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乡的清秋

县城街道

酒店后边的院落里还稀稀落落地停放着几台车。朝阳透过挺拔的白杨的枝叶投射到院子里，斑驳的光影打在我单薄的衣服上，却并未令我感到丝毫的暖意。

——毕竟已是深秋了。

县城静默，我被封在了酒店。待不到清秋的晨光将我叫醒，我便早早起了床，到对面小区做核酸采样。医护人员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我排在队伍中间等了好大一会儿，才缓慢行至大白的跟前——扫码，采样——那种驾轻就熟一气呵成的游刃有余足以令我深信她们已然在疫情防控战场历练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

原路返回，空旷静寂的大街上洒满阳光，虽然清冷，却抵挡不住那份绚烂的鲜红。

院子里依然空荡。阳光清浅，天空高远，我独自伫立在地上斑驳的光影里，仰望那棵高大的白杨，凝望那道从白杨的枝叶间透过的冷峻的光，经不住一缕清风的轻拂，视野便变得完全模糊。

第一次来枣乡，大概是在10多年前。那也是清秋时节，或许要比现在更早一些，正是枣子成熟，我们两家人在老爷子的带领下，从喧闹的城市驱车来到同学老家的沙土地，打红枣，刨花生，摘辣椒，吃羊排，玩得尽兴。现在回忆起来，还能完全还原那情那景，当初累积在记忆深处的生动画面，如今，都成了涌动伤感和激发思念的深切的缅怀。

老爷子是同学的公公，也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我们原本并无交集，只是生活轨道在无法准确预见的方向上延伸，才在人生的某个路口达成了不曾想到的相遇。

正当我和爱人为谁接送女儿上学而愁眉不展的时候，老爷子如同神兵天降，将我们拯救于现实生活的水深火热。同学买房跟我们住进了一个小区。她家也是女儿，跟我家女儿年龄一般大，所以，不论是上幼儿园还是上小学，我们都商量着将她俩安排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当然，接送的任务，毋庸置疑地落到了已退休在家的老爷子的肩上。

电动车拖不动两个孩子。为安全起见，同学的爱人颇费心思地买了辆二手三轮车，经过一番捣鼓维护，老爷子便骑车带着两个孩子上路了。孩子还小，在车上难免玩得高兴忘乎所以。记得有一次，俩人打闹过头，我家女儿竟然不小心从车上掉下来，要不是路人及时追上告诉老爷子，说不定到校都不会发现我家女儿没了踪影呢。

春夏秋冬，风雨霜雪，老爷子以孱弱的身体拖着那辆破旧的三轮，不辞辛劳，为两个孩子通向人生未来的道路披荆斩棘。——这一拖，差不多就是六年。

由于工作原因，我和爱人上下班时间都不固定，也就难以准时给女儿做饭和辅导作业。老爷子任劳任怨地替我们尽了父母的责任，又是让在家里吃饭又是辅导作业批改签字，只待我们下班，将一切都搞定的女儿接回家里。

女儿年龄渐长，可以骑车上学，每看到她远去的身影，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老爷子蹬三轮时佝偻的姿态，想起那夕阳底下伟岸的身影。

既是作为对老爷子付出的微薄的报答，也是作为对老爷子救急的真诚的致谢，甚至，我已经将他当作了自己的家人，并竭尽所能地给老爷子平淡的生活带来一些不需刻意创设只要用心表达的欣喜的改变。逢年过节，我们买点儿鸡蛋或者米面送到老爷子家里。老爷子不让，我们就直言以后我们一家人都还要在家里蹭饭吃呢，话说至此，老爷子也就不再推脱。

老爷子曾在北京给首长当过警卫员，后来又分配到北京大机关，只因念家心切，才跟人对调了工作，来到一个四线城市的工厂上班。我跟老爷子开玩笑，说当初要不是一步错，说不定现在都享受高干待遇呢，也不至于蹬三轮给我们接送孩子。老爷子很豁达，看得开，就像清秋的天高云淡一样。别看老爷子见过大世面，生活上却相当简朴，没有任何讲究。我有很多穿不着的制式衬衣，想着送给老爷子几件，由于上边有明显的LOGO，担心老爷子嫌弃，谁料他完全不在意，穿在身上也是闲适自在。

孩子上初中以后，老爷子完全闲了下来，或许，由于没有了接送孩子的生活必修课，没有了发挥光热的精神依托，在漫长而寂寥的时光流长中，老爷子的精气神远不如以前了。我觉得应该给老爷子换一种生活方式，亲近自然，走出狭隘的房间去探寻赏心悦目的美好景致，超越眼前的苟且去体验心旷神怡的高远境界。在天气允可的日子，我们带上老爷子，开车前往，或登高柏尖山，攀爬狭长台阶，漫赏遍山红叶；或踏步太行平湖，静观湖光山色，安享风光旖旎。记得有年春天，我们带着孩子一起去石板岩小镇，沉浸于漫山遍野清醇浓郁的槐花香。孩子们不知道槐花可吃，于是，临走，我们特地从农家借来了挠钩，从山坡高耸的槐树上挠下了些。晚上吃饭时，炒了盘鸡蛋，那股清新的香气至今还回味无穷。

我特别感恩老爷子，在他的晚年时光，用炽热的余晖照亮了孩子前行的路，并让我从另一个不同的视角阅见了一位老人历经的风雨沧桑。他在我记忆里的影像，清晰，饱满，犹如一部高清电影，每一帧画面，每一个细节，都能让我在清秋的晨光里完整还原出他的音容笑貌和情感经纬。

院子里依然空荡。地上斑驳的光影让位于清秋轻柔的阳光。那棵高大的白杨，我只配谦卑地仰望。我独自伫立在枣乡的清秋，经不住一缕清风的轻拂，视野便变得完全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