视徽宗,想追废宣仁太后。于是,宋徽宗再贬章惇为雷州司户参军。其子章援上奏时,徽宗颇称其孝,略有哀怜之意。但经曾布请求,徽宗又下诏:章惇亲子孙,允许在外指定差遣,不得总是到京师及上章疏。


同年,苏轼获释北归。几番风波几番雨,历尽劫波的二人或许有了新的感悟,都对这段友情开始了反思。苏轼北归途中主动给章惇的女婿写了一封信:


“子厚(章惇)得雷(州),闻之惊叹弥日。海康(即雷州)地虽远,无甚瘴。舍弟(苏辙)居之一年,甚安稳,望以此开譬太夫人也。(太夫人指章惇的母亲)”


听说章惇被贬雷州,苏轼居然没有仰天大笑也没有拍手称快,而是吃惊了好几天。当他认真地问自己如今如何看待这个老朋友的时候,内心定是五味杂陈吧。


他想到最多的必定不是对方带给自己的苦,更大可能会是两个人曾经一起煮酒论诗,临险书壁,击石震虎的青春时光,想起自己身陷囹圄之时,对方义无反顾伸出的那双手……


是的,他发现,想起那个既曾深深相知,也曾无情伤害过自己的老朋友,心中浮现最多的却依然是他曾经带给自己的温暖和感动,听到关于他的坏消息,第一反应还是会忍不住为他而担忧……


流放千里之苦,骨肉分离之伤,再也没有谁比自己更有体会了,所以他首先想到章惇的老母亲一定深受打击,连忙去信说那里风土人情不恶,望老者安心。


北返至镇江时,苏轼收到章惇儿子章援的来信,而后回信如下:


“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


我和你老爸是四十多年的好朋友,虽然中间出了点小矛盾,并不影响交情,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啥,咱们只论将来……


后面又絮絮叨叨讲了一些雷州生活指南,提供了一些常用药方,最后还倒贴赠送了自己的海外大作《续养生论》,指导章惇保养身体……


不过相比这封信,每每更令人为之动容的却还是苏轼最早写给章惇女婿的信,因为按照苏轼的胸襟和品性,章惇儿子主动向其求情他作出宽容的回应实为大概率事件,可是给章惇女婿的信不一样,那是他得知章惇落难之后第一时间自主自发的问候,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关怀和唏嘘,最能展现他依然视章惇为友的心迹……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如今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此生或许没有机会再见,但我会记住你曾经对我的好。就这样吧,我的老朋友,愿你此去安好。


章惇读了苏轼的信,不知会作何感想。那些游山玩水、高谈阔论的日子,那些相互砥砺、同舟共济的日子,那些政坛纷争、反目成仇的日子,恍如昨日,却都一去不复返了。


一对老朋友,两个白发人,四十余年的恩恩怨怨,随着这一封书信,画上了句号。


苏轼在给章援回信后一个多月,病逝于常州。五年后章惇客死湖州。

两人“共将诗酒狎樵渔”的约定,终于化为烟云,就如苏轼所言:“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再强的人,也逃不出命运的翻云覆雨手。章惇与苏轼被裹挟在时代的浪潮之中,进退身不由己,恩怨情非得已,也只能随之浮浮沉沉。


回望两人的相交,很难说孰是孰非,人生在世多有无奈,兄弟陌路,至交割席也只是寻常,各有立场自然也就无关对错,但千年之后重读两人的交际,却依旧令人不胜唏嘘。


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崇宁三年(1104年),他们殊途同归,一起被徽宗朝权相蔡京列入“元祐党籍”,成了所谓的“元祐奸党”。


章惇死后数年,他才得到朝廷追认,被追封为魏国公,而苏轼则被打入另册。但北宋灭亡后,两人身后的命运再次反转。


章惇被当成了奸臣,宋高宗追贬章惇为“昭化军节度副使,子孙不得仕于朝”。苏轼则成了宋高宗、宋孝宗十分喜爱的“苏文忠公”。这种历史定位一直延续到现在。


苏轼作为散文八大家之一的一代文豪,流传千古,而章惇至今却不为人所知,更被史书列入《宋史·奸人传》,蒙冤9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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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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