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断情绝义,比死还要难受千倍、万倍

澜澜,你姐姐进宫了,她自小待你好,心地又软,朕不想让她为难。

  澜澜,天大地大,你还能去哪儿?念朕与你夫妻一场,你自请去冷宫吧……

  一字一句,断情绝义,比死还要难受千倍、万倍。

第一章

  何澜重生了。

  握着那柄簪子,呆呆坐在妆奁前。西洋镜里映出一个人的模样,那样的眉,那样的眼,活脱脱她自己!——可就在一刻钟前,她将这支芙蓉簪扎进了自己胸口!

  温热的血顺着簪子滴下来,染红了素衣,何澜疼得要命,冷汗涔涔,却还不忘再推进去一点。

  那是真的疼,疼得她只能伏在案上,断断噎噎抽完最后一口气,叫不出丁点声。昏昏沉沉之间,全是孙峥最后的那些话。

  澜澜,你姐姐进宫了,她自小待你好,心地又软,朕不想她为难。

  澜澜,天大地大,你还能去哪儿?念朕与你夫妻一场,你自请去冷宫吧……

  一字一句,断情绝义,比死还要难受千倍、万倍。

  何澜笑的凄厉。孙峥他坏透了,才舍得这样狠心待她!当她是最无足轻重的替身、棋子、做戏的傀儡,拿她去博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名声!

  这世间,上至天子,下至百姓,无人不知,燕王虽冷面冷心,却独独专宠燕王妃,绝不纳妾,连暖床的通房都没有,王府里干干净净,更是恨不得将天底下最好的都捧到王妃跟前。

  这世间,只有何澜知道他的真面目。

  孙峥从未真心爱她、怜她,他一直厌她、恨她,成亲一十三载,孙峥从未碰过她……哦,不,酒醉后碰过一回的,那样的用力,那样的渴望,还变着法地欺负她,没完没了。那个时候,何澜也疼,疼得浑身战栗,心里却是欢喜的。她软语求他,王爷,你轻一些,我疼。孙峥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应了声好,然后,喃喃唤了一个人名……

  何澜被他缠得倦到了极点,却也听出不对劲。

  那一瞬,她浑身凉了,可身后的人是热的,像一团火卷着她,揉搓着她,折磨着她。

  她那样娇蛮的性子,活生生被这个男人磋磨成一地瓦砾碎屑。

  及至先帝驾崩,朝堂动荡,孙峥凭着那副交口称赞的“好名声”及赫赫军功,被簇拥登基为帝。

  而他的心有多狠,何澜在那个时候才看得通透。

  太子一党全散,何府阖家牵连被抄,而她的姐姐,原本尊贵的太子妃,却被孙峥偷偷安排进宫。何澜自己则因无所出,一纸废后诏书降下,直接由中宫皇后变成无足轻重的五品何贵人,如今,就要被打入冷宫了……

  何澜是绝望透顶,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那些过往历历在目,她拢了拢衣襟,却还是抵不住体内寒意。她下意识去摸自己渗血的胸口,可粉色对襟小袄上面滚着白狐边,干干净净,哪儿还有什么血?再瞧镜子里的自己,小小的,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梳着不大相称的繁复发髻,斜插两三只凤钗金簪,是她,却也分外陌生。

  自戕前,何澜已年近三十,如今再见年少的自己,她初初不大敢认了,饶是接受了重生的事实,还是觉得恍惚在梦里。

  “哎呦小祖宗,您得快点儿。”

  有人挑帘进来,嗓门颇大,何澜茫茫然望过去,钝钝一想,认出是娘亲跟前的刘妈妈。

  只见那刘妈妈侧身挑起门帘,后面跟着进来一位妇人。一眼望过去是三十多岁的好模样,酒红洒金长褙子,底下是宝蓝地四季平安马面裙,红宝石的头面,端的满身贵气,这会儿笑盈盈的,冲何澜喊了声“澜澜”。

  “娘!?”

