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之夏（下）

五

四弟两口子总是忙，我们帮不上，只能帮厨。其时我们里院的厨房早已装修好，只等择时起火。德义兄说，逢五去赶集采买，大家吃顿开火饭热闹热闹。以后来日方长，兄弟两相便宜。

去镇上要走四公里，院子里拖拉机，三轮农用车，两轮摩托车一应俱全，但这烧油的家伙少不得驾驶证。四弟淡淡地说，乡下谁有驾照？还不是照样开！话随如此，他还是拾捣了旧三轮电动车给我们代步。

翌日，早晨的阳光已然不善，天蓝得没有一朵白云，山边的断层裸露出黄土，逶迤的公路一直伸到山脚下。坐在电动车上，不时有运货的卡车按着喇叭拉疾驶而去，防晒服被掠过的热风掀起，不由得萌生了肉包铁的胆怯。

然德义兄把车骑得很快，遇到下坡时，见四下无人，竟撒着欢任车子飞一般，嘁里咣当，颠飞了我的太阳帽。真是老来张狂，六张半的人莫非还要放飞自我？

回程自然要爬坡，满载粮油矿泉水，老旧的车子凸显电力不足，我跟在车后走走停停，四下张望。

卖豆腐呐？一个老汉骑着摩托嘟嘟的过来打招呼。我先是诧异，再看自己的车，也不禁笑了。为了减重，德义兄卸下原来的金属车厢，拿了四弟家的木筛换上，远远看去，一块花布苫盖的车槽帮和农家豆腐坊的长方笼屉十分相像！

我这气质穿戴怎么就是个卖豆腐的呢？德义兄闷闷地把车停在公路边的背荫里休整，此处两山峻峭，山风习习，等落了汗，些许的郁闷也烟消云散。他一时兴起，学着集上卖豆腐大哥的样子，拖长腔调，大声喊着，豆腐！豆腐！卖豆腐！

豆腐！豆腐！卖豆腐！远处真有人叫卖，哦，是山谷里的回声。

笑着笑着，眼睛竟湿润起来。曾经的我们，职场里谨言笃行，用力生活。眼下在这遥远的乡野，无人知晓你姓氏名谁，不用顾忌颜面，尽可像个贩夫走卒那样大呼小叫，随心所欲，畅快！

眺望绵延十里，山峦叠嶂，远山间的汽车就像火柴盒蠕动，负重前行的卡车，四平八稳的大客车，舒适灵便的小客车，能量各异的发动机驱动出不同的速度，转眼没了踪影，像极了我们的人生，虽无高低贵贱，也有前进落后、荣辱成败，留下形形色色的生活轨迹。千条江河归大海，茫茫沧海里谁会分辨哪滴来自高山瀑布，哪滴来自涓涓溪流？若要细算，德义兄这滴水兜兜转转，不过比卖豆腐走得远了些。如今夕阳西下，船到码头车到站，下车落客，人在归途。若论毅力我们可能不及卖豆腐的坚强，若论心境，也可能不及卖豆腐的敞亮，哪里来的优越感呢？

收回目光，不禁感叹，假如时光倒流，假如德义兄没有走出圪垯去上大学，摆摊卖豆腐也是不错的营生。落差总有，不平常在。不一样的路，不一样的风景，经历过奋斗过，足矣。

豆腐！豆腐！卖豆腐！我先是怯生生地跟着，继而大声，而后放肆，小心把持的一点优雅早已灰飞烟灭。原来，无论男女都需要解放天性，无论老少也需要释放心灵，此时，如影随形的面纱随风而逝。

豆腐！豆腐！卖豆腐！一声高高过一声，晃然间自己就真成了卖豆腐的婆娘，笑成了另外的模样。

六

春上一场冻雨打落了瓜果的花蕊，山里的花椒严重减产。量小价高，趁着收购行情好，大姐催着弟媳赶快摘，别等椒籽落地亏了份量。

躲过交错的尖刺儿，我从树上拉一束弯枝，眼前的一簇花椒就像顶着青春豆的小脑袋，在烈日下晃动着挤弄成团，还有几颗深色的麻脸儿已然开了缝裂了嘴儿，露出了黑黝黝的籽儿。

弟媳把旧雨伞倒挂在树枝上，大姐在树下铺开了花布单。我们躲着日头追着树荫开始摘椒，一拽一扭，一揪一折，噼哩扑㘄，红色便落了一层。

尽管带着塑胶手套，还是被椒刺扎了手。渐渐地手指变成了黑绿色，竟也不觉得疼，应该是树枝里的水分麻酥酥的镇了痛吧。弟媳歇息的当儿，我登上梯子，四下望去，椒林里影影绰绰也有人摘椒，不远处有个红衣服的婆娘，忽高忽低的蒲剧唱腔就从那里传过来。不久，一老汉开着三蹦子突突着从我们旁边绝尘而去，红衣服一路颠簸地绕过山梁，音响里的戏腔也戛然而止，椒林重归寂静。

