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小说」水镇


这个镇子叫水镇。

叫水镇,因为镇子中央有一处水,很出名。水镇被四座大山包围着,其中两座大山之间开辟出一条路。起先是黄土路,后来变成了柏油路,还是因为水镇中央的水。外面的人要进来看水,又嫌路不好走。

水镇里的人起先很穷,生活简单。后来随着土路变柏油,生活也丰富起来。比如,水镇的路边起先都是人,晒太阳、摆龙门阵,有时也大声吵架。后来,路边全是房子,给外面人住宿和饮食。虽然外面人是来里面看水,但这两点还是最重要的。

水镇里的人一过中午,就站在路边举着印有“住宿”的牌子。光举牌子还不够,还得喊。

“住宿,住宿,房间要不要?”弄住宿的这样喊。

“吃饭,吃饭,本地特色吃不吃?”弄饮食的这样喊。

来看水的人,跟开花结果一样,也分季节。夏天和秋天来的最多,春天和冬天则很少。大约是因为夏天看水最好,又凉快,颜色也好。秋天嘛,夏天来不成的人,秋天就来随便看看,好告诉别人:这水,我也是看过的。春天和冬天则是太冷了。

所以里面的人,忙起来也是分季节的。夏秋两季,连饭也顾不上吃。弄住宿的,一般快中午才起床,洗漱完就站在路边举住宿牌子。有时候人和车来得少,还不及举牌子的人呢。这时候就要站到晚上。就算人车多,也得站到晚上,因为人多好提价。一提价,就有争论:“你这什么房间,怎么这么贵呢?”

“大哥,我这个还叫贵呢?哼,看看别人家,贵多啦。”

说这话时,他们底气很足。扯着嗓子,瞪大眼看着你,叫你不得不信。但你仔细看,他们同时笑着,笑里希望你快点住下。

如此忙到大半夜才算完,才知饿了。也来不及煮,就去馆子里吃。

到了馆子里,外地来此处谋生的老板递上一本菜单,密密麻麻,一行又一行,又有字又有数。他们看一眼,合上,悄悄推出去一点,转身给老板指贴在墙上的图:“要那个,那个,还有那个。快一点。”

说着脸有些热,拿出今天赚来的钱,吐口唾沫数一数,脸就没那么热了。

吃过饭已是凌晨,没时间消食就睡下,第二天又是中午起。黄土变柏油后,水镇里的人,别的变化不说,身材倒是越发圆润了。弄住宿的人如此,弄饮食的大抵也是如此。除过这两样,就是他们的孩子。

孩子随父母,也中午才起,偶尔还去路边举住宿的牌子,纯粹图个好玩。有时父母忙不过来,叫他们去打扫客房,他们也呼朋引伴就去了。看似认真,其实马马虎虎,一会儿就腻了,悄悄跑掉。

他们的作业没人监督,也不去写。老师常常气得叫家长,家长起先很生气,扬手要打,后来想起什么又算了。

“自己都是这样,还去强迫他做什么,反正将来有钱挣。”

这些孩子确实很富裕。帮父母拉来一间房的客人,那酬劳就是他自己的。这还不算容易的,季节对的时候,你不去找别人,别人也来找你。所以在他们的小眼睛里,生活是很容易的。

但小孩也分几种。还有一种小孩,他们见过黄土是怎样变成柏油的。算算年纪,也该上高中了。



水镇只有一所高中,在整个水镇的最南边,那里人最少,因为离水最远。

南边离水远,享受不到水带来的福泽,还好,有这么一所高中,不多不少撑起来五六百人。这五六百人便是整个南边人的经济支柱。于是南边人在校外开馆子、文具店、书店。他们起和学生一起起,息和学生一起息。作息和学生一样,但不像学生整天上课,所以生活是有些悠闲自在的。

南边人常常羡慕离水近的人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称他们为“拿着撮箕去捡钱的上边人”。这个“上边”不是从地理位置上来叫的,而是一种莫名的阶级。曾经就有一个南边女孩来到“上边”谋事,机缘巧合下认了一对“上边人”夫妇为干爹妈。过年时引他们去南边,不知有意或无意,路边人最多的时候,她领他们出门散步。逢人便介绍:“这是我‘上边’的干爹,这是我‘上边’的干妈……”可见阶级这种东西虽没有实质计较的意义,但哪里都不会缺。