  母亲乔氏在何澜成亲那年去世的。去世前,她说想亲眼看着何澜嫁人,何澜正好嫁给了孙峥……如今娘亲活生生站在面前,何澜怎不激动?她又惊又喜,再顾不上其他,丢开手里东西,一头扎到乔氏怀里。

  乔氏惯用茉莉花制的香胰子,到了秋末,更是会加入一味桂花。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何澜鼻子一酸,心里头的委屈与难受便通通涌上来,泪珠子忍不住吧嗒吧嗒往外掉。“娘亲。”她又软软唤了一声,双手紧紧搂住乔氏,怎么都不愿松开。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乔氏冲刘妈妈笑,“澜澜这丫头往日最闹腾,怎么一转眼就成小哭包了?”只当女儿又耍小性子,乔氏还如惯常那样哄她:“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她这个女儿礼乐射御书数全不喜欢,生下来就钻到“漂亮”二字里。何三小姐喜欢漂亮衣裳,喜欢漂亮首饰,连身边伺候的丫鬟也要一等一的漂亮,更别说日常的吃食了,比方说一个鸡蛋,她都得挑最圆润的入口。听听这些,实在不像闺阁大小姐,但除去府里的湘大爷,乔氏统共就生了这么一个女儿,如今宠得无法无天,连老祖宗都颇有微词。

  往常乔氏一说“不好看”之类的话,何三小姐的小性子立马能收住,可今天却不管用了。

  只见她拼命往乔氏怀里钻,活脱脱一个小无赖再世,“不好看就不好看吧,好看有什么用?”何澜闷闷回道,眼泪越发止不住。

  前世里,她性子争强好胜,凡事喜欢要拔个头筹,尤其是自己这张脸!那些夫人们碍着她的身份,一个个恭维她,说她是京城排的上号的美人。何澜自我感觉甚好,每日喜滋滋打扮,直到从孙峥眼里看到不加掩饰的厌恶,她才不得不正视自己这张脸。

  她这张脸稀疏平常,怎么看都与美字无缘,因着生活不如意,眉宇间恐怕还带着几分刻薄与郁气……

  哪儿好看了?

  难得见女儿哭得如此伤心,乔氏有些手足无措:“好澜澜,快别哭了,你一哭娘的心肝儿也疼。你把娘的衣裳哭湿了,还耽误正事儿。”

  “是啊,三姑娘。”刘妈妈在一旁帮腔,“保媒的孟老夫人还在老祖宗那儿等着呢!”

  “保媒?”何澜霍地抬起头,一张小脸吓得惨白,三魂七魄登时去了一半,“谁要成亲?”她战战兢兢地问。

  “哎呦小祖宗,府里芸大姑娘啊。”刘妈妈哭笑不得,“您先前不是还说要去道喜么?”

  乔氏也被女儿的傻样逗乐了,轻点她的额头道:“先前你急吼吼来娘屋里,不就是惦记娘这支簪子么?”

  几句话一串,何澜便把今天这事隐约回忆起来。

  孟家老太太来给大姐保媒,她刚听到一点儿风声,就连忙梳妆打扮起来,想着在道喜的众人里拔尖儿,可扮来扮去都不满意,于是惦记上母亲的芙蓉簪。这柄簪子,做工精巧,何澜极喜欢,后来成了她的陪嫁,万万没想到,最后也是这支簪子送她上的黄泉路。

  何澜心头一沉。

  乔氏替女儿拭了泪,再将芙蓉簪簪在何澜发间。她左瞧右瞧,越瞧越喜欢,不由舒心笑道:“只怕再过两年,咱们澜澜出落的就更漂亮。”

  刘妈妈自然连连附和:“大太太,三姑娘水灵灵的,跟朵花似的,谁看了都喜欢。”

  这些话便深深刺在何澜心窝子里。她黯然思忖道,不管是两年,还是三年,哪怕再过上十年、二十年,到死,她也就那副堪堪入目的模样,谁会喜欢?

  刚入王府的时候,何澜只道孙峥忙,不与她同床共枕。有一回趁那人未归,她偷偷溜到书房,想瞧瞧他在忙什么。在一众笔墨纸砚旁,何澜看到一盒胭脂。她好奇闻了味儿,便知这是玉坞斋的上品,还是新的。整个府里就她一个王妃,不是送她的,还能送谁?

  何澜这样想着,熟料那一夜,孙峥揣开她的房门,眼睛红得吓人!

  “你就是将那胭脂通通抹了,本王也不懒得多看你一眼!”

