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四分钟

“你为什么来到这里？”

“为了寻死。”

这两句简单的对白内容却如此沉重，而回答者竟然一脸淡然，她此刻平静地躺在洁白的病榻上，面带微笑。

「寻死。」这两个冰冷的字眼从她嘴里脱口而出，仿佛轻松寻常得像是吃饭喝水一般。

时间是2018年的冬天，回答的女子叫做小岛美奈，她正在静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等待自己51年人生的终点。

在她的面前有一台摄影机，人们总喜欢将人生里美好的片段记录下来，或是新生儿的诞生，或是携手走向婚姻的殿堂。

而眼前的摄影机却在记录着小岛美奈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她的生命就像病榻旁那盏微弱的烛灯，很快就要燃尽。

很多人通过这个纪录片见了小岛美奈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这个日本女子现在正身处瑞士，她来这是为了进行日本法律不允许的安乐死。她这辈子没有离开过日本，如今她收拾好一切来到这个美丽的国度，只为奔赴一场死亡。

2018年一共有8个日本人赶到瑞士接受安乐死，小岛美奈便是其中之一。

她拨通了一个号码，温柔地告诉对方自己已经来到了瑞士，很快便要接受安乐死。片刻的沉默和宁静后小岛美奈挂断了电话，似乎心里最后一个包袱也放下了。

病榻边围着她的姐姐们，虽然强忍却还是难以掩盖她们的啜泣声，反倒是即将走入死亡的小岛美奈温柔地安抚着姐姐们的情绪。

艾丽卡医师再一次劝小岛美奈，可她的态度依然坚决。

于是艾丽卡走到了小岛美奈身边，她将安乐死输液递到小岛美奈的手上，并且不厌其烦地仔细告诉她该如何操作。

这一个小小的开关，却掌握着生死一线。

此时，她的输液袋里已经灌满了致命的药物，只要她打开了开关，不到30秒她就会陷入沉睡，然后平静地离开人世。

“那我就打开了。”小岛美奈带着微笑打开了这个开关。她比谁都清楚，打开开关后，她的人生也将画上了句号。

病房里瞬间安静了下来，似乎连空气和时间都凝固了，只剩下姐姐们的哭泣声和滴答滴答的点滴声。

“谢谢你们各方面的帮助。”

“被大家守护着走向人生的终点，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简单的几句遗言后，冰冷的点滴慢慢地进入她的身体，她说话的速度越来越慢，声音也越来越小。她51年的人生即将溶解在药剂里，眼前的一切也逐渐变得模糊。

这是怎样的30秒？她和姐姐们在这30秒内互相感激，姐姐们一边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帮她擦干眼角的泪水。也不知道这30秒，小岛美奈的脑海又有着怎样的画面？

伴随着最后一颗眼泪，小岛美奈永远地闭上了眼。她的表情宁静又安详，真的只像是睡着了。

安乐死的整个过程，仅仅持续了4分钟。

艾丽卡医师上前确认其已经停止呼吸，离开了人世，摄影机的画面也从这里戛然而止。

由于日本不认可安乐死，小岛美奈的遗体没能带回家乡。她的骨灰按照她的遗嘱，被撒入了瑞士的一条川流不息的河中。

小岛美奈为何坚决选择安乐死？她的人生又经历了怎样的故事？

死亡前一夜

在征得小岛美奈的同意后，日本NHK的摄制人员开始记录51岁的她人生最后的片段。

在安乐死的前一晚，小岛美奈和两个姐姐在酒店享用着美味佳肴，她们在餐桌前细数着曾经的往事，回忆着美好的的时光。

这看起来和谐温馨的场面就像是一场和家人的旅行，而这确实对小岛美奈来说是一场特别的旅行，因为她的目的地，是死亡。

而在更早的两天，三个人刚刚抵达瑞士时，负责安乐死的医师艾丽卡专程来找过小岛美奈。

艾丽卡医师觉得小岛美奈的情况不至于这么早寻死，希望她能多多考虑几天，如果有放弃安乐死的想法，随时可以回日本去。

医师的话让三人都产生了动摇，难道安乐死这个决定是不对的吗？现在寻找安乐死是不是太早？这些想法和念头在三个人的脑海里萦绕不去。

可很快，小岛美奈还是坚持了安乐死的决心。

第二天，换了另外一位医师过来和小岛美奈单独谈话。她的两个姐姐在门背后紧张地等待，时不时还将耳朵凑到门上听，虽然她们尊重小岛美奈安乐死的决定，但其实心里仍然希望小岛美奈继续活下去。