虽然南边是水镇最为贫穷的地方,却是最接近外面的地方。外面有的,南边大多都有,比如医院。是人,就会生病,就得吃药。可南边这医院,或者说水镇唯一一所医院,实在是太一言难尽。

关于医院的传闻主要有这么两件。

一是,几年以前,南边的高中好不容易招来一位外面的老师,全校既新奇又高兴,就连这位老师的女朋友身体不舒服,也得校长亲自带着去医院检查。不检查不要紧,一检查就吓死人。那位检查的老医生把口罩一摘,慌里慌张地喊:“不好了,这位女同志肚子里长了个肿瘤!”

那位老师脸色瞬间惨白,心跳声仿佛整个水镇都可以听见。后来还是校长替他们找了车,全校捐款,送他们去外面医治。不出几天,那位老师独自回来了,头也不回将自己所有的家当带走,除了“水镇医院把怀孕当肿瘤”这个笑话。

因此,水镇人一壁痛骂那位老师忘恩负义,一壁笑话医院。那几年,在医院工作的人从最受尊崇变为最丢脸,不论走到哪里,都必定会有人不厌其烦地问问那件出名的事。

但人总要生病,医院就此一家,也不能发誓不去。水镇人便默契地小病去这医院瞧瞧,自己觉得病严重了,便拖着不去,或到年前去外面看看。可对里面人来说,去外面一趟实在生不如死,那是一个他们完全不懂,不能掌控的世界。

这第二件事,就是在那笑话快被忘掉的时候。李家父亲,是“上边人”,自小聪明,相传在十二岁那年便敢只身去寻远亲。交通不发达,硬是走几天路到的。可人再聪明,身体也控制不住会老,就好像再上边的人,生了病还是得南下去找唯一的医院。

李家父亲最近老感觉身体发麻,头重得不得了,有时都感觉那么一小段脖子完全撑不住一颗大脑袋。为他检查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医生,他看着那医生头发花白,突然想起几年前的那桩笑话,玩笑地想,自己可千万不要遇到几年前的那位医生了。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位医生把口罩一摘,慌里慌张说道:“快出去治,再晚一点就要成植物人了!”

李家父亲的玩笑还没来得及结束,心脏已经漏了一拍。植物人究竟是怎么一个病,他不知道,但植物人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样子他可知道。

玩笑听着是一回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李家父亲带着外甥连夜去了外面大医院检查,车上怕得不得了。他想起自己这一生,有妻子有儿女。妻子任劳任怨,做事多,说话少,不见的东西她一出马准能找到。儿子没出息,十几岁就不读书,整天看不见人。不过男孩子调皮一点,也没关系。女儿今年十七岁了,长相可爱,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在高中读书,成绩不错,是“上边人”里不一样的人。果然遗传到了自己,与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

说到自己年轻时,家里穷,书读到三年级就读不起,为此还躲被子里哭了一场。后来一边种地一边自学,汉字基本能认了,又去自学英语。在那个年代里英语是很稀奇的,能说上两句“chopsticks”“eat”是很厉害的事,却也止于此了。后来又对乐器有了兴趣,拉柴攒了一笔钱,想方设法买到了一把吉他。自学,不懂和弦,就左手按右手拨,自己听调子,也学会了几首歌,到现在偶尔还弹一曲。前不久,他发现女儿在装模作样地弹吉他。他觉得很欣慰,女儿像他,很聪明。

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他从小就被人夸聪明,可聪明有什么用呢?活到现在,还不是跟周围人一样,甚至在招揽外面人生意这一块,还不如其他人能拉下脸面。

说是这么说,可自己要是就这么成植物人了,他一家老小可怎么办?