  这是成亲之后,孙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何澜永远忘不了……

  陈年旧事压下来,何澜心里复又揪得慌,只觉得累。

  懒懒将簪子取下来,挽着乔氏胳膊,何澜央道:“好娘亲,我乏得慌,想回房歇着了。”她本已近三十,如今在母亲跟前,就不自觉地撒起娇来。

  小女儿一双眼红红的,还含着泪,轻轻一眨,跟晨间露珠似的金贵。乔氏心疼得不得了,于是道:“明日再去那边也不迟,既然身子乏,就回屋好好歇着。”

  乔氏口中的那边,是父亲后宅的孙姨娘处,何府大姑娘何芸正是孙姨娘所出。

  何澜乖巧地点点头,乔氏示意人将何澜跟前的大丫鬟静琴唤进来。她不大放心女儿,一时又走不开,于是特地叮嘱静琴几句。——乔氏如今主持府里中馈,上上下下都得她操持,不过耽搁这么一会儿工夫,外面就候着好几个来领牌子的婆子,还有老祖宗、孟老夫人那儿得去。

  乔氏叮嘱的空挡,何澜闲的无聊,盯着镜子里头的自己看。

  就见凤钗金簪插满脑袋,沉甸甸的,繁复累赘,俗气至极,又花枝招展的,跟宫里头圈养的花孔雀似的,徒惹人笑话!偏偏何澜前世就觉得全部插到脑袋上美极了,自我感觉甚好,而乔氏又宠她宠的厉害,顺着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会说一点重话?

  就这样,何澜的审美硬生生的长偏了!

  她自己都不忍看,何况旁人?

  何澜暗忖,回房第一桩事,必须得把脑袋上插的这些全拔了!

  不管如何发生的,她重生回来了。那些痛苦过往好似一场梦,梦里全是凄苦,有她自己酿的罪,有孙峥加诸的苦,如今醒了,就好了。大姐订亲这一年,何澜才一十有二,还是何府受宠的三姑娘,母亲也还在,而最好的,是她还未嫁给孙峥。

  如此一想,何澜涩涩笑了。

  她如今住在乔氏的跨院里,从正房出来正要回去,迎面恰好遇到一群人,何澜脸色一变,倏地顿住脚步。

  只见那群人中,正中间是个身量长挑的,兜着银白色斗篷,斗篷一角绣着一枝绿萼何。大约也见到了何澜,那人招招手,唤道:“三妹妹。”不过一摆手,就是弱柳扶风之姿,如寒风中的摇曳的孤零零花枝,蓦地让人心疼。

  何澜默然。

  这便是她的二姐姐,何蒨。

  更是孙峥心尖尖上的那人。

  亦是比何澜更得宠的嫡女。

  那些妇人曾违心恭维何澜是京城排的上号的美人,那么,何蒨就是当之无愧的头一位。她打小生的美,偏偏身子骨娇弱,二太太吴氏生她时去了,何蒨就被老太太接到身边养着,自幼得到的宠爱数不胜数。

  那个夜里,何澜被孙峥抱着,缠着,那人在她耳边不停唤的,便是“蒨蒨”二字,夜月来照之,蒨蒨自生烟,他动情的念着,绞着何澜的心碎了。翌日清晨,待孙峥醒过来,何澜冷笑着告诉他,王爷,我的二姐、你的大嫂、当今太子妃闺名不是什么蒨蒨,她叫阿悠……

  阿悠,是老祖宗可怜她刚出世便丧母,希望她一辈子悠游自在。

  不像何澜叫澜澜,是因她行事没什么规矩,性子又娇蛮,所以老祖宗定下这两个字,望她循规蹈矩。

  那一天清晨,何澜对孙峥说,王爷,我要跟你和离。

  何澜下了最大的绝念,可终究抵不过天意,她怀了身子……

  只可惜,后来又没了。

  她骨肉掉的那一晚,孙峥一袭黑衣,在东宫外坐了一夜,只为她的二姐早产,血崩。

第二章

  那些陈年旧事在脑中慢慢发酵,宛如一杯涩酒,从口入喉,难受极了。

  何澜心里堵得慌。

  她很想避之不见,或者远远躲起来,偏偏被对方捉个正着!