可姐姐们的期许终究是落空了，医师推开房门，并且宣布小岛美奈符合安乐死的条件。这个消息让两个姐姐心灰意冷，而一旁的小岛美奈却很开心。

她将这一消息立马通过电话告诉了没有一块前来的妹妹，因为妹妹一直希望小岛美奈能坚强地活下来。

“要记得想念我哦。”小岛美奈笑着说完这句话，仿佛是亲友之前日常的寒暄。

晚饭结束后，三人坐在床上聊天。夜幕降临，三姐妹依偎在同一张床上。

在这个特殊的夜晚，小岛美奈却沉沉地睡了过去，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而她的两个姐姐却在夜里辗转难眠，她们只能看着天花板，仍凭着泪水横流，祈祷着这个夜晚能结束得慢一些。

第二天一早，三人坐上了去往目的地的车子。与昨晚的长谈不一样，一路上的她们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有姐姐的手轻轻地放在小岛美奈的膝盖上。

到达目的地后，小岛美奈签了字，也亲手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了句号。过程很短很短，只有镜头记载着她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过程，而这些画面让很多人都泪流满面。

她的身上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让她甘愿死去呢？

小岛美奈

小岛美奈出生在日本一个幸福的家庭，家境的优渥，父母亲的疼爱，她像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小岛美奈在家中排行老三，有两个温柔的姐姐，还有一个体贴的妹妹。

可无忧无虑的童年很快被打破了，父母终日不休地争吵终于让这段婚姻宣告破裂。

面对家庭的分崩离析，她内心不舍却也无能为力。好在有两个姐姐无微不至的呵护，她依旧健康成长。

单亲家庭也让她养成了独立自主的能力，无论遇到何事她都优先自己解决，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向他人求助。

高中一毕业，她便一个人远赴异国留学。她孤身一人在韩国首尔呆了四年，有时候走在首尔繁闹的街头，心里也会思念家乡和家人，可这份寂寞她总是肚子吞下。

大学毕业后，小岛美奈回到了日本，做起了韩语翻译的工作。

此时的小岛美奈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画着精致的妆容，留着利落的短发，带着自信的笑容，在她的领域里发光发亮。

她的追求者不少，可她却迟迟没有恋爱。因为童年里父母破碎的婚姻给她留下了阴影，对于爱情，她是害怕多过于憧憬。

于是她一直单身，一腔热忱地投入到她的事业中，整整20年。

在她45岁的某一天，她来到了一家儿童福利院。本来只是随便看看，可福利院里的孩子们却深深打动了她。

她看着这群孩子虽然慌张却有着纯真的眼睛，他们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被遗弃在了这里，这一幕幕也让小岛美奈想起她的童年。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属于这里，这群孩子需要她。

于是小岛美奈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她辞掉了自己拼搏了20年的翻译工作，毅然决然去儿童福利院开启她的新人生。

她以为她即将踏上新的征途，可没想到命运却给她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2015年，48岁的小岛美奈被确诊为多系统萎缩症。这一张薄薄的诊断书，将她拉入了深渊。

多系统萎缩症属于神经系统变性病的一种，它会慢慢剥夺人体机能，直到最后彻底瘫痪，只能依靠胃造瘘管和呼吸机艰难度日。

最可怕的是，这是一种病因不明、无药可医的绝症。患者只能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枯萎却束手无策，饱受折磨然后等待死亡。

她的人生才刚刚过去一半，难道真的要画上句号了吗？在得知病情后的每一天，小岛美奈都在恐惧和绝望中过日。即使再坚强独立，面对死亡的威胁，小岛美奈也无法从容面对。

她的两个姐姐在得知这一消息后，立马来到东京，劝说让小岛美奈回老家，也方便她们照顾。

姐姐们的悉心照料让她晦暗的日子多了一丝色彩，在她们的鼓励下她决定振作起来，不能被这张死亡通知书压垮。

起初的小岛美奈并没有感受到明显的不适，于是她打起精神来对抗病魔，调整自己的心情。

姐姐们提议小岛美奈开通博客，于是她开始记录着每天的一点一滴和自己身体的变化。

最开始还是很快乐的，她将自己的经历分享在博客上，慢慢地也有很多网友给她留言鼓励，那些陌生的温暖也给了她很大的力量。

可渐渐地，她的身体开始了变化，连更新博客这样一件小事对她来说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多系统萎缩症

小岛美奈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一天天的枯萎、退化。

“第一次在姐姐面前爬着走的时候，没敢看她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一开始只是拿不稳杯子，渐渐地连走路都会摔倒。身体的违和感和不听使唤每时每秒都在折磨着她，也折磨着她的尊严。