好在他出去又检查了一遍,如临大敌般地听见那位年轻医生说:“别担心,只是普通的颈椎病。”

李家父亲回来了,他的儿子破口大骂水镇医院,吵嚷着要去算账,被母亲拉住了。他气愤地坐下,埋头喘粗气。他的女儿哭得像个兔子,好一会儿才抽噎地说:“经济发展这么快有什么用,医疗和教育还不是跟不上!”

水镇医院因此又填了一桩笑话,至于那两位医生究竟是不是同一位也无人可知了。



水镇唯一一所高中就这样伫立在南边的最南边,颇有遗世而独立之感。高中里面的人不像“上边人”关心水,倒像南边人关心放假。但他们既不是“上边人”,也不是南边人,不是里面人,也不是外面人。他们是第三种人,他们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学生。这是一个任何人听了,都会包容的名字。

衣服太贵,是学生,那便宜些吧。

这事做得好荒唐,是学生,算了,总会长大的。

他们整日关心的便是上课下课,上学下学。还有,老师!正如所有学生都痛恨、惧怕老师一样,他们也是,更何况水镇的老师是很有水镇特色的。

水镇的老师几乎都来自水镇,自产自销。这部分老师又大部分来自南边,他们勤恳学习,考上外面的大学。可即使在水镇他们是数一数二厉害,会读书的人物,到了外面依然只能读外面人瞧不上的大学。所以即使他们中有人有心留在外面,也因优胜劣汰不得不回来。

水镇高中有一段时间很不景气,太多学生辍学,或者无心读书。算一算年份,大概就是水镇中央的水刚被开发时。那时,所有人都挤破头想分一杯羹。过了几年才发现这杯羹得有缘人去吃,缘分再浅点的,能有一勺。还有一部分,是连舔一口的运气都没有的。

看透这一点,那些分到羹的人也有闲钱送子女来读书了,没分到的也只有让孩子读书。水镇高中才慢慢复苏起来。

也正因为这几年的萧条,水镇高中没有了新进的年轻老师,只有前一批已经中年的老师。

人在年轻时候有耐心,有冲动有理想,老了就随遇而安,不再刻意装点自己的生活给外人看。老师也是如此,这些老师脾气一个比一个暴躁,折磨的学生整日畏畏缩缩,像小白鼠一样,就恨不得抱头鼠窜了。

比如高二年级的教导主任。人老了或许真的睡不着的。学生早晨七点准时上早自习,还未到时间点,他就穿戴整齐,背着手弯起腰在教学楼下愤愤徘徊。也不知在气什么,哼哧哼哧喘气,好像鼻子里立刻能冒出白气来。

学生正趴在走廊上看热闹,不料他猛一抬头,将手一指,大吼了一声。吓得学生立刻作鸟兽散。

七点一到,那些尚在校门口的学生远远便看见教导主任又在斗牛一般徘徊,吓得胆子都没了。战战兢兢走过去,自然免不了一阵骂,被站在操场里半节课。夏天还好,冬天简直会冻死人

但也有例外,比如某一个早晨,通常迟到者皆为男学生,那天竟然多了一位女学生。

教导主任诧异间仔细一看,竟然是自己教语文班上的李晓。李晓成绩好,尤其是语文,回回考第一。于是这头斗牛面上呈现出一种丝毫没有底气的愤怒。

“你怎么也迟到了?”

“今天轮到我打扫寝室……”李晓将头埋得低低的。

“下次注意时间。”教导主任口气很严肃,“你爸爸的病怎么样了?”

“好多了,不是植物人,是颈椎病。”说起爸爸的病,李晓依然有些气愤。

“那就好,进去吧。”

仿佛大罪被释,李晓轻松地吐了一口气,露出两个酒窝,开开心心地进教室了,引得一同迟到的男生哀嚎一片。

教导主任立刻又完全黑下脸:“有本事你们也考个第一看看!”