  暗叹一声“要命”,何澜心不甘情不愿的上前:“二姐姐。”说着,又望向何蒨手里牵着的小丫头。

  那丫头梳着双髻,七八岁的模样,穿着织金锦缎小袄,正是二房的萍姐儿,也是整个府里为数不多能让何澜摆摆姐姐谱子的人。

  萍姐儿扁扁嘴,好不乐意的冲何澜见礼:“三姐姐。”萍姐儿行四,整个何府东西两房总共就这四位姑娘。说话间,萍姐儿瞄了眼后面正房,见丫鬟婆子们进进出出的,她抿嘴一笑,故作天真的问:“大伯母怎么还在?没去老祖宗那儿,莫不是舍不得芸姐姐?”

  阖府的人都知道,来替何芸保媒的孟老太太在老祖宗那儿,这话里头便带着刺了,若是被乔氏听到,心里肯定要窝火!

  乔氏人极其能干,连老祖宗都夸她做事爽利,偏偏何澜她亲爹不争气,顶着定国公世子的名号,早间年在京城里落下个风流公子的名号。成亲后,饶是乔氏看的紧,这内院里还有两三个姨娘。

  可何府二房就不一样了,里面干干净净,妥妥帖帖。

  二太太吴氏进门之后,生了源二爷和蒨姐儿。待吴氏没福气去世后,二老爷何宸又续弦娶了吴氏的妹妹小吴氏。小吴氏进门没几年,便生了润哥儿和萍姐儿。一家人越发恩爱,年初的时候还得了淇哥儿。

  乔氏羡慕啊,却也只能拧着这口气,绷着自己,越发要强起来。

  这会儿听萍姐儿小小年纪话里就夹枪带棒,何澜忍不住冷下脸,胸口一股怒气蹭蹭蹭往上涌,正要发作,那边厢何蒨已经厉声喝止道:“萍姐儿!”因为太过激动,她掩着口咳了几声,一时咳得脸色通红,越发让人怜。

  何蒨拿话一堵,何澜那股子气就不好再撒了,若真要争论起来,她落不着好,乔氏也丢脸。

  生生咽下这口气,何澜愈发想撵这二位走了!

  眼不见为净啊……

  冷冷拂了何萍一眼,她领着这姐儿俩往自己跨院去。

  许是被这一记眼风给震慑住,何萍一愣,下意识在后头呛道:“三姐姐,你今天可真真的美!”

  这些反话,何澜原先是听不出什么嘲讽意味的,只乐呵呵受着,今天却不一样了,且正好戳在她心窝子里!先前那股怒气一下子又冒出尖儿来,何澜正要好好训斥一番,立个下马威,熟料又被一边的何蒨给抢了先!

  “萍姐儿,平日里娘亲怎么教你的?跟夫子又是怎么学的?今日回去罚抄小字!”

  何蒨是府里最受宠的嫡长孙女,这会儿教训起人来,颇有威严。她一口气不顺,又拢着帕子避着众人咳了好几声,这才捉起何澜的手,抱歉道:“三妹妹,咱们去你屋里说话。”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澜不得不压着那股气,艰难的扯扯嘴角。

  何蒨拉着她的手,又将她仔细端详了一回,笑道:“三妹妹,你今天是真的好看。”

  她说话的口吻和小丫头何萍的完全不同,乍一听,便让人觉得真心。

  偏偏何澜刺耳。刚咽下去的那口气,一下子又吊到嗓子眼儿,是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呵呵笑了笑,何澜道:“二姐姐才真的好看。”

  一听这话,何蒨赧笑。

  她笑起来,仿佛枝头最美的一朵花,待说起话,声音又是温温柔柔,如水一样。

  这人是真的好看,好看到就是嫁了人,也让孙峥藏在心底,到最后,还顶着骂名护着她,愿意给她安宁。

  再对比自己的惨状,何澜心里蓦地又是一酸。

  若计较起来,她就是彻彻底底被自己那双钻到“漂亮”二字的眼给害死得!

  孙峥生的极其好看,唇红齿白,芝兰玉树,说是潘安再世也不为过。那一年秋狩,何澜偶尔得见他一面,至此便心心念念记挂着。后来,二姐成了太子妃,她存了那么点私心,跟着去宫里走动过几回。有一回,竟真遇到孙峥!那时,在漫天春.色里,他定定看了她一眼,还问,你是何府的?何澜那会儿本该低着脑袋,她却大着胆子望过去。只一眼,一张小脸便红的通透……待得知孙峥求圣上赐下他二人婚约时,何澜欣喜若狂,她万万没料到,自己真的能嫁他!

