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基金出现致命裂痕，将何去何从？

2014年，为了促进集成电路产业的发展，我国设立了国家集成电路产业投资基金，是代表国家意志支持芯片投资的基金。

国家集成电路产业投资基金，芯片行业内又称大基金。一期成立于2014年9月，募集资金1387亿元；二期成立于2019年10月，募集资金2041亿元。

基金由国开金融、中国烟草、亦庄国投、中国移动、上海国盛、中国电科、紫光通信、华芯投资等企业发起。重点投资集成电路芯片制造业，兼顾芯片设计、封装测试、设备和材料等产业。

大基金采用双层管理架构，第一层是国家集成电路产业投资基金股份有限公司，从国家战略和产业发展方向把握，对重大项目的核准、政策及重大问题的协调推动、各股东方权益的保障与平衡等层面进行全面管理，第二层是委托华芯投资管理有限责任公司（下称“华芯投资”）作为基金的管理人，对基金进行投资管理。基金公司与管理公司之间，通过委托管理协议，界定各自的权利义务，实现所有权和管理权的分离。

9月16日，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通报：国家开发银行管理企业副总裁(副职级) 任凯 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接受中央纪委国家监委驻国家开发银行纪检监察组纪律审查和北京市监委监察调查。

从“蛀虫”任凯说起

任凯是大基金的“管家”之一。公开资料显示，任凯任华芯投资副总裁。华芯投资为大基金管理公司，由国家开发银行全资子公司国开金融有限责任公司出资45%，是大基金一期的唯一管理人以及二期的管理人之一，负责基金的投资运作。

大基金的“管家”之一：任凯

华芯投资后，一般会派出高管在投资项目公司担任董事职务。2015年、2016年两年，任凯密集进入多家半导体公司的董事会。

今年6月，他还以98.92%的高得票率，连任中芯国际董事。

任凯履过职的企业，几乎均为芯片细分赛道的顶尖公司，在中国半导体产业举足轻重，且市值规模巨大。

单就5家A股上市公司而言，截至9月20日，中芯国际市值约3065亿，三安光电市值873亿元，长电科技409亿元，沪硅产业531亿元，万业企业206亿元，合计市值超过5000亿。

2家未上市公司，长江存储及其子公司武汉新芯，高榕资本去年给出的估值为1600亿元。

任凯堪称大基金派出的芯片细分赛道顶尖公司的“核心操盘手”。

“核心操盘手”成为“蛀虫”有条件也有机会。

大基金投资领域“蛀虫”成群

但这远不是第一起涉及大基金的腐败案件。

早在2021年11月，任凯的同事华芯投资副总裁高松涛就被带走调查，被外界视为芯片反腐开端。

今年7月以来，任凯在华芯投资以及“大基金”的多位高管同事，陆续密集接受调查，他们也一度在芯片产业投资领域，占据显赫地位。

7月15日，国家开发银行国开发展基金管理部原副主任、华芯投资原总裁路军被查；7月30日，国家集成电路产业投资基金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丁文武被查；8月9日，华芯投资原总监杜洋、投资三部副总经理杨征帆、投资二部原总经理刘洋被查。

尤其值得引起注意的是丁文武，堪称“基金大佬”。他被查时职位是国家集成电路产业投资基金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也就是大基金的掌舵人，还曾任工业和信息化部电子信息司司长。

其中杨征帆殊为可惜，他应该是被查几位中年龄最小的。这位1981年出生、英国布里斯托大学计算机系全球计算与多媒体专业的硕士研究生，自2014年12月至今，历任华芯投资高级经理、资深经理、投资三部副总经理。杨征帆在华芯投资负责设备投资，截至目前，杨征帆曾在15家半导体设备等公司担任董事，其中还担任上海硅产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副董事长。

此外还有多名大基金相关人员被带走调查，例如国家大基金深圳子基金合伙人王文忠、紫光集团前董事长赵伟国、紫光集团前联席总裁刁石京以及北京紫光科技服务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李禄媛等。

他们之间，多有瓜葛。比如王文忠与路军是同学关系，在进入大基金该深圳子基金管理人公司之前，王文忠并无大型或知名投资机构任职经历；比如李禄媛是紫光房地产业务的掌舵人，早年为赵伟国助理，后于2005年跟随赵伟国一起创办健坤投资，持有健坤投资15%的股权。

《21CBR》记者检索资料发现，2015年初，为加快“大基金”在上海的合作落地，丁文武带队，时任华芯投资总裁路军、副总裁高松涛、任凯、总监杜洋等一行专程前往上海调研，听取集成电路产业发展情况及建议。

如今这一行人，已悉数落马。可见这不仅是单个的、孤立的案件，而应该定义为“窝案”。

“从被调查者来看，围绕大基金的管理运作者以及落实到企业的使用者，基本形成了从上到下的链条，有可能会屏蔽监管环节，给人钻了空子。”半导体行业观察人士孙永杰如此评论。

