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像只丑陋的蛹(五)

这条街已被黄文源逛得很熟,自学校考完试,尚有几天未到放假时间,黄文源便每日来到此处。他已熟悉了每家店铺的位置与经营项目,知道了哪个店面贴出了招聘启事,并且连招聘启事上的号码也存了下来。可惜的是,这条街不缺招人的店家,但每当他掏出手机时,又总没有勇气拨打那些号码。第一天路过,他只用余光扫视几眼,便匆匆走过,似怕路人看穿了他的意图;第二天路过,他鼓起勇气,记下了号码,可犹豫许久,终打了退堂鼓,今天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要问一问,因为学校若放了假,再没有地方居住,他便只能买票回家。

黄文源不断在心中盘算各种问题:这份工作包住包住吗,需要签劳动合同吗、一月能有多少钱,上班的时间从几点到几点...这些问题一遍遍在他脑中演练,像要上台发言般背稿。此刻,前面不远处又是一间面馆,黄文源停了下来,他知道,再不打电话的话,今天又要过去了。走到路边的树底下,他装作若无其事向左向右看了看,旁边没人经过,才翻出手机,找到号码,深吸一口气后,咬了咬牙,手按下拨通键。

耳边传来“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黄文源暗舒了一口气,心中不由又骂:空的号码贴出来做什么?恨恨收起手机,走过那家面馆,双眼发泄似的往里边看去,那店里有人走来走去,黄文源忽然觉得他们也不过是普通的人,可自己为何会害怕打这通电话?摇了摇头,往前走去。不多久,看见另一张招聘启事,心想:这纸张很旧,号码怕也是空的。这样想着,脚下竟不停下,走了过去。到下一家,黄文源审视几眼店面,心里嘀咕:这店太小,营业手续可能不全,不能在这里做。便走了过去。又到下一家,透过橱窗看见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那男人眼神犀利,黄文源怕他不好相处,也走了过去。走走停停,不多久,一条街已走完,如此一来,黄文源不是怀疑号码无法拨通,就是嫌弃店面不规范,有时看见店里顾客不多,也自作主张帮老板做决定:店里不需那么多员工。到最后,除了第一个空号码,竟是再没打过一个电话。

“怯弱。”黄文源摇头叹气,自知自事。

此时到了路口,右边是回往学校的路,左边是通往另外一条街。天已不算早,但要完全黑也仍要许久时间。黄文源看着街上来来去去的人,忽如斗败的公鸡般泄气。今天已是第三天,他没想到出发前的勇气,只足够拨通一个电话,且那电话还无人接听。心有不甘下,往右边看了一会,暗道不能回去,转向左边,去往另一条街。

那条街的路面宽整,两旁种满柳木,柳树的叶子早已掉光,只有细长的枝条在寒风里摇摇摆摆,似在召唤来年的春天。柳树与高大的楼房间隔着人行道,这几天天气放晴,许多人出来散心,是已稍显热闹。黄文源昨天来过这里,知道前面的一间火锅店贴了招聘启事,便直接往那走去。

店名叫‘刘一手火锅店’,这让人自然而然的想到店老板留了一手,他留的一手是什么?黄文源显然没有心情去猜测。站在高楼前,他仰头看。第二层外墙是蓝色的玻璃,在阳光照耀下,莹莹的发出微微光芒。玻璃正中间印着‘刘一手火锅店’这几个字,每字大约半米,颜色深红,醒目异常。店入口在一楼,老板可能是本着不浪费空间的想法,在狭窄的入口放置了几个置物架,架上放些零食物品,成为一家小卖铺。那小卖铺一门敞开,一门虚掩,虚掩的门上贴一张白纸,纸上写得正是招聘启事几字,字下有是一个号码数字。

黄文源不敢再多想,掏出手机迅速拨通了电话。“嘟、嘟、嘟”的声音响起。他知电话随时接通,反而镇定下来。时间好似漫长,却又极快,电话忽然接通,一个中年女声在那头响起:“你好。”

黄文源把另一只手也放到手机上,说:“喂,你好...那个...我看见你们的招聘启事,请问现在还招人吗?”