  直到后来,她才懂孙峥那一眼的意味,从那时起,他就拿她当二姐姐的替身了……

  每每回忆起这些,何澜总是觉得累。

  今天天气阴凉的厉害,院子里的丫鬟早早在房里点上了红罗炭,屋子里烧的暖和和的,她拈了一颗酸梅入口,方觉得舒心一些。

  何澜喜吃,乔氏愿意宠着,所以她房里总是备着各色小食。这会儿一叠叠搁在小案上,眼花缭乱,默不吭声的萍姐儿一时没忍住,悄悄咽了咽口水——她也喜欢吃,偏偏小吴氏约束的紧,怕她贪吃没了规矩。

  往常何澜是不愿意给她的,何况二人还置着气呢。可现在重生了,何澜也得替自己挣个好名声,总不能再顶着“骄纵”二字过了,再说了……萍姐儿以后日子也不大好过。这么一想,何澜递了一叠桂花米糕过去。

  谁知何萍跟炸了毛的猫似的,浑身戒备的瞪过来。

  何澜手一停,眼珠一转,又慢悠悠的拿回去。这人不想吃,她还不愿意给呢!

  那边厢何萍憋着一口气,腮帮子撅得老高,似乎要说什么,可何澜却再也不看她了,只剩她一人生闷气。

  对面的何蒨端了盏热茶,静静看二人逗气,到有趣的地方,她抿唇浅浅一笑。热气氤氲开,衬得她越发像下凡的仙女儿。

  何澜刚要再去拈一颗酸梅的,手一顿,她讪讪从头上取下一支珠钗来。

  将茶盏搁下,何蒨道明来意:“好妹妹,你可听说大姐的喜事儿?”

  孟老夫人来保媒,保的又是西平伯府那样的厚道人家,这种大事没一会儿工夫,整个府里都知道了。何澜自然点点头。何蒨又道:“我和萍姐儿原本是要去给大姐姐道喜的,想着大姐姐生性害羞,便想着找大嫂与三妹妹一起去。”

  她这话说的极妙,若是她和萍姐儿先去了,大房的人还没到,便显得大房失礼,这样顺道走一遭,什么都好。

  何澜心里又不舒服了。

  就如孙峥说的那样,她这个二姐姐心地软,自小待她好,办事儿面面俱到,惯会做人,任谁都喜欢。若真计较起来,前世里,是那孙峥一直惦记何蒨,更是孙峥逼的她走投无路!对这个姐姐,何澜实在连怨愤的地方都找不到!

  如此一想,何澜越发郁卒。

  她今日本不想去大姐那儿的,想回房歇一歇,顺便将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首饰好好理一理,可既然二房的人开口提了,何澜自然也得陪着走一趟,否则显得失礼啊。

  “那咱们去找大嫂。”她提议道。

  乔氏膝下统共就一儿一女,大爷何湘,三姑娘何澜,二人在府里自然比旁人更亲近一些。

  一行人还未走到大哥的院子,远远地,就见好几个小丫鬟聚在外面,踮着脚往院里头张望,真真是显得他们这房一点规矩都没有!

  何澜蹙了蹙眉,轻咳一声。

  那帮小丫头立马缩手缩脚站好,齐齐福身:“几位姑娘好。”

  何澜板着脸,正要训斥几句,院子里忽的传来女人哭天抢地的声音!那声儿刺耳又尖,恁的突兀吓人。何澜心生尴尬,悄悄的,偷瞄了一眼旁边二人。只见何蒨满脸关切,丝毫不见嘲弄之意,而何萍却是窃窃一笑,一脸的看好戏!

  何澜心里不免又窝着火,给身边的大丫鬟静琴使了个眼色。

  静琴会意,盘问其中一人道:“里面怎么回事?”

  那丫鬟低着头,战战兢兢回道:“大爷房里的赵姨娘在呢,大奶奶她……”说到这儿,她面色一难,后面的话就顿住了。

  何澜心里已经有了数。

  说起来,何府被抄,和这些污糟事情脱不开干系!

  何府世袭三代国公,皆是朝之重臣。到何澜她爹何寅,却成了个专慕美色的风流公子哥儿。等到何澜她大哥,那更是不堪了——家里有好几个侍妾、通房不说,外面相好的也不少,整日流连风月场,最后捐了个芝麻绿豆小官,根本不成器!