腐败涉及大基金相关链条

从大基金的掌舵人丁文武开始，芯片腐败的重灾区，首先是“大基金”的管理人：华芯投资。在被“卡脖子”的中国芯片领域，华芯投资举足轻重。

华芯投资原总裁路军7月15日被带走调查

华芯投资代表大基金投资管理的项目，包括紫光集团、长江存储、中芯国际等头部项目。

紫光集团主要做芯片设计，跟华为海思、台湾联发科类似；长江存储在紫光集团麾下，还从事制造、封测；而中芯国际是芯片晶圆代工企业，与台湾台积电类同。

其他相关的投资也不胜牧举：比如杨征帆所处的华芯投资三部，曾先后投资了沪硅产业、长川科技、中微公司、北方华创、万业企业等上市公司，其本人也于相关公司担任决策高层。

单说长江存储，大基金直接或者间接，总共投资约460亿。“2016年投资长江存储，是大基金单笔出资最大的项目。”时任华芯投资总裁路军曾公开表态称。

中芯国际方面，大基金亦是关键投资方。

公开报道显示，大基金在一期投资计划中，共参与中芯国际9个项目，有效承诺约250亿元，借此拿下11.54%的股权，成为中芯国际第二大股东。

到大基金二期，其向中芯国际附属子公司中芯南方投资15亿美元，又以战投身份，斥资约35亿元参与其A股IPO，随后出资12.245亿美元，再参与中芯国际12吋晶圆项目。

而大基金投资的重中之重，则是紫光集团，该企业也是吸收大基金投资金额总数最高的公司，自然也成了芯片腐败的重灾区。

大基金一期投资，紫光集团一家就拿走了近30%。

2015年2月，紫光集团旗下的晶元业务，大基金投资100亿元；2015年12月，紫光集团旗下紫光展锐，大基金投资45亿元；2016年，长江存储成立，时任紫光集团董事长的赵伟国任长江存储董事长，丁文武任副董事长，紫光集团联合大基金、湖北省集成电路产业投资基金等共同出资386亿元；2017年3月，华芯投资称，将对紫光集团意向投资500亿元人民币；2018年5月，在老同事丁文武之后、也出任工信部电子信息司司长的刁石京，宣布加盟紫光集团，出任联席总裁；2018年9月，丁文武与路军代表大基金方面，前往紫光集团调研，丁文武承诺大基金将对紫光集团提供一如既往、不打折扣的全力支持，紫光集团董事长赵伟国、联席总裁刁石京参与了会面；2020年3月，紫光集团旗下紫光展锐，大基金再投资22.5亿元。

日前网络上流传了一张2018年9月11日丁文武、路军调研紫光集团的图片，图片上有刁石京、赵伟国、丁文武、路军和紫光集团高级副总裁张亚东、紫光集团原副董事长齐联。令人唏嘘的是，如今前四位都遭到调查，齐联辞任，目前只有张亚东依然还在紫光集团高管团队中。

网传图片：2018年9月，丁文武、路军调研紫光集团

有了资金支持，紫光集团开始急剧扩张。紫光集团也曾入股中芯国际，曾是中芯国际的大股东。紫光集团不仅在芯片领域大举并购，还在房地产、小罐茶等非芯片领域四处出击。

不沉下心来攻克尖端技术难关，而是盲目多元化，公司终是难逃一劫。2020年11月，紫光集团由于长期无序收购扩张、短贷长投，爆发严重债务危机。2021年7月16日，北京一中院根据债权人申请，依法裁定紫光集团进入司法重整。当时赵伟国黯然退场，紫光集团还是保留了其产业布局与核心技术。

注入了这么多资金，居然走到了破产重组这一步，仅紫光集团一个投资项目背后有多少问题、多少内幕交易、多少利益输送，目前尚未可知。

2021年9月起，国家审计署陆续对大基金、大基金被投企业、参投的股权基金和融资租赁公司进行审计；整个审计持续数月，限时要求管理层回答问题，查询大基金的资金款项用途。此后数月，不少相关主体收到了审计结果，不过迄今审计结果仍未完全告知所有公司。

但毫无疑问，多人被查与审计有关。而且有关大基金人士在部分被投企业暗中持股获利传闻不断，也为反腐败调查提供了线索。众所周知，即使不是大基金直投，蹭上大基金概念的公司也能股价暴涨。

2019年12月中国证监会发布的一则行政处罚决定书显示，高松涛在2017年任职期间卷入了一起与上市公司汇顶科技有关的内幕交易案，将大基金受让汇顶科技减持股份的事项，透露给曾在工信部软件与集成电路促进中心工作、与高松涛曾为直接上下级关系的王萍。作为华芯投资副总裁，高松涛全程参与了大基金受让汇顶科技股权事项的筹划、决策、执行等相关工作。

