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跃平║亲爱的眼泪（组诗）

作者：（四川）李跃平

◎亲爱的眼泪

我从不习惯流泪

不是坚强，因为一滴泪

足够模糊父母的笑容

足够稀释妻儿的希望

我的泪早已流进心里

我的心装得下整个大海

◎桃花源记

小路的尽头，没有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朵朵桃花，瘦成陶潜笔下的文字

陶潜已经很老，很老很老的陶潜

开了一家民宿，四周是蓝天修竹

绿树红花。成群出没的鸡鸭

是我寻觅千年的无公害美食

陶潜看着我，笑了

我不知道他的笑意味着什么

◎酒桌上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洒落的酒水旁边，一只蚂蚁

肚子湿漉漉的。同桌的人在划拳

行令，四季红、五魁寿、六六顺……

看着大家满脸通红，那只蚂蚁

也满脸通红

没有人注意，我在陪一只蚂蚁喝酒

没有人注意，我亲手灌醉了一只蚂蚁

四周安静下来，酒桌上

舍命陪君子的蚂蚁，悄悄问我

生在何处，死在何处

◎童年

我在赵同学的花裙子上

撒过蓝黑墨水。我在钱同学的

开学通知书上，替他签过父亲的

大名。我在李同学的成绩单上

冒充老师写过评语。我在孙同学的

数学试卷上，悄悄写过班长的

名字。我在自己的床头

张贴过周同学包书的画报

我在不敢上交的作文本上

用红笔为自己划过A

我学雷锋，做好事

帮吴同学打过架

这些童年的奇闻异事，至今

在那本发黄的日记本上昏昏欲睡

◎公园里

端着新买的单反相机，在公园里

拍照，那叫不出名字的花

开出春天的样子

无需技巧，公园里

任何一朵花都是风景

当我按下快门，妻子的脸

像一朵花闯进镜头

确定四周无人

她悄声问道：“美吗？”