电话那头回答很快:“招,招,我们现在还招服务员的。男的,男的做传菜员,也招...不过我现在不在店里,想做的话明天可以过来面谈...”

黄文源说:“我...我想做寒假工,招寒假工吗?”

电话那头问:“你是大学生啊?寒假工?嗯,能做够一个月吗?最少得做一个月。”

黄文源连忙回答:“可以,放假时间有一个多月时间。”

电话那头说:“那你明天再过来店里吧,今天我还没回去。”

黄文源说:“可以...”还想再说,电话那头又说:“嗯,先这样。”挂了电话。

黄文源舒一口气,放下手机,觉手心滑腻,才知出了汗。他又看一眼二楼,那些蓝色玻璃在阳光下深邃悠远,忽然显得尤其好看。黄文源心情变得轻松,起步向前走去,明天的面试虽让他有些紧张,但要找到兼职,这无法避免,心中也就释然了。有了一次打电话的经验,黄文源再沿街向前走,又断续拨打了几个号码,但效果不如意,不是没人接听,便是不再招人,有招人的一听说是寒假工,也没了下文。但黄文源似乎觉得明天极有可能面试成功,心中不着急,走到街尾之后,转个方向,往学校回去。

回到宿舍楼底,郑柏正拿着行李出来,他拍拍黄文源肩膀说:“下学期见。”黄文源惊讶问:“这就回去了?”郑柏一步也不停的走过,一边潇洒说:“走了,拜拜。”黄文源脸露惊讶,但知郑柏每个学期都早退晚到,也就见怪不怪。回到宿舍,推门进去,一股浓浓的烟呛味扑鼻而来,猝不及防之下,黄文源眼泪直冒,不由大喊:“什么东西?”。

许飞大笑:“我就说吧,又一个被呛哭。”

刘毅摇摇头,惋惜的说:“你们啊,都见识浅薄。”

黄文源好不容易适应过来,看见刘毅手中拿着一根褐色短棒,短棒一端烧红,飘出袅袅白烟,刺鼻的呛味正是从那而来,问:“这是什么东西?”

刘毅洋洋自得的说:“这是艾草,中医的理疗方式之一,能疏通经络,缓解疲劳。要不要来试一下?”

黄文源摇摇头,说:“屋里烟雾缭绕,别人以为你在烧屋呢?不怕烟雾报警器响,宿管阿姨来找你?”

刘毅吃一惊,才醒起这事,拍脑袋说:“我怎么没想到,快帮我把窗户打开。”

黄文源拉开窗户,一股冷风吹进,许飞衣少,顿时大叫:“好冷,快关上,暖气都跑了。”

黄文源说:“到底是关上还是打开?”

许飞说:“关上,打开门就可以了,让对面宿舍也闻闻博大精深的艾草味道。”这话没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刘毅被他揶揄,反顺着他说:“当然博大精深。无知小儿...时间到了...”话说完,一手把艾草压灭了。

许飞笑说:“我来弹吉他冲冲这一屋子的味。”说罢拿出吉他,手一拨琴弦,顿时发出一串密奏声。口中接着说:“点歌...”

刘毅大声应道:“《蓝莲花》。”

许飞来了精神,坐直身躯,咳了咳嗓子,唱起:“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生活的向往...”

这一句刚唱完,曹立成从门外回来,一边说:“还有心情向往,下学期要补考了...”

黄文源见他手中拿着一张单子,心中一动,问:“期末成绩出来了?”

曹立成把手上的纸递给他,说:“宿舍六个人,只有我和毅哥没挂科,自己看。”

黄文源心中一凉,睁大了眼睛往手中纸看去,念着:“飞哥两科,郑柏五科,王飘两科,我...老天爷,三科。”

许飞又一拨琴弦,发出一串密奏声,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声音呜咽哽咽,大家见他故作哭腔,被逗大笑,许飞接着用哭腔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补考的向往...”