她从扶着墙慢慢走，最后变成了爬着走。看到此情景立马来扶她的姐姐，小岛美奈都不敢去看姐姐的眼睛。

她骄傲了40多年，她抬头挺胸地活了40多年，可还是在病痛的折磨下，永远地低下了身子。

她的身体在慢慢退化，每一处关节都在疼痛，面部表情也开始不受控制，甚至连说话的能力都在慢慢减退。

可这些还是没能打倒她，家人的关爱成了她活下去的动力。即使辛苦也坚持在博客上更新自己的生活，生活里的一点点小确幸都能让她开心一整天，她在博客上一直表现出自己想要活下去的愿望，也一直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

那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小岛美奈决心接受安乐死？

安乐死

可惜人生不是电影，小岛美奈期盼的奇迹终究没能降临。

一次一次的复查，得到的是越来越糟糕的消息。

2018年3月，小岛美奈在姐姐们的陪同下参观了治疗医院，而那里躺着太多只能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体征的病人。

其中有一位多系统萎缩症患者，叫做铃木道代。她们年纪相仿，可铃木道代的病情已经到了晚期。全身上下只剩眼皮还能活动，她痛苦地躺在病床上已经整整两年。没法张嘴，只能用吸管输送流食。可是铃木道代为了自己的家人，依旧选择坚强地活着，她觉得只要肉身还在，家就还在。

小岛美奈看着铃木道代，心里很不是滋味。

因为她知道，过不了多久，躺在这里的人会是她。她也会像这样终日盯着天花板，什么都做不了。没法吃饭，连尿布都要别人换，甚至连一句感谢都说不出来。

对于她来说，这样低质量地活着，已经不能称为活着。没有自由、没有希望，只剩下痛苦，她不想变成一滩只剩下呼吸的肉。而那时，她将不再是自己。

从医院回来后，小岛美奈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姐姐们还在她的床底下发现了几条用围巾连成的绳子，她在无数个暗不见日的黑夜想要自杀，可却因为使不上力气而告终。

一边是得知小岛美奈试图自杀而心痛的姐姐们，一边是想死却无能为力的小岛美奈。

虽然姐姐们一直鼓励她、安慰她，妹妹也在一直打电话希望她好好活下。这些鼓励的话和自杀的念头一直在她脑海里交替着，最终，在一次次的摇摆里她找到了自己的答案。她想寻死，在她还是小岛美奈的时候。

小岛美奈向瑞士的一家名叫「LIFE CYCLE」的安乐死机构，提交了自己的申请。

她急切地在邮件里表明自己的身体状况，希望能够尽快通过，因为再过几个月，她的身体可能就没有办法坐飞机了。

终于，她的申请通过了。

姐姐们得知小岛美奈想要安乐死的想法后痛心不已，虽然表面上维持着从前的生活，可私下里的伤心却无处诉说。

她们既没法说服自己接受小岛美奈的决定，也没法看着小岛美奈辛苦的样子还自私地劝她再撑一撑。

只有小岛美奈的妹妹一直没有放弃，她写了很多信劝说小岛美奈活下去。

但是小岛美奈却非常坚定，她无法想象自己成为家人的负担后，该给自己和家人带来多大的痛苦，与其这样，倒不如体面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于是她在2018的冬天，在美丽的瑞士走完了自己的最后一程。

她的死亡也被记录在了镜头里，被指做成了纪录片《她选择了安乐死》在日本NHK电视台上播出后，感动了无数网友，也引发人们对于死亡的关注和思考。

镜头下的小岛美奈安静、温柔，她带着微笑向家人们一次次地致谢，她一直说自己是个很幸福的人。在没有丧失自我的时候，自行选择生命的终点，这确实是一种幸福。

人生的选项往往没有一对一错，有时候，两个选项都是辛苦的。无论是承载家人沉重的期盼低质量地活着，或者是像小岛美奈这般体面地选择安乐死，每一个选项都需要巨大的勇气。

在生死面前，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所有的事情都显得无足轻重。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那我们是否有权利选择该如何死去？

后记

小岛美奈走后转眼便入了春，在她的家乡，她最爱的樱花又开满了。

花会开，也会谢。

“每一天十分想见她，但是看着照片就会真正意识到，她已经不在了……”

她的姐姐们站在樱花树下，以后来看樱花的人，再也不会有小岛美奈了。

她就像是漫天飞舞的樱花瓣，自由地飘散了。

人生最痛的，莫过于深爱之人的逝去，那是永远堵不上的空洞，是没法愈合的伤口。

面对死亡，小岛美奈充满勇气地做了个艰难的决定，而她的亲人们同样得充满勇气地继续生活。

选择活着或是选择死亡，都是同样重要的事。有时候选择活着比选择死亡更需要具备勇气。

健康地活着，本就是一种幸运。而无论我们遭遇什么，都应该对生命保持敬畏，也珍惜眼前的一切。

参考资料

[1] 纪录片——《她选择了安乐死》

[2] 医学界.《“生前预嘱”拟立法，让临终患者有尊严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