以后，拂晓晨光里，落日余晖下，我就像三蹦子上的婆娘们一样，摇摆着往返于村舍椒林，坐在垄上喝汤嚼馍，捶腰揉手收工，听见了爽快的欢叫，也看见了忿忿的争执。

摘椒不费大力，但是个熬人的活，弟媳说靠咱自己一个月也摘不完。人工贵得很，摘一斤从两块三涨到两块五，即便如此，还到处请不到人，赶上椒散枝硬不好摘的，两块六管饭人家也不干。细算下来，自己辛苦一年只剩小头。

眼看天干气燥，弟媳焦急地用黑色的指尖一遍遍拨打电话找人，接着就是一声声的叹息。此时此刻，谁还会说这摘椒是最轻巧、最简单的活呢？

圪垯村的白日很是安静，也许是天气燥热，杜仲树上的知了都不怎出声，麻雀躲在山楂树上小寐。只等微风吹来，枣树枝子沉甸甸地扫着院墙上的瓦，鸟才惊慌着叽喳飞走了，引得大公鸡扯着嗓子叫几声。四弟家里并没有养鸡，可农村婚礼要抱鸡，弟媳急着找了几家才寻到这只雄壮的宝贝。如果鸡能说话，一定抱怨弟媳，你们热闹过了，怎就把我关在笼子里不管了呢！

在圪垯生活的十几日，新鲜过后，我依然有些莫名的生分，与德义兄如鱼得水的快乐形成反差。站在村头一棵百年大皂角树下，他自豪地说，当年分家时，他别的什么家产都不要，只要这棵树，这树才是家的根。从他脱口而出的方言土话，捻熟于心的沟坡桥洞，信手拈来的铁锹钉耙，乃至大口咀嚼的蒸馍，无不体现着根深蒂固的故乡情，想必这样的田园一定美过了梭罗笔下的瓦尔登湖吧。

说到田园情怀，眼前山村里的一切与我的想象相距甚远。苍蝇成群，蚊子叮咬，壁虎在天花板上和你对视，你的无奈迫使你像个道家与它们和谐相处。生活也是多处不便，没有消毒的井水，无处倾倒的废水垃圾，都市里简单的文明设施令人如此怀念。

如今，当少数城市人走向田园的时候，多数的乡村人依然向往城市。来乡村的要安逸，去城市的要奋斗，空间交换就是换取想要的生活。得益于改革开放和农村城镇化进程，吾夫家的下一代人即便没有进入一二线城市也都定居于县城。年节农忙，他们开着车回来看看，安稳了就把父母孩子接去，老人能在城里住上一段日子，则是晚辈出息的佐证，虽然常见也极其励志。诗中的乡情，仿佛只是春节晚会的一道节目。

夫的乡情与我的田园情不尽相同。在我看来，乡情更是一种源自热爱的怀念，像家酿的米酒，沉淀了尘封的岁月，因其朴素真实而缠绵长久，如此情愫我所不及，我的田园又在哪里？

结语

大凡有田园情怀的人，其一是崇尚自然，其二幻想浪漫，再三就是厌倦了市井喧嚣，期待治愈。诗曰：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哪里总是风和日丽花香草美？有几人能做回陶渊明？山里的农民虽然用上了拖拉机带动的小型农机械，依然免不了面朝黄土背朝天，挖沟播种，浇水施肥，风吹日晒，秋贮冬藏，高强度体力劳动比比皆是。如果没有强大内心和定力，这样的“田园”只能是“体验生活”，充其量是风雨中暂避一时的港湾，难以成为永久的家园。

至于浪漫，乃稀缺情怀，虽不能当饭裹腹，可多一点浪漫，人就多一分热情，多一分帅真，多一分自爱，多一分情趣。我们将至暮年，历经磨砺，几十年风雨退化了躯体却固化了内心，才让发散的浪漫情思弥足珍贵。我们嘲笑他人抚一缕兰草吟风情万种，讪笑倘佯花海也生不出诗情画意的自己。我们苦恼的不是荷尔蒙和多巴胺缺失，是现实的羁绊太多，才把田园当做遥不可及的诗与远方。

所以，无论安营扎寨，还是客居小住，哪怕在农家院里浅尝辄止，都未尝不可。所谓归于田园还是心态的调整，勇于自洗浮华，远离纷争，淡泊功利，享受独处中的思考。当人性质朴，心灵通透，无论哪里都是最好的田园。

所以，不负乡情，不枉德义兄三个月直至未来更多的投入，我会赶在金色的秋天来采收苹果玉米，我也会撷一枝北海的桃花西堤的柳，从红墙绿瓦中转身，嗅着夏末花椒的芬芳，继续在圪垯村里寻找田园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