一群男生闭了嘴,将“不公平”咽进肚子里。

教导主任望着他们叹了口气,挥挥手放他们进去了。一群男学生推搡着跑进教室里。

他教的班,明天夏天就要参加高考,可他们丝毫没有紧迫感。他年轻时可不是这样的。他年轻时,早晨从家里装一个大饼进书包,一坐进教室就是一整天,中午一壁背书一壁拿出这块饼啃。那时,只有读书是唯一的出路。

现在是世道不一样了。那天他去“上边”办事,一路上看见全是顾自忙碌的人,又喊又跑,风吹得他们的脸上全是皱纹。到了馆子里,他点了两个菜,听见隔壁桌的一对夫妇连点了五六道,又瞥见那对夫妇将一叠钱握在手中数,进来一个小男孩,男人抽出几张大面额的递给他。

“上边人”来读高中的小孩是比以往多了,可质量越来越差。常常往教室里一坐,不是睡觉就是插科打诨。南边人又好到哪里去呢,三五成群,嬉笑玩闹,整天没有正形。整个班五十人,认真读书的大约只有几个。老师也只愿花费精力照顾有心读书的学生。可水镇的教育光靠这么点人怎么撑得起来呢?

好在他的班上有李晓这么一个女学生,虽是“上边”来的学生,却勤奋踏实,又机灵善良。现在就指望着她能考上一个好大学,学个师范类,毕业以后回校教书。前几天听说她爸爸差点成植物人,还让他担心了一把,万一是真的,李晓或许就从此无心读书了。还好又是那医院闹得一个笑话。教育尚且需要提高,医疗又如何呢?

隔壁理科班有一个男学生,叫做周国峰,名字取得宏伟,人却很文气内敛。他的成绩也好,尤其是生物,或许可以指望他学一个医生。但他的家庭不太好,听说初升高的时候差点就不读了,还不知将来升大学怎样呢。

教导主任在教室外又徘徊了好一阵,直到下课铃响起,安静的教室瞬间吵闹无比,还有一个男学生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他摇摇头,离开了。

在他背后,冬日的初雪已经覆盖了山尖。



水镇的活跃也分季节。如果说最繁忙的夏秋是一只精力充沛的猛兽,春天则是他蠢蠢欲动的时候,冬天,自然是他冬眠的时刻。

冬天的水镇陷入一种平和宁静的氛围里。

南边人因为冬天学生放假,店开着没有多少意思,早早就收拾好准备过年了。肃杀的街道没有任何行人。

而“上边”则不一样。“上边人”一年四季都要出门,其他季节是为生计不得不出门,冬天却是自己乐意的。脚步快乐而悠闲,约上三两个人,聚在谁家喝茶打牌嗑瓜子,毫不顾忌地揭别人的短,却并不惹人生气。这是一种生活沉淀下来的分寸。有时外面天太冷,缩着肩膀推开别人家门时,必有温暖的火炉迎着你,有一口热茶立刻被递在嘴边。一壁开你玩笑一壁嘘寒问暖。

李晓最喜欢的也是冬天。平时,她的家里很少整天有人,常常除了空空四壁就是电视喇叭声。偶尔能热闹一会儿的只有上午起床,家里人都在的那一会儿。但冬天,家里无时无刻不有人。大家聚在一个火盆前,伸出或年轻白皙或历经沧桑的手取暖。李晓不说话,只是听大人讲,哪怕是谁家的七八事,也觉得分外有趣。聊得太晚,大家干脆不散场,聚在一起煮热热闹闹的火锅。分工明确,你生火我洗菜,配料是彼此的笑谈。这时候李晓才感觉到这里是一个可以容纳人的真正的家乡。

但偶尔,她也有厌倦的时候。比如邻居带来的那一个故事:王家老大最近总不出门,听说是在家又哭又闹要嫁人呢。年纪这么小要嫁人也就算了,居然还是一个南边人,真是没有出息。

李晓听得很恼怒,她一向就觉得所谓“南边”“上边”纯属无稽之谈。南边人尚且好说,有地理位置在撑腰。可“上边人”是哪里的道理?南边女孩嫁上来是聪明,“上边”女孩嫁南边就是没出息。什么时候一个人的品格要由他的出生地来决定?

这让她想到她的一位好朋友,他们熟络起来就是因为“上边人”的争论。那时她初三,好朋友是她的新同桌,一个有些木讷的男孩。某次聊天,他无意说了一句你们“上边人”如何如何,她就生了气:“什么叫‘上边人’?你这样说话太没有道理了,那我是不是不该在南边读书?”