  再说她那位大嫂董氏,门户比国公府低,性子更是绵软好欺。乔氏原想着自己性子快、说话直,娶个这样的媳妇能好相处,谁曾想愈发管不住何澜那胡作非为的大哥。时不时的,更是要被那些狐媚子给气哭,董氏有时候去乔氏那儿告一状,境况会稍好两天,可过不了多久,又会如此!

  后来,何澜她那大哥更是做出了宠妾灭妻这种混账事,董氏一气之下,直接就……

  想到日后的那些惨状,再瞧着现在这一团糟,何澜只觉得头大如斗。

  这当口是决计不能进去找大嫂了,她也没什么心情去给大姐道喜,何澜正要寻个理由推脱掉,岂料又被那何蒨抢了先!

  只见她拢着帕子掩面咳嗽不停,待咳完,何蒨无比抱歉道:“三妹妹,我今日受了寒,身子又撑不住了。不如等大姐姐的事情定下了,咱们再一起去大姐姐那儿讨杯茶喝?”

  听听这善解人意的说辞,把何澜想说的、该说的都说了,她还能如何?

  何澜只能又呕上一口气,还是没地方出!

第三章

  回到跨院,乔氏已经去老祖宗的春熙堂了,何澜懒懒坐在妆奁前,命静琴将她那满头累赘去了。

  这实在太不符合何三小姐的性子了!

  静琴虽好奇,却也不多问。她性子闷,若不主动搭理,半天不会说一个字。何澜前世不大喜欢这个大丫鬟,现在倒是觉得主仆二人这样安安静静也不错。何况,最后也就这个丫鬟陪着她了……

  静琴将那些乱七八糟首饰通通取下来,重新替何澜挽了个简单的髻,又在她发间插了一支珠钗,凤口衔着一串小小的珍珠,摇摇晃晃坠下来,贴在鬓边,衬得镜中的人儿云发乌黑发亮。

  不管好不好看,脑袋上轻松不少,何澜呼出一口气,眼里、心里顿觉舒坦许多。

  可一想到往后的那些日子,她又不免焦虑了。

  且说他们这一房,爹爹靠不住,哥哥更是不成器,宠妾灭妻,逼的大嫂做了傻事!大嫂一死,董家自然气不过,直接一纸诉状告到衙门,誓要以命抵命。乔氏悄悄命人拿银子去疏通,谁知全打了水票!哥哥还是被判了刑,乔氏自此一蹶不振,整个人便垮了。老祖宗见状,就让小吴氏主持中馈。乔氏一辈子心高气傲,哪儿受得了这些?抑郁之下,没两年就撒手人寰……

  至于二房那边,境况倒是不错,二老爷科举出身,在朝廷里任翰林,后来又入内阁,唯一做错的,就是拥立太子,更别提何蒨往后还要成为太子妃!

  如此一想,何澜心里头沉甸甸的,只觉得前景惨淡,这日子没法过了。

  等等!

  她那大嫂什么时候做的傻事?

  何澜蓦地一惊,正要吩咐人去董氏院子里探探消息,恰好外面传来一道厉喝:“姑娘房间也是你能直接闯进去的?”

  声音爽利又泼辣,何澜一听,忍不住笑了。

  这是她另外一个大丫鬟,意婵,性子厉害的很。前世里,她对何澜是真的好,后来,还为她舍去一条命!

  何澜眸色暗了一暗,就听外头小丫鬟在告饶:“意婵姐姐,好姐姐,我真有急事儿!我家大奶奶要寻死哩!”

  “大奶奶怎么了?”意婵大惊失色。

  屋子里头何澜亦是一慌,她提着裙裾,快步走出去,“大嫂她怎么了?”

  那小丫鬟一进何澜出来,立刻扑通跪下:“三姑娘,如今太太在老祖宗那儿,奴婢不能去求她,只能来找你了。”

  “到底怎么回事儿?说清楚!”何澜厉声道。

  那丫鬟便将这几日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原来,何湘房里那赵姨娘没有按规矩喝避子汤,一时偷偷摸摸有了身孕,如今竟耀武扬威到了董氏头上,见了面连礼数都不尊。董氏不过说了她几句,那赵姨娘就哭天抹泪,寻死觅活,还在何湘耳根子底下吹枕边风,今日更是仗着肚子里那个,在董氏面前大闹一场!