刘毅悠悠说:“大学不挂科,不算完整的大学。”

这话不像安慰,更像补刀,许飞抛掉吉他,‘嗷’的扑往刘毅,口中说:“你考高分做什么,又不能当饭吃,给我们匀一点多好...”手中乱挠,和刘毅闹做一团。曹立成不理他们,爬到了自己的上铺,看起了小说。这时王飘回来,一瞪眼,无精打采的说:“挂了两科,哎...”

许飞大叫:“快来把毅哥撕了,他把我们的分数抢走了。”

王飘眼中一亮,扮凶道:“原来是你。”扑了过去,与两人闹做一团。

闹了一会,三人均气喘吁吁。王飘喘了口气,说:“放假前要搬宿舍。”众人大觉惊讶,忙问原因,王飘说:“宿舍要给来学校学习的成人住,我们把东西搬到固定的宿舍,腾出几间来给他们。”这话说完,各人纷纷抗议,均觉东西搬来搬去,太过折腾,而且没听说宿舍还要共享的。王飘也埋怨:“学校的决定,但没有办法,只能搬东西,我们要把贵重东西收好。”大家心知无法改变,发了一阵牢骚,便各做各事。

第二天早上,黄文源穿戴整齐,外出吃过早餐,往‘刘一手火锅店’的方向赶去。他昨晚想了许久,既想了面试时的回答,也整理了自己要问的问题,同时告诫自己,要表现得自信勇敢,谈吐自如。但事实相反,去火锅店的路上,他突然变成和往常一样紧张害怕,就像要上台表演一样,眼看下一个轮到自己,手脚慌乱不能自已。九点钟没到,黄文源还是到了火锅店的楼前。入口的大门紧闭着,从下往上看,二楼蓝色的玻璃后边看不见人影走动,黄文源忽然想到:现在还不到饭点,是不是还没开上班,昨天忘了问几点钟见面。想到这里,大为懊恼,在街边徘徊许久,还是觉得要再打电话问问。电话拨出,响了几声后接通,黄文源忙说:“你好,我是昨天说找寒假工的人...那个...我几点钟到店里呢?”

电话那边停了一停,似才想起来:“哦...是你啊,现在可以过来了,我已经在店里了。”

黄文源松一口气,很是高兴,挂掉电话,看了看时间,原来已在楼下徘徊到十点。他推开一楼处入口的门,进到小卖铺里。这间小卖铺果然如在外边看到的一样小,正对门口的中间放着一尊塑料雕像,是一个白胖厨子,右手大拇指高高竖起,嘴巴张开,笑脸迎人。厨子后边是三个货架,放些零食物品,以供进出的客人选购。两扇电梯门在最里边一面墙上,黄文源这几天早留意到火锅店的客人都是从这电梯上二楼去,只是不知道楼梯在哪。进门左边是收银台,一个大娘正在煎烤火腿肠,见黄文源推门进来,只抬头看了一眼,又专心用夹子慢慢翻着烤肠。黄文源见她神色慈祥,心生好感,问:“大娘,刘一手火锅店从哪上去?”

大娘眼睛看向电梯,笑着说:“喏,从电梯上二楼。”

黄文源一下子有了信心,说了声谢谢,按开电梯门,上到二楼。走出电梯,周边灯光暗弱,不见声影。正疑惑时,收银台后冒出一个人,是个三十岁多的女服务员,见到黄文源,说:“你好,吃饭吗?现在还在准备,没到时间呢。”黄文源见她误会,又紧张起来,说:“不是,那个...我来找工作的,打了电话,叫我过来的...”那服务员听完,“哦”了一声,从柜台后边走出来,说:“跟我来吧,方经理在这边。”转向左边通道去。黄文源连忙跟上。转过拐角,服务员在第二间房门前停下,房门虚掩,她敲几下,轻声喊:“方经理,有个面试的来找你。”房门里传出声音:“叫他进来吧。”黄文源听声音熟悉,是和他通电话的人,知是这里了。服务员朝他看了一眼,示意进去,便转身离开。

黄文源慢慢推开门,见那方经理正在办公桌前整理文件,忙打招呼说:“经理,你好。”

方经理抬头看他,问:“你是哪个学校的学生啊?”