“你别生气,这是他们说的……”男孩倒是先涨红了脸。

“他们是谁?他们这样说你也这样说吗?”

这次争吵,李晓足足气了一个月不与男孩说话。男孩老实,看她不说话也不敢招惹。只是每次上课坐在她旁边就如坐针毯,在凳子上扭来扭去,极不自在。为此挨了许多老师的骂。

李晓其实早不气了,只是碍于面子不肯主动对他说话,心里喊他快说话呀,偏偏他又不说。她因此才气了一个月。

某次语文课上他递来一张纸条:求求你别生气了,我再也不说……了。

在“说”字后面有一个大墨团,李晓仔细去看,发现是“上边人”三字,写下又被他抹掉了。李晓想笑,又感觉到他殷切注目着自己,便不去笑,回他一个大大的“哼”字,加了三个感叹号。

这样他们的关系才算缓和了,从此渐渐好起来。她与他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才告诉她,他是第一次知道女生生起气来是这么吓人的。

李晓和男孩成绩都好,照理是可以一起去高中的,可男孩却告诉李晓他不去高中了。李晓问为什么,他低着头不说话。于是她又生气了,他就更不敢说话。

几日后,她大步走向在外晒太阳的他,阳光照在二人粉嫩嫩的脸上。

“你去读高中好不好?我们一起。”

“好。”

他们就在水镇高中成了隔壁班,照例,男孩学理,女孩学文。



水镇的冬天很漫长,大雪要下很久。有时候早晨醒来外面就是白茫茫一片,水泥地上、房子瓦上、山上,全都是雪。这时候没有什么南边上边里面外面,所有人心里都很高兴。妇女们起个大早出来扫雪,谈笑间嘴边全是雾气。对了,雪不能扫完,要给睡懒觉的孩子留一点,用来堆雪人。孩子堆的雪人真有意思,滚一个小球做脑袋,一个大球做身子,捏两条粗雪柱做腿。手臂嘛,悄悄把妈妈的扫帚折两条下来,眼睛是黑炭,嘴巴是木棍。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墨镜,自己取暖的小围巾,都是雪人最好的装饰。

堆完了雪人手已经冻得通红,回到屋子里喝杯热茶,心里还放不下雪人。跑出来一看,雪人不知被谁踢倒了,孩子大哭大叫起来,母亲出来一看,也跟着孩子骂。一早上就这么喧闹地过去了。

雪还没下完,读高中的就开学了,又开始哆哆嗦嗦地早起跑操,在冰天雪地里听校长讲话。

教室里很冷,寒风从门的缝隙里灌进来,坐第一排的就倒霉了,腿肚子常被吹得生疼。好在学生很聪明,找来一些旧纸箱裁剪后贴在桌子前面的空隙间,能抵挡住一些寒风。

只是刚开学还没来得及去收罗纸箱,就已经坐在教室里吹冷风了。李晓在第一排不住地抖腿,她是住校生,不能随便出校门去找纸箱。

课间,有学生喊:“李晓,隔壁班周国峰找你。”

李晓哆嗦着出去,周国峰递给她一个旧纸箱和一圈胶布。

“你个矮 ,我猜你就又被安排在第一排。”

“是,你最高。”她怒视他一眼,接过纸箱和胶布,想不通男孩子为什么长个这么快。明明初三他们的身高还可以做同桌。

在李晓这个年纪,关于男生女生她想不通的事情还多呢。比如:闹着一定要结婚的王家老大,一个冬天过去了,却再也不提了。李晓想:男女生相爱了,就必须要结婚吗?不结又怎样,就从此不相爱了吗?还有:为什么男女生的身体构造不一样,那如果他们的灵魂能够蹿出身体,是不是也分男女的?