  真真是一丁点规矩都没了!

  何澜忍不住蹙眉。按说哥哥嫂嫂的家务事,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子不好过问,可若是放着不管,就真要闹出人命来!

  前世,她和大嫂刚开始处的不错,但董氏性子太软,你说三句她不一定能接一句。何澜骄纵惯了,久而久之,就嫌董氏没多少意思,便不大愿意和她走动了。有时,就那么眼睁睁看旁人欺负她,欺负到了麻木。

  重活一世,何澜可不能再袖手旁观——他们这房一桩桩的祸事,从这儿要开始了!

  这个念头一起,何澜吓得冷汗涔涔,手心里攥的都是汗。

  她命静琴去春熙堂候着,等那儿散了就悄悄请乔氏来,自己则领着意婵还有其他几个泼辣的先过去。

  她们姑嫂二人算算已有十数年没见面,饶是心里有了准备,待见到董氏,何澜心里还是一酸。

  她印象里,董氏还是初嫁进府的模样,圆圆的脸蛋儿,何澜那会儿拿小手一戳,一个软软的小坑,像个小包子。

  而如今,董氏瘦的脸颊双双凹进去,披头散发,手里还拿了把剪子!身上的藕荷色斜襟小袄已经戳了几个口子,后面两三个人架着,也抵不住她一时蛮力。

  “好嫂嫂。”何澜眼眶一红,快步过去。

  见着她来,董氏怔楞片刻,旋即抱着她哭:“澜澜,我这回真是过不下去了。你哥哥对我不闻不问,如今还要纵容那狐媚子……”

  “嫂嫂,你先别哭,等爹娘回来定为你做主!”何澜扶着她先坐下。

  “就是爹娘做主又能如何?”董氏哭得早已面色苍白,一双眼红肿,垂在那儿,灰蒙蒙的没任何神采,“澜澜,我与你哥哥是配错了姻缘,今生今世是过不到一处去的了!倒不如死了干净!”

  何澜是死过一回的人,自然明白这种心灰意冷的感觉,若不是绝望透顶,谁会走这条路?

  心下一沉,也没太多思量,她转头吩咐董氏身边的丫鬟和穗:“将那赵姨娘找来!”

  和穗性子随董氏,绵软好欺的很,一时绞着手犹犹豫豫,实在做不了什么事。

  何澜暗暗皱眉,意婵那火爆脾气已经憋不住,直接喝道:“三姑娘吩咐的,还怕什么?”

  董氏背过身抹泪:“叫那狐媚子来作甚?眼不见心不烦!”

  “好嫂嫂,你不想见她,她却偏要来见你、烦你,如今咱们也烦一烦她!”何澜如此道。

  且说赵姨娘见和穗过来,只当董氏找她,这会儿特地扶着肚子进屋。待见到何澜在,她连忙将扶着腰的手讪讪放下,敛起嚣张神色,请了个安:“三姑娘。”

  何澜抬眼打量过去。

  只见这位赵姨娘确实生的不错,身上穿着玫瑰紫压正红边幅锦缎长袄,底下是月白色的百褶裙,一走起来,倒是有些步步生莲的意味。

  “呵。”何澜冷笑一声,直接对她道:“掌嘴!”

  “三姑娘,这……!”赵姨娘往后退了一步,不明所以。

  何澜厉声斥道:“见了我大嫂为何不行礼?你什么身份?我大嫂又是什么身份?”

  这一串的话振振有词,惊的董氏眼泪都止住了,那赵姨娘更是怔楞住,下一瞬正要呼天抢地的撒泼,何澜冷冷瞪她:“哭一声,多掌一次,姨娘你好好掂量掂量。”

  赵姨娘顿时噤声了,瑟瑟缩缩立在旁边,自己扇了自己一下。她能仗着大爷的喜欢,招惹董氏,可她不敢招惹这位何三小姐。何三小姐的脾气在府里是出了名的骄纵,乔氏又宠她的厉害,若是顶撞了这位三小姐,只怕乔氏能有一百个法子来苦整她!

  赵姨娘一时暗叹晦气,怎么这位出手了?