黄文源说了。方经理又问:“你们放假时间是多久?”

黄文源早想过这问题,说:“有四十多天,过几天就放假了。”

方经理点点头,说:“嗯,你做的话最少要做够一个月,之前在电话里说过了。工资我给你按天算,五十块钱一天,你看怎么样?”

黄文源终于能镇定下来,说:“我想问一下,我们学校放假宿舍不知道给不给住,要是不给住我没有地方住的,你们这里包住吗?”

方经理说:“有地方住的。店里有几个小伙子,他们那边还有床位,你要住店里的宿舍提前说一声。”

黄文源放下心来,说:“要是学校能住我就住学校里。”

方经理说:“这个由你来决定。”

黄文源又问:“包吃吗?”

方经理说:“包,和店里员工一起吃饭。”

黄文源问:“上班时间是什么时候?”

方经理说:“这个随你,你学校放假了想玩几天再过来也可以。”

黄文源脸一红,说:“我是问,店里每天上边的时间是几点钟到几点钟?”

方经理说:“一般早上九点半到两点半,中午休息一个半小时,晚上一般做到九点半就可以回去了。”

黄文源觉得满意,停了停,想着是否要问签不签合同,又觉只做一个假期,签合同太过正式,经理会否觉得自己不尊重她,怀疑她的正规性。可若不问,到时拖欠工资,岂非无凭无据,讨要无门?犹豫时,方经理忽然说:“你要觉得可以做了,签张劳务表吧。”从办公桌旁边拿出一掌纸,一边说:“等你学校放假了,打个电话,过来上班就可以了。”

黄文源心中大喜,唯一的忧虑去掉,高高兴兴把那劳务表签了,同时心想:做过那多兼职,终于凭自己努力找了一份。大觉有成就感。签完表格,连说“谢谢”,走了出来。路过电梯前的收银台,那女服务员还在擦拭台面,见黄文源满脸喜色,笑问:“是不是要在这里工作了?”黄文源点点头,欢天喜地的走进电梯,下到一楼。小卖铺收银台处的大娘还在慢慢煎烤着烤肠,见黄文源,只抬了一下头,又专注于手中的活。黄文源心情大好,对面善的大娘笑了一笑,推开玻璃门,走到外边的世界去。

找到工作,黄文源十分得意。接下来几天很是清闲,学校里只剩搬完宿舍,大家就可以收拾行李,各自回家。每个学生都有打发时间的事情,不是打棋牌,就是游戏,偶尔喝酒猜拳,或者外出逛街游玩。时间从未又过这么舒适,又从未试过这么无聊。许飞每日弹着心爱的吉他,曹立成每日沉迷于小说,王飘早出晚归,陪着周蓝柒不知何处去,刘毅拔罐、熏艾草,但有一日烟雾太大,把宿管阿姨招来,挨了好一顿批评。黄文源拿郑柏留下的电脑玩游戏,因为不用花钱,玩得天昏地暗,废寝忘食。

潇洒过了两天,学校下达通知,要求各人在离校前腾出房间来,用给成人班的学生居住。大家纷纷动手。黄文源的宿舍凑巧被选做了储物室之一,他们只需简单整理一下自己的物品,省去了搬来搬去的活。当日上午,同学们陆续从其它宿舍把行李抱来,不出一会,行李已堆积如山,正中桌子上满是裹卷的床单,窗户被箱子挡去大半,六个床铺占满五个,剩下黄文源的床铺也只因他仍要在这里住宿,幸得留存。忙到中午,吃过午饭,许飞首先背着吉他离开,接着曹立成与刘毅同去赶火车,王飘家近,伴晚把周蓝柒送走后,也拖着行李箱回家去了。这样一来,宿舍里仅剩黄文源一人,往日的热闹不再,空荡荡的走廊里也熄灭了灯,显得无比安静。