这个疑惑,是产生在天气快要回暖的时候。那天正午,李晓趴在课桌上昏昏欲睡,被班上的一个女同学推醒。她开心地向外面指一指,是周国峰和他的同学晒太阳。李晓莫名其妙,这个女生总是向她问起周国峰,或许,她在喜欢他?李晓空闲时读过许多闲书,里面必要谈及“喜欢”二字。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会,她想问问她的这位同学,又本能地感到不好意思。

这时候,周国峰突然向他们这边看过来笑了一笑。李晓对周国峰做了个鬼脸。周国峰一壁笑一壁接过同学的水,仰头喝起来。

李晓突然发现,周国峰在喝水的时候脖子上有一个突出在忽上忽下。那叫做喉结,她知道,平时见过,书上学过,可现在她突然感觉很好奇。为什么就男生有喉结?她摸摸自己的脖子,又咽了咽口水,有东西在动,但跟他的不一样。男生的喉结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会像骨头一样硬吗?

她很好奇,在周五放学和周国峰一起回家的时候她就伸手摸了。周国峰的家离学校十分钟路程,正好是李晓要搭车回家的那条路,所以他们总是同路。李晓回家,东西很多,周国峰就帮她提着。

那条路旁有一面很长的墙壁,上面开满不知名的花,紫红色,很好看,随着藤蔓长下来,覆盖了几乎半面的墙壁。那时候是黄昏,暖黄色的余晖从山上撒下来,照上墙壁,折射进人的眼睛里。李晓眯着眼想山后面是什么样的。周国峰在她身侧说话,说他爸爸最近火气好大,常常对他发火。

李晓抬起头,看见他说话时的喉结不如那天喝水动得厉害。她怔怔看着,看见他的喉结在轻微颤动,周围有细细的绒毛在阳光下发出暖黄的光。看着看着,她就摸了上去,还没来得及感受,手就被周国峰猛然一把拍掉。

周国峰口中的话戛然而止,眼睛瞪大,脸通红,傻傻地摸着自己的喉结,半天说不出话,路也走不动了。

李晓的手被打得发痛,气道:“你干什么?”

“你……你干什么?”周国峰反问她,声音都在颤。

李晓恨他一眼,抢过自己的东西转身走了。

周国峰愣愣的,不知追不追。

春天就快要过去,校园里的树已经绿透了。在那几棵树的后面是隔开学校与外界的铁栏,现在也快要抵挡不住了。常常有外面的商户端着一口大箱子来叫卖:零食、饮料、雪糕,更甚者馆子里的也来:酸辣粉、火锅粉、凉面、炒饭,无所不有。这为学生提供了很大的便利,食堂的饭怎么吃也不如外面的。开始学校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在大会上略微提一提,毕竟学校外面的商店多是学校里的老师开的副业,由其家人经营。南边人大多也只以此谋生,学校总不好过多干涉。

可后来那几棵树前被竖了一块牌子,写不准外买零食,违者罚款。仍然有胆大的学生悄悄去买。一次有一位男学生鬼鬼祟祟钻进树子里端了一碗火锅粉出来,正对着红红辣辣的粉咽口水,迎头就撞上一直在此处观察的校长。校长慈爱一笑,那位男同学少不得被教训了一下午。从此无人敢去买。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商家也有办法。这里不叫卖,就去另一处。地点选在了极其隐蔽的宿舍楼后面,时间也选在了容易隐藏的夜晚。晚自习一下,在寝室洗漱完的学生常听到楼下有如夜莺般婉转的叫卖:火锅粉,炒饭,雪糕,零食……很多学生光听着就已经流了口水,读书又实在费体力,就悄悄跑下去端了一碗回来。

不久后女学生捏着自己的肚腩怨声载道,男学生照着额上几颗新鲜痘叹气,学校也适时发现了这一暗道交易。虽然代价惨重,可偷吃惯了学生一下子断了粮又很不满意,执意要探个究竟。

原来是不知从何时起,那些来看水的外面人竟起了来看一看这水镇唯一高中的心思。偶尔三三两两,或一车人趴在校外踮脚往里瞅。他们以为这所深居山中的高中,学生一定与外面有什么不一样的,看见以后大失所望,原来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有人还不满足,想进来看看。保安去问校长的示意,校长一拍大腿,有了想法。