  那边春熙堂内,孟老太太保完媒,乐呵呵的问:“怎么不见姐儿几个?我家蕴兰那丫头可想她们,今日本来也要跟着来的,被她娘逮住了,这会儿恐怕还在逼着念书呢。”

  老祖宗杜氏皱眉:“姑娘家认识几个字就好,读那劳什子的四书五经?难道还跟男人似的,头悬梁锥刺股,考功名利禄么?要这么说啊,蒨姐儿我头一个舍不得,她身子骨娇弱,请个夫子在家教教姐仨识字也就罢了。”

  孟老太太笑:“还不是蕴兰的娘?”说着,她看向乔氏:“你那妹妹可是咱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学问好,这会子一门心思想着把安哥儿还有兰丫头栽培出来呢。”

  ——孟家和何家是表亲,乔氏嫁给何寅,妹妹小乔氏则嫁给孟老太太的长子孟政。

  这话听着是夸,可细细品品,不免有些老人家的埋怨。

  乔氏掩面一笑,少不得替嫡亲妹子说好话:“老太太,您还不知道么?我那妹妹啊,木头人一个,眼珠子都掉学问里了,您千万别介意。”她边说边拿手一比,逗得孟老太太和杜氏都乐了。

  乔氏也陪着笑,眼风再一扫,就见静琴候在外面。担心是澜澜有事,乔氏给刘妈妈使了个眼色。

  刘妈妈出去一趟,回来就将董氏和那赵姨娘的事简单说了一句。

  乔氏颦了颦眉,面色不好。

  从春熙堂出来,她便去董氏那儿,待见到房里平静如常的情形,乔氏倒是一愣。

  只见董氏面色苍白,这会儿躺在床上正要挣扎着起来请安,澜澜坐在旁边陪着说话,而那个惹是生非的赵姨娘则立在一边,战战兢兢的,脸还高高肿了起来。

  乔氏登时明白过来,她瞪了何澜一眼,何澜吐吐舌,乖乖退出去,留他们在房里说话。

  何澜也知道自己不该多事,可这事儿不管,后面就没法弄了。

  ——乔氏为人能干,做事爽利,若说有什么不好,就是太过偏袒子女。

  待到夜里用膳时分,何澜磨磨蹭蹭,蹭到了乔氏那儿。董氏今天没有在旁边伺候,只剩她们娘儿俩。乔氏一直冷着脸,想来还在气何澜多管这档子闲事。何澜只好抱着乔氏的胳膊撒娇:“好娘亲,我错了。”

  “什么错?”乔氏逼问。

  何澜挠挠头,道:“我不该见到大嫂寻死觅活,就一冲动替她教训房里的人。”

  好话坏话通通给她说了去,乔氏扑哧一笑,旋即又绷起脸道:“下回别这么没规矩!你一时爽快了,让你哥哥怎么办?”

  何况,若是传出去,也显得何澜太过放肆了些。

  知道娘是为她好,何澜鸡啄米似的点头,末了叹了一声,道:“今日瞧嫂嫂那样,也是可怜。”

  乔氏跟着叹气,捶了捶胸口,只是说:“你哥哥就是来跟我讨债的!”

  “娘,那这事儿准备怎么办?”何澜追着问,“赵姨娘肚子里的……”

  乔氏这回不说了,点了点她的额头,让她一个小丫头别那么多事。

  何澜撇撇嘴,心下甚急,只好委婉提议:“我瞧嫂嫂身子不大好,她身边丫鬟又没个得力的,不如娘再派个能干的去?”

  乔氏一听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董氏身边的丫鬟都好欺负,根本立不起来!如此一想,她正要唤刘妈妈,刘妈妈恰好挑帘进来,附耳道:“太太,老爷回来了,这会儿喝的醉醺醺的,去那边了。”

  一听这话,乔氏心里不免冒火,可碍着女儿在又不好表露,她点点头,压着火吩咐道:“派人去一趟,就说请老爷过来商量两件事。”

  何澜见状,连忙寻了个借口溜走了。

  哥哥嫂嫂不安生,爹爹娘亲估计也有的一顿拌嘴,整个家都不安宁!

  如此一思量,何澜愈发觉得他们这一房前景堪忧。思来想去,她只能把目光投在自己身上。

  可是,她一个女儿家能做什么?


内容转载自公众号:京华书生

主角:何澜 孙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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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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