宿舍里剩余空间不多,进门几步,就是堆放行李的长桌,左右两边床架,相距也只有两米宽。黄文源待在里边,开始没觉得有什么,但随着时间流逝,静悄悄的狭闭空间让他逐渐心烦气躁,胸口如堵了石头一般,几乎呼吸不畅。他爬到行李堆上,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隙,冷风吹入,才觉轻松一点。黄文源忽然想:要找点事情做,明天就去店里报到罢。决定下来,给火锅店老板打了电话。电话打完,想到明天就去上班,接下来的一个寒假都是上班时长,自由时少,不由叹一口气。黄文源忽然想到游戏,心想趁现在还有时间,玩它几把。宿舍唯一的桌子已经放满行李,黄文源看了看,开始动手搬长桌一端的行李,好一会,清理出一片地方,把郑柏的电脑拿出、摆好,打开游戏。几局之后,不知为何,每局都以失败告终,浓浓的挫折感袭来,黄文源不由心灰意懒,一生气把电脑关了。躺在床上好一会,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明,黄文源早早起来,出门前空间里发了两个字:开工。才意兴阑珊的在出门去。他吃过早餐,赶到‘刘一手火锅店’的楼前,时间正好八点。店里尚未开门,黄文源沿街乱去,往前走一段距离,转身走回,回到楼前,看一眼时间,才八点一刻,竟才过去十五分钟。打开手机,发现早上发的动态没有一条评论,不由微感失望。他又踱来踱去,看了几次时间,又看了几次动态,好不容易磨到九点钟,心想第一天该早点到店里,于是再熬不下,往入口走去。

推开小卖铺门,大娘在收银台处煎烤烤肠,烤肠皮冷,应是刚放上不久。黄文源心里开心,笑说:“早”。大娘笑笑,回说:“早呀”。黄文源进入电梯,上到二楼,店里灯光昏暗,安静至极,不见一个人影。黄文源微愣,心中疑惑,难道还没一个人上班?他记得左边是通往经理的办公室,走去看了一眼,门关着,便退了回来。往右看见一个大餐厅,中间隔一堵半矮墙体,分成两区,每一区放两排餐桌,两排餐桌中间夹一条通道,通道往里边斜伸。黄文源远远看见里边光想昏暗,显然没有人在,不敢进去,只得在前台等候。

等了一会,看一眼手机,时间到九点二十分,但仍不见有人从电梯出来,黄文源心里着急,想:人都没来吗?已经要九点半了。还是他们从另外的入口进到店里边?他想进去看看,但是第一日上班,骤然出现,无人认识,难免尴尬,可不进去,若别人已经在工作,他第一日就迟到,会不会被责怪?是九点半上班吧?还是九点?若是九点,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若是九点半,怎么还没见人来准备。他们不会真的已经在里边吧...黄文源胡思乱想,越想越急,电梯口仍没人进来,餐厅里仍旧昏暗沉静,他拿出手机,九点二十五,差五分就到九点半,这五分钟却像天长地久,无比难熬。手机叮咚响起,收到一条信息:你过年不回家,做寒假工吗?信息是高中一个名叫顾桃桃的女同学发来的,黄文源久不与她联系,骤然被夸有勇气,烦躁的心镇定了几分,不由胆气大增,回了句信息后,向店深处走去。

穿过其中一个餐区,才发现大厅中间的隔墙上摆着几个透明水箱,水箱里养了观赏鱼,它们正在优哉游哉的游着。黄文源无心观看,走到拐角,前面分两处方向,一处光线微亮,似有灯光,另一边明显是暗角,看不进去。黄文源朝灯亮处走,忽然听见叮当一声,似是铁碗碰撞声,心喜:这里边有人。正想进去,已听见脚步声从里边出来。黄文源站住不动。等脚步声走出拐角,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肥胖阿姨,黄文源喊:“你好。”

这一喊非常突兀,阿姨触不及防之下,‘啊’的被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是个小伙子,惊魂方定,一边喘气一边责怪说:“吓死人了...你怎么不出声啊小伙子。”

黄文源见她不是真的发怒,尴尬说:“阿姨,我是第一天来报到的,没见有人。”

阿姨缓平了气,拿着不锈钢碗走出来,惊讶问:“你是来这里工作的吗?”