既然这些人想看,他就专门让他们看,这不正是推广自己学校的好机会?说不定还能上新闻,自己的照片放得最大,旁边写上“教育界楷模”,这实在是自己最耀眼的功德。但现在不行,学校还需要整顿,力求最好,让水镇高中成为水镇第二处“水”。

李晓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很不平。本来她看着来叫卖的商铺就有如看见家里人拉客般无奈。她知道,生活本不容易,可总有些什么是不能背弃的。她想不通究竟是什么,她想找周国峰说说,她一有不开心就找他。可自从她上次摸了他喉结,他就不太理她了。学校里见到也躲,她去找他说话,他也顶着大红脸支支吾吾,实在没意思极了。

除此,她还有两件更烦恼的事。一是前几天教导主任找她谈话,希望她能报考师范类,并且以后回校教书。她很纠结,她可以考虑报考师范类,但并不想回校,或者说不想回到水镇。即使太多水镇人离不开水镇,并且对外面抱有恐惧,可她就是感到好奇,迫切想要融入外面的生活。对水镇,她又爱又恨,这地方经济发展有多快,人心就有多落后。她身在其中,也看得清楚。这个决定她早就悄悄做好了,也为此更加努力读书,可教导主任的话又让她徘徊不定。

“你很聪明,既然知道这里的落后,就该知道只有教育能救这里,难道身在其中的你没有责任吗?”

她一向只顾及了自己的感受,迫不及待想逃离这里,却没有想过自己对这地方也是有责任的。她一个人能改变吗?眼看着时间越要迫近,她越焦急,从来不知时间是这样快的。

第二件事则与男孩有关,不是周国峰,而是她后座的男孩。她后座是一个典型不用功的男孩,上课睡觉,下课清醒,清醒后就欺负女学生。用老师的话来说就是“乱搞男女关系”。

李晓是老师的心头爱,他不敢明面欺负,只能背面做些小动作。比如扯她头发呀,踢她凳子呀,打她左肩膀却躲在右肩膀啦。李晓从不主动搭理他,可她也不是好欺负的,常常言语之间对付回去。那个男生不像周国峰老实,总会油嘴滑舌地和李晓吵。李晓有时吵不过就默默忍眼泪。

一个午后,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教室,李晓的座椅也被撒上一半。下课时间,教室里吵嚷得很,李晓上课累了,在桌上趴了一会儿。睡意正如棉花般轻柔缠绵的时候,座椅突然一阵猛烈震动,吓得她立刻坐起身来。原来又是后座男孩在踢她凳子,她回过头瞪他:“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他学她说话。

她干脆回过头不理他。被他一阵惊吓睡意已经完全没有了,她拿起单词本看。他还在后面挑衅地推她的椅子。

或许是李晓的不搭理让他感觉无趣,或许是他累了,他不再猛烈地推,而变为柔和又有规律地慢慢推。又像做游戏,又像小孩子的摇篮。李晓感觉到这种柔和,眼里渐渐看不见单词了,全身心陷入到这种柔波里。在吵嚷的教室,甚至还有同学不断经过他们身旁,可他只轻轻地推,她的身体慢慢地摇。她的脸一会儿在阳光里粉嫩,一会儿在阴暗里潮红。她的身体有异样在涌动,让她感觉新奇与害怕。

从那以后她每逢见了那男生便悄悄红了脸,对他的欺负也置若罔闻。这让她感觉羞耻,可有时又让她面红心跳。她突然明白,原来男女天生就是不同的。

时间过得太快了。教导主任依然在教学楼下斗牛一般气愤地徘徊,只是黑西装换成了白短袖。他最近也很烦恼,听说校长要将学校发展成水镇第二个“水”?荒唐至极,无论如何也得去阻止他。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又不是动物园看猴子的,这有什么好参观。本来学校学风已经不正,再随时随地进来一些不相干的人,学生就更浮躁了。

还有李晓这个学生,居然一心只想留在外面。母校辛苦栽培你,怎么就不知感恩?不过说到底,他年轻时不也留恋外面吗?还不是因为生活所迫才回来。现在她有这个条件,不如就在外面闯一闯。更何况,如果学校真成了动物园,回来教书又有什么意义?