一位接近华芯投资的半导体产业投研人士透露，2017年，汇顶科技董事长张帆、董秘王丽曾于当年9月中旬与高松涛在深圳会面，几日后他们还曾前往北京，与路军见面。直到当年9月26日，华芯投资才确定将汇顶科技的投资项目立项。

据悉，这条线索导致高松涛的落马，是芯片反腐的开端。

大基金出现致命裂痕，将何处何从？

大基金及相关单位“蛀虫”成群，出现多人腐败，显示资本盛宴之下，运行了八年的大基金管理机制出现了致命裂痕。市场神经被深深触动之下不免让人起疑，以后国家队还敢投芯片吗？

2018年2月12日，重庆市政府、紫光集团和华芯投资共同发起设立注册资本达千亿元的国芯集成电路股份有限公司

反腐和整顿仍在继续，但是，也不能完全否认大基金已有的成绩，只是付出的代价在腐败干扰下一定很大。

9月初，苹果公司表示，正在评估从长江存储采购芯片，以用于在中国销售的iPhone手机中。此前，苹果一直采用三星、SK海力士的存储芯片。

这从侧面说明，产业基金引导下，不少细分领域，确实在缩小和国际巨头的差距。此外，在大量项目上，基金本身也获得了可观的浮盈。

然而大基金已成立了8年，但大基金投资的公司，目前在市场真正能打的并不多。截至目前，国内半导体市值千亿元以上公司仅有中芯国际、韦尔股份、北方华创等少数几个（韦尔股份还不在大基金投资范围内），对比国外三星、英伟达、英特尔，以及中国台湾地区台积电的数万亿元市值，国内半导体公司仍有较大差距，芯片“卡脖子”问题依旧存在。

全球最大的专业集成电路制造服务（晶圆代工）企业：台湾台积电

“这几年芯片行业成了风口，二级市场也追捧，但真正能打的公司就那几个。”一位在半导体行业从业10年以上人士分析，以大基金为首的半导体投资，现在回看仍是短期行为为主，并没有投出真正有核心价值的半导体企业。

举个例子：前面提到的，芯片反腐开端涉及的半导体公司汇顶科技，曾经市值千亿元，目前市值仅剩最高时的七分之一。

再举个例子：一次与广汽新能源方面碰头工作时，有人向广汽资本总经理袁锋吐槽，2021年上半年的痛苦是缺芯，下半年的痛苦是“一天恨不得接待10家芯片企业，也不知道哪家好。”

但鉴于芯片投资周期长，企业资金需求量大，有些重大战略项目，传统市场型基金不一定敢投，而且还面对美国对中国半导体行业的精准打压；毋庸置疑，代表国家意志支持芯片投资的大基金必定会继续为芯片产业发展保驾护航，并进一步提振市场信心。

“政府引导基金比以往政府补贴的激励手段，更符合市场化的趋势，即使出现违规行为，相信通过理顺机制、规范管理、严格考核等手段，能继续发挥推动重点行业发展的目标。”财经评论人士、资深注册会计师谢宗博说。

不过大基金运行的体制机制必须修补之后才能继续前行。只有完善制度，出台有效的监管措施，才能做到让手握千亿元资金的管理者“不敢贪、不能贪、不想贪”。

此外，大基金二期的运营要更加科学。大基金二期投资最多公司已不再是紫光集团，而是中芯国际（最卡脖子的地方）。大基金二期共宣布投资38家公司，累计协议出资790亿元，重点关注的设备包括刻蚀机、薄膜设备、测试设备、清洗设备等，材料方面则涵盖大硅片、光刻胶、掩膜板、电子特气等。但二期投资名单与一期大量重合，而且如沪硅产业、北方华创、中微公司等已是上市公司，在对公司要求更为严格下，他们对拿大基金钱的兴趣有所下降。

大基金二期应该考虑分析产业的环节属性，能够通过市场化解决的就交给市场基金去投资。而光刻机等短期内很难通过市场化解决的，则需要大基金投资啃下“硬骨头”，并且拉长投资周期，不过度追求固定回报，提高风险承受能力。

浙江大学国际联合商学院数字经济与金融创新研究中心联席主任盘和林在谈到对芯片反腐的看法时说，“反腐是必须的，要将半导体行业的虚伪、面子、形式主义都扯下来，剩下脚踏实地的研发，工艺积累。没有谁能够一步登天，研发半导体需要从人才培养开始，一步一个脚印。”

中国内地芯片发展之路，还很漫长。

附：大基金二期投资全版图

本文首次发表在《助八界 微信公众号》：警惕！蛀虫们排队盯上了芯片大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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