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而来”的千佛山

  千佛山原名历山,山南相传为大舜耕种之地。山顶主峰石崖间能看到一条巨大的铁索链,究其来源,是出自隋唐以来就见于文献记载的一则民间传说。这个传说故事朦胧地透露出先民对自然山水的最初认知,这种原始观念和后来的佛教文化相糅合,进而影响到人们对这座山的称谓,于是历山逐渐变成了千佛山。而如今流行的有关千佛山得名于迁祓之山的说法显然是后人的一种附会。

  千佛山山顶石崖间的巨大铁索 李雁 摄

  一个有趣的传说故事

  独自上千佛山。由北麓西线而登,行不由径,至西峰之望岱亭,南眺,云深不见泰山,但辨得佛慧山与旅游路而已。沿山脊东行,将至主峰,见巨石下有大铁链横绕岩根,铁链一端为条凳般大铁锁,石上隐约有数行刻字,大如碗口,读之,不能卒章,落款处似是“大唐□和九年□成式”。遂拍照,归来细辨之,知是段成式笔记《酉阳杂俎·诺皋记上》中的一段文字。参酌书中原文,所刻文字补足当为:

  齐郡接历山,上有古铁锁,大如人臂,绕其峰再浃。相传本海中山,山神好移,故海神锁之。挽锁断,飞来于此矣。大唐太和九年段成式。

  段成式(约803—863年),字柯古,晚唐邹平人,著名文学家。邹平地接济南,所以他对千佛山该不会太陌生。但段成式的青少年时代是随父段文昌在京城长安度过的,唐文宗太和九年(835年),其父卒于四川节度使任上,段成式年方三十出头,其时生活在荆楚、西川一带,足不至济南。而《酉阳杂俎》此时尚未能成书,即便已部分成书,以当时的传播速度,恐亦未能马上刊行流布过来。可以肯定这段文字应是后人抄录并题刻上石的,至于是何人何年所为,尚待进一步考证。当然,即是托名段成式,为取信世人也会尽量注意细节真实,目前学界对《酉阳杂俎》成书年代尚无定论,根据摩崖石刻“大唐太和九年”的落款或可推定,段成式写《酉阳杂俎》的过程也许和蒲松龄写《聊斋志异》有些相似,都是从青年时代就开始动笔,直至晚年才成书。

  从这段文字中可以看到个有趣的现象:在我们的神话谱系中,海神的地位似乎要高于山神,不然何敢一铁链去锁山神?想想也是,古人有沧海变桑田之说,我们今天也说一切生命皆源于水。千佛山和它的主管神祇过去在海上漂泊游荡,当然得听命于海神。海神见他一副居无定所的可怜样子,就以巨臂粗的铁索链将之固定住,但时间一久,金属疲劳,铁链就断开了,于是此山带着那截大铁链子就由东海向西南漂来,因为有泰山阻隔,最终落脚于岱北的济南城。现在千佛山顶峰巨石上所镌“东海遗石”4个篆书大字以及赏菊阁西侧的“飞来石”,都是这个故事留下的印记。



千佛山。 高媛 摄

  千佛山得名由来

  从上述故事中我们还可以做出如下推断,千佛山的名字很可能就是“迁浮山”的音变。我当然知道现在导游们背诵烂熟的标准解说词,即千佛山本名“迁祓山”。不错,清道光年间的范坰确实曾写过“年年迁祓寺中游”的诗句,但以此就认定该寺之名源于迁祓山是一种误读。那句诗的本意并不是说自己年年到“迁祓寺”中游观,而是说每年为了“迁祓”(消灾避祸)而到“寺中游”,再看此诗的标题,明明就是《兴国禅寺》而非《迁祓寺》。而在此之前的数百年间,千佛山的名字就早已广泛传播开来了,在明中叶以来的文献(如边贡等济南籍诗人的创作)中更是俯拾可见。所以不能说千佛山是迁祓山的音变,但可以反过来说,假如兴国禅寺真曾被称为“迁祓寺”的话,那也仅仅是因为它在千佛山上。

  还有另一种观点似乎更靠谱,乾隆年间大学者毕沅在《历山》诗题注中明确说:“今名千佛山,或云乃仙祓之讹音。”直到晚清廖炳奎《历山》诗中也还是说:“传是古历山,仙祓讹音变。”他们都认定应是“仙祓”而非“迁祓”。两者虽音近但意思却有较大区别,“仙祓”含有神祐之意,仍然属神仙传奇,“迁祓”则已是人间风俗,与神话故事无关。至于再将“迁祓”二字敷衍成“迁居高处,祓除不详”的说法更是人传人,没有书证。所谓“迁居”的本义指移居搬家,与古人春日(上巳日或三月三)祓除不祥的一次性登高游山完全是两码事儿。过去祓禊仪式多离不开临水洗礼、沿波流觞等活动,但千佛山上相对而言缺少流动的水系,据记载,山腰石壁间有一指泉(或与龙洞寿圣院遗址西侧之泉同名),从名字上就知道水细才如人指宽,似不足以充当此任。清嘉庆年间董芸《龙泉洞》诗注云:“历山苦乏泉,游人至此往往病渴。”显然这里不是临流修禊的合适地方。后来虽于山腰处修建了“历山飞瀑”的人工景观,但至今仍然是常年不见水流。直觉告诉我,古人在涉及修禊一类的活动时似乎更愿意用“祓除”而不是“迁祓”一词。或许我读书还不够多,但在常见性和可接受度上讲,“迁祓”比起“迁浮”和“仙祓”来似乎并无优势。换言之,迁浮、仙祓以及迁祓的3种说法都是后人对千佛山一名作出的理解性阐释,而前两种说法更可取,因为有神话传说可依、有文献记载可查、有摩崖石刻可证,用于解读山名也更具有针对性和文化内涵,某种意义上还符合“大陆漂移说”的现代科学理念。夫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信然!

  千佛山隋唐以来即成为齐鲁大地的佛教名山,佛学对宇宙的认知和佛经对时空的描述,似乎也能支持上述观点。佛家的世界大致是说海上有须弥山,山下是东西南北四大部洲,山上有三十三诸天……云云。据称,一千个这样的组合为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为一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为一大千世界,合称“三千大千世界”。所有的这一切都漂浮在海波之上,表现了佛教主张的人们感知到的物质世界只是因缘不定的一种随机现象。如果说青岛的浮峰山是因靠近大海而得名的话,那么浙江杭州灵隐寺所在的飞来峰、山东莒县定林寺所在的浮来山的名字显然是受到了佛教的影响。我们眼中的青山峰峦看起来似乎亘古不变,但这一切对信佛的人而言都只是机缘巧合、偶然成像罢了。清代王大堉《历山》诗云:“谁移海上一神山?铁链横陈笑未坚。”调侃说铁链也不坚固恒常,一旦铁链断开,历山(即千佛山)就会漂去飞走。紧邻千佛山的开元寺遗址所在的佛慧山,俗称“橛子山”,传说也是因泉城水盛,古人恐南郊诸山为大水冲走,遂于山顶建巨型石柱(即俗语所谓“橛子”,实则为明万历年间所建石塔)以拴诸山使牢固而不再移动。据我所知,山西临汾市有浮山县,相传尧舜之时,洪水横溢,其县西有山随水高低,故名浮山(见《元和郡县志》)。这些故事与千佛山的历来如出一辙,清郝懿行《千佛山》诗劈头第一句就是“鹫峰飞去复飞来”,也是把千佛山和杭州灵鹫山(即飞来峰的别名)相提并论了。如此说来,由迁浮或仙祓之山音转而为千佛山,无论是从民间传说还是其深层文化寓意上来理解,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巨石上段成式《酉阳杂俎》中的一段文字 李雁 摄

  神鳌的短鬣

  明代著名诗人王象春登上千佛山后曾作《海石铁锁》诗:

  海石飞来不计年,远迁应怯祖龙鞭。

  不然鳌爪难搔臂,吹落肤皮短鬣连。

  前两句沿袭了段成式所记的那个民间故事,后二句却独出心裁。其诗后自注说:“历山石上有铁锁,长数丈,俗谓海神锁山者,山飞并掣断锁来。余谓神不若是蠢,海上万山,岂爱此拳石?不过鳌鱼搔背振落,而铁锁则其项间短鬣耳。”综合诗句与自注,王象春认为海神不会像段成式写得那么傻,海上本来有着方丈、瀛壶等若许多的神山,何至于偏偏爱上千佛山这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不成?那些由巨鳌神龟背负着的神山在海上漂流已不知有多少年了,只是到了秦代,可能害怕一心求仙问药的秦始皇(“祖龙”)太过贪婪,想换个地方躲一躲(“远迁”)。在迁徙的过程中巨鳌偶尔觉得背上发痒,于是缩起脖子抖了下后背,却不小心弄掉了神山上的一块小石头,这就是从海上漂浮过来的千佛山。石头上面还连带着巨鳌颈项上的一根短毛发,也就是那根大铁链子了。


千佛山历山院。 高媛 摄

  把一座巨大的千佛山形容成拳头大小的一块石头,写作手法足够新奇独特。而唐代段成式所记铁锁链的长度本来是能围着千佛山的顶峰巨石绕两周的(“绕其峰再浃”),且粗如人臂,到明朝王象春所见也有“数丈”长,这么长且粗的铁链他竟能和巨鳌的毛发联系到一起,诗人这艺术想象和语言夸张的能力也是没得说了。

  现在,我面前正横着的这条铁链其粗过于人臂不少,但仅是绕于岩根下半截而已,其色暗红,光亮齐整,几乎没有长时间侵蚀过的明显痕迹,应该和段成式、王象春所看到的已经不是同一个东西了。虽非旧物,但依然能引人发怀古之幽思。

  我正陷入“思接千载,心游万仞”的静默状态,其时恰有三两游客过此崖石,见铁链和巨锁,遂驻足久视,其中一个听口音明显是外地人,问这大铁链的原委,尚不及我答,旁边一长者操着济南话为之耐心解释道:“当年大舜治水用来锁恶龙的……”

  这倒提醒了我,山下老城南的舜井路上有舜井,为济南七十二名泉之一,其井口处也垂有一条大铁链,难道也是当年兴风作浪的蛟龙颔下掉下来的一根胡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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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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