◎爱唱歌的妻子

唱的好，唱的不好，都不重要

听妻子唱歌，就像和妻子的

一次拥抱。妻子的歌声

一直住在我的身体里

是我早晨的起床铃

是我晚上的催眠曲

是我强身健体的维他命

◎客居乡下

那一年，我客居乡下

四周的野花杂草是我的邻居

每天在山道上散步，两旁

蟋蟀的鸣叫，叽叽喳喳

就像戏台上出场的锣鼓。从来没有

见过这样的阵势，出一次门

要来一次欲前先后，欲左先右的

台步，再吼一段高腔

◎喝酒之后

喝一杯酒后，爱和恨都是同一种

颜色，没有人注意到我身体中

发霉的骨头

喝酒之后，身前的名利

身前的得失，都在日常生活的

范围之内

幸福就是这么肤浅，肤浅到

忘记了往伤口上撒盐

◎陪父亲散步

父亲老了，佝偻着腰身

脚步也不利索。上次回家

妻子说：你陪父亲到公园走走

陪父亲散步，速度必须放慢

让父亲先行半步，就像小时候

父亲领着我学习走路

◎瘦小的蚂蚁

为一粒粮食而终日忙碌

就像我眼前的蚂蚁

有时候，人们对卑微的生命

充满轻蔑，没有人注意一只蚂蚁

为了幸福已拼尽全力……

我听见那只瘦小的蚂蚁在说

流进心里的泪才是泪

◎天才

屋后面的那个画家，衣衫褴楼

穷困潦倒，患上精神分裂症

疯之前，画虎像虎，画猫像猫

直到画出自己最后一张肖像

挂在墙上，才一举成名

◎黄河，一根血管穿过兰州

在地图上寻找奔腾不息的黄河

我不止一次看见那些城廓和村庄

构成诗歌，两岸的叮咛与关爱

在星辰和日月之下，逐浪而来

一天天饱满日子再次春暖花开

风吹云走，一根血管穿过兰州

准确的方位，在无边的风景里

滋润着一座城市生存和幸福的理由

繁衍不息，开花结果

人心向善，遇人相帮

流经兰州的黄河，象形或表意

散发出阳光和鲜花的味道

蘸一笔黄河水，填写一座城市的

履历表，速度色彩和现代的

审美意识，闪耀着诗歌的光芒

涛声如诗，从农事深处流来

奔腾向前，绚丽的生命密码

告诉我们，黄河流过的兰州

带着颂词般的营养，盛开着

青草、自由和人间善良

◎写给黄河母亲雕像

感激与赞美，黄河母亲

这颗词语，被我永远记着

从你额头上的沧桑，确认自己的

姓氏，母亲身旁的裸身男婴

可是我的兄弟

从诗的源头，反反复复地仰望

那饱满的乳房，肯定与我的成长

有关，荣辱与苦难

生命中的那些痛，和一条

流动的血脉融为一体

在你的注目中，我一天天

长高，一滴黄河水

无论清澈还是浑浊，都可以

让生命顺着母亲的目光

流向远方

那样安详，不着雕饰

两岸风光无限的日子，守着

炊烟或紫风，不屈不挠的

黄河母亲，永不消逝的体温

让肥美的山谷与平原，成为我

写给兰州的诗中最美的意象

叫一声娘，把我的爱说给你

好远的地方都能听见

◎五彩池，诗篇中的童话

九寨沟最小的海子，五彩池

诗一样的景致总是在童话中出现

阳光正好，那些荡漾的碧波里

开出绚丽的花，琥珀般透明

望着水底的云朵，整个世界的色彩

浸泡在水中，一切都那么自然

一切都富有秩序，斑驳的光影

迸裂的春天，像古代美人的爱情

忘掉吻过的印痕

一幅彩墨画，不需要更多的修辞

清澈见底的生活，幻化成一条鱼

迎面而来的阳光如词语中的花朵

让我的诗歌有了剪纸一样的记忆

感受宁静，你是否留意过一池碎影

早已被我明媚的诗句覆盖

◎诺日朗瀑布

仿佛闪电飞驰，抽刀不断的流水

劈开悬崖，最完美的构图

让我有足够的理由忘记疼痛

生动的词，在充满悬念的路上

悬崖成为它脚下唯一的道路

没有人注意到它返回最初的爱情

从风尖上走过，神奇的九寨

雄伟壮观的瀑布，让我歌唱

优美的线条，生命里的闪电

这不是矫情，飞翔的水花

载着九寨沟的秋色奔驰

俗气的比喻被无数的浪花惊起

穷尽一生的追问，面朝大海

很暗很暗的大海总在很远以外

◎镜框里的海

镜框里的海，奔流或渗透

都是预言中的故事

辽阔的海岸，将春暖花开的

诗意，变成蓝色的一部分

静止的涛声，让我思念

那片喧嚣的世界，坦荡的

海面之上，凝固的浪花

闪着一幕银色的亮光

拒绝死亡，拒绝矫揉造作

面朝大海，最美的风景

依然是浪尖上的涛声

在半睡半醒之间，将我的

爱情，带到最远的远方

◎一株古树

风在吹，最后一片树叶

没有落下来，没有像那些柴草一样

腐烂在泥土里，好像在不急不躁地

等待着奇迹发生

风在吹，我听到树木躯体内

关节松动的声响，或骨骼折断的

声音，苦压不弯脊梁

难摧不折腰杆，挺拔的身体

没有倒在大地上

走近那株古书，我发现了秘密

它的信仰已经死了

◎盲女孩

临窗的水仙花，在盲女孩的眼前

羞答答地绽开了，开得瘦弱

开得清纯

花朵白得像云，盲女孩告诉我

她看见的色彩和春意，花蕊黄灿灿

像云中的阳光

小心呵护着属于她的乐趣，每一株

熬过冬天的水仙花，都会有

一个春天的梦想

在水仙花旁边，盲女孩喧宾夺主

手舞足蹈，像一枝花

◎眷念

屋后的老树，有些年岁了

它记得我生命的第一声啼哭

每次回老家都要去看看它

和记忆里的样子有什么不同

记得第一次带媳妇去看它

树皮开始脱落，斑驳不清的印迹

仿佛讲述我童年在它身上尿尿的

样子，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快乐

这一次回家，才知道

因为修路，伐木工人正用电锯

切割他的肢体，再回不到从前

内心隐秘的疼，让我差点啼哭

◎即景

吗啡的作用已经减少，高烧还是不退

沉默的亲人紧靠在一起

疼痛中的平静时刻

病床前——

祝福，如镇静剂洒满一地

白色病房，亲人们神情紧张的脸上

写着你的病历，全身器官衰退

体力一天天不行

你独对口中那副假牙非常满意

减少亲人的痛苦，迫切需要重新插管

那副假牙说出的话

把护士小姐吓得要命

◎线装书

旧书摊上，或简体，或繁体的线装书

合上眼睛，如临死之人安详平静

对线装书的感情，连我自己

都觉得奇怪，一段陈旧的历史

往往带给我意想不到的惊喜

字里行间，落榜书生的读书札记

还活着，我认识他的笔迹

破碎的页面，一些人物的腿折断了

冠冕还顶着天花板

爱情的悲剧，家庭的悲剧

主人公的样子，遮住漂亮的字体

写满心得体会的线装书，在我手中

抽搐了几下，售书的老小姐

背，驼得更厉害了

◎粉墨登场的闪电

金蛇狂舞，仿佛烈火擦亮的骨头

摘掉脸谱的帝王，在急促转换的剧目里

粉墨登场，锣鼓响器中

谁在脱胎换骨，谁在死去活来

天空在尖叫，闪电在很远的地方坠落

穿越往事的片段，千年不变的天空

随处布置着惊骇的事物或咒符

直至它成为烈性的鞭子

闪电之后，废墟上的信仰与灾难

集合着越来越重的雷声

◎不说地久天长

在大街上，在阶梯上，在走廊里

擦肩而过的人，不需要顾盼

有血有肉的形象，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一切像是结束，一切像是开始

对爱情自由的向往，绝非一成不变

爱或者恨，对身心都没有好处

姗姗而来或者匆匆而去

怀才不遇的郁闷，如深巷处的酒香

很值得人们咀嚼回味

每一个岔路口，拐弯抹角的痛苦与幸福

远远超越普通的故事情节

◎丑角

吼一声原汁原味的高腔，粉墨登场

屈膝、蹲裆、踮脚、耸肩

许多美好的诱惑，掉落在脚下

无丑不成戏，夸张的脸谱

裹挟着内心的需要，或爱或恨

或恩或怨，在一台戏中歇斯底里

无论文丑和武丑，诚实地说话

说人话，说真话，说人间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