黄文源忙点点头,问:“这里不是九点半上班吗,怎么还没见有人?”

阿姨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打开饭碗,说:“一会他们就来了,你吃早餐没有?”

黄文源说:“吃了。”转念一想,问:“这里包早餐吗?”

阿姨说:“包的,明天你可以在这吃早餐。他们都爱谁懒觉,不来店里吃早餐。”

黄文源见到这里的人,心中大定,和她聊了几句。这时从里边又出来几人,年龄皆在四五十以上,手中拿着碗,碗中盛着早餐。黄文源才知里边是厨房。过一会,电梯那边灯光亮起,走来四个女服务员,笑着拐进了昏暗的通道,身后又过来两个传菜员,一高一矮,身材消瘦,看一眼黄文源,也进了通道。厨房出来的几人知道黄文源是大学生后,脸上无不露出夸赞神色,黄文源大为受用,一时信心倍增,更加镇定。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叫:“集合。”

黄文源看去,当日在前台看见的姑娘从外边走来。大叔阿姨们慌忙放下碗筷,在靠窗的餐区过道上排成一排,黄文源自觉站在队尾。年轻的女服务员与传菜员纷纷从里边走出,他们换上了深红色上衣的工作服,在大叔阿姨前面排成另一排。柜台姑娘叫兰姐,她朝黄文源看一眼,手指了指前排队尾,黄文源会意,往前站上。

兰姐喊:“报数。”

大家从头至尾开始:“一、二、三...”第一排到黄文源处,数到八,第二排数到十一。

兰姐又喊:“我们的口号是?”

众人显然早知道接下的事,纷纷开口:“努力努力,一起努力,加油加油,大家加油。”但声音有气无力,极似敷衍了事。

兰姐也不在乎,说:“后厨的散了。”

第二排人员纷纷去拿自己的碗,进了厨房。兰姐又说:“大家要把外边的卫生搞好,不能留下一处死角。大石,你带一下新来的这个,干活去吧。”

大石咧嘴笑了笑,对黄文源说:“我先给你找件衣服。”

大石年近四十,身材矮壮,下巴与两边腮子是刮不干净的黑胡子根,头发比普通男性略长,整齐梳到耳朵后边,似街边的艺术先生。他显然不善言语,说话一字一拖,黄文源听得极为吃力,好几次听不见,询问之后,大石也只是咧嘴笑笑,不说第二遍。

店里分工明确,男的端碗碟、接汤水、倒垃圾,女的扫餐区、擦桌子、摆碗筷等。大石话不多,在前领着黄文源干活,黄文源跟在他身后默默做着。工作第一天,他自是表现得十分卖力,把自己事忙完后,又在别人惊讶的眼神中帮忙干活。‘刘一手火锅店’的面积极大,光餐区便有六个,分别以A区、B区、C区、D区、E区、F区表示。A区和B区中间以水族箱隔开,是黄文源最初看到的两个区,每区各有十二张桌子,每张桌子能坐四人,平时客来,往往先接待在此。C区在A、B区的另一头,摆放的是大圆桌,用以接待四人以上吃饭的客人。D区与B区隔着一堵墙,也是四人桌,A区、B区坐满客人以后,往往才开放这个区域。E区是包间,共有四间,也是用以接待人多宾客。F区是家庭式布置,墙缘边上摆放几张沙发,沙发前面摆放长方形矮餐桌,中间留一大块空地,适合有娱乐活动的聚餐,但这一区很少开放,若是开放了,说明店里已经顾客爆满,那时便会忙得鸡飞狗跳。

四个女服务员分别叫小珍、小雪、阿娇和美莉,年龄倶在十七八岁之间。她们各有自己的管区,先后把A区、B区、C区打扫干净,再做完摆碗筷、添汤水等活之后,便站到电梯口等候顾客。高的传菜员叫成远,矮的叫宗毅,他们做完抬碗、抬水、倒垃圾这些粗重工作,已不知躲到店里哪个角落去了。大石常不见踪影,似乎另有忙事。黄文源一时闲暇,便也在电梯口等待开工后的第一单生意。

近十二点,电梯门口终于打开,进来两男一女两人,小珍领着人去A区坐下点菜。黄文源兴致冲冲跑进厨房,等候菜品出来。火锅店用的大多是生的肉菜,因此没有成排的灶台与燃烧的油火,只配两张长桌,与几台加工菜品成型的机器。一张长桌上用来挑拣菜品,摆拼成盘,另一个长桌用来做主食类食品,比如面、包子、饺子等。过了一会,外边点完菜,货架上的一台小型远程点菜机‘卡卡卡’响起,打出一张菜谱,靠近的葛叔拿起念:“188元套餐。”黄文源尚没反应过来,众人已经迅速动起手来。成远与宗毅两人这时从外边进来,慢慢从角落拿起托盘,把摆好菜的碟盘放到托盘,端了出去。

黄文源有样学样,第一桌客人点菜不多,三人只一次便把菜传出。过十二点,顾客纷纷到来,A区、B区各坐了有七、八桌,菜陆续点下,厨房装好盘,黄文源与成远、宗毅一一端出,待全部端完,有顾客吃完结账,便接着把碗筷端到厨房里。工作不算复杂,只是手上举着笨重的瓷盆瓷碗,从厨房到餐区来来回回,尽管黄文源常做兼职,多趟下来,也稍感疲惫。成远与宗毅似是早习以为常,一有闲暇时间,便消失不见,不知躲哪里去,但只要一有顾客,又能准时出现,令黄文源十分惊奇。

忙到两点,客人走完,兰姐在前台一声吆喝:“吃饭去吧。”

众人一阵欢呼,后厨的大叔阿姨合力把弄好的饭菜端出,黄文源借店里的碗筷吃了一顿,饭后大感疲惫,学着众人寻一处餐区的长凳睡下。睡到四点醒来,又开始重复早上的工作,打扫、搬碗、倒垃圾...到五点多,顾客进店,开始点菜传菜,忙了起来。晚上比中午吃饭的人多,黄文源一趟趟传菜收碗,期间虽有休息时候,但数十趟下来,不光脚站得僵累,端菜的手也敢微酸。至九点半,客人退尽,大家简单吃过晚饭,到下班时间,黄文源终于结束第一天的工作,回去休息。

接下几天,黄文源渐渐适应了这份兼职,工作算稳定下来。学校宿舍没人叫他搬出去住,他也乐得独自居住。晚上回到狭窄的空间,打开电脑玩玩游戏,时间过得很快。只是偶尔想到不回家过年,心生歉意,给家里打了几个电话,也就不做多想。店里的活闲一天忙一天,闲的时候黄文源像地主一样逛在自家的院子里,轻松惬意;忙的时候几个区坐满,像菜市场一样吵闹,菜点不及、摆不完、传不尽,有一次开放到F区,连方经理与未露过面的老板也来帮忙。一天下来,满身酸疼,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去,躺下便睡到天亮。

这月农历二十三日,早上出门前,家里出奇的给黄文源打来电话,聊了几句,才知今日是小年。在家乡那边,小年也是个节。每逢佳节倍思亲,黄文源思乡之情一下涌上,心情顿感失落。他去到店里,没想到今日来的客人都是携家带口的过来,看他们一家聚在一块,有说有笑,更添乡愁。晚上下班回去,直接买了一箱啤酒,一边喝,一边点上香烟,游戏玩了几把,再没心情玩下去。酒喝到深夜,仍自清醒,知道独饮难醉,便熄了灯睡觉。

第二日休息,黄文源宿舍待了一天,思家情绪被游戏冲淡,心情恢复平静。接下三天,隆冬气寒,大雪纷飞,大地一片雪白。这时正是年尾,人人都有时间聚餐,店里更加忙碌。黄文源这日下了班,从寂静的街道走回到宿舍楼前,突然发现一片自行车东歪西倒,大雪覆盖下,它们的车身轮廓若隐若现,车架上缘白下缘黑,黑白相间,一种美感冲上心头。黄文源默默站立,看着这一片被遗弃的自行