周国峰看来是不会继续读大学了,他的家庭条件不足以支撑,又没有义务教育,可惜了一个大男孩。

教育,医疗,全没望了。

时针指向七点,上课铃声响起。刚跑到校门口的几个男生看见教导主任,吓得缩成了一团,斜着走进来,头埋得低低的。刚走到教导主任面前,前一秒还在徘徊的他,下一秒突然站住了。几个男学生吓得停住,看来今早又免不了一顿教训了。

教导主任抬起头就看见几个男生螃蟹一样准备悄悄跑掉,气更不打一处来,张开了嘴正要骂,却突然止住了,长叹了一口气:“进去吧,没有多少次可以迟到了。”

几个男学生不可置信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争先恐后地跑掉了。

教导主任抬起头,看见湛蓝的天空被教学楼的边缘切割成小小一块,巨大的孤独感突然涌上他的心头。



六月,天气最热的时候。听闻这时候,水镇的水是最好看的,五颜六色。“上边人”又开始忙碌到饭也吃不上一口,竟然还有些怀念冬天温暖的火炉。可你不追时间,时间就追你。机会摆在你面前,你不捞大有人去捞。

天热,学生也懒得出校了。南边的商家就摆一张竹凳,握一把蒲扇坐在店门口,看空气中酷热变得烟一样。偶尔有两个学生上门,他们也只懒懒地接待。

六月,忙与不忙都是恹恹的。

李家父亲顶住脑门上的热来看望自己的女儿。女儿快要高考了,虽然他不知道高考到底是怎么一个考试,也想来告诉自己的女儿不要怕。他特意带了妻子熬的鱼,他手剥的核桃。太阳底下站了一中午,快热昏过去的时候女儿终于出来了,他一下来了精神。

“你怎么站在外面?”

女儿心疼地看自己父亲脑门上的汗,她的父亲历经沧桑的脸本就黝黑,今天一晒,更是黑得发亮。

“这些给你……记得吃,你妈妈叫我带一些东西回去,我就走了……记得吃!”

李晓送走父亲离开的背影,手上的鱼汤还有温热。李晓的父亲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越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变得更好,其实就越是在把她推向更远的地方。

下午,李晓找来了周国峰一起吃鱼,她拉着他躲在教学楼后面的角落里。他还是脸红,连鱼也不肯吃,李晓生起气来:“你到底吃不吃?”

“吃……吃……”

李晓满意地点点头,夹了一块鱼头肉给他。她的额头上为了吸汗贴了一张卫生纸,低头的时候居然不掉。两人哼哧哼哧吃了半天才吃完了一盆鱼。沉默一会儿,李晓说话了:“听说你不读大学了?”

周国峰低着头不说话,俨然是初三她问他读不读高中时的模样。

“你去读大学好不好?我们一起。”

“这次不能答应你了。”

“为什么?”

“我要去当兵了,毕业就去。”

“为什么?”

“不读书也不想一无是处,将来……怕你笑话。”

“那去读书啊。”

“读不成了。”

“为什么?”

周国峰摇摇头,转而问她:“你去外面了还回来吗?”

李晓低眉摇头:“我也不知道。”

“听老师说,去外面读书会感到孤独,孤独会改变一个人……”他看看她,“我经常感到孤独,可我没有变,我感觉,你也不会变。”

她沉默一会儿,突然抓了一大把核桃仁给他,拿起东西就起身离开了。

周国峰送走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手心里的核桃。核桃被她保护得很好,一点儿也没碎,一颗颗完整饱满地躺着,在阳光下发出晶莹的光泽。他抬起另一只手,抹了抹眼泪。

不远处,有商户恹恹地在摇扇子,闲话间谈起“拿着撮箕去捡钱的‘上边人’”。“上边人”在太阳底下,忍受着燥热东奔西跑,眉头挤得可以夹死一只苍蝇,脖子已经晒脱了皮。穿戴新鲜的外面人挤着肩膀,在镜头前摆出好看的笑脸。那水,或许真是五颜六色的。可他们依然明天回去,他们只是水镇的过客而已。


这个镇子叫水镇。

叫水镇,因为镇子中央有一处水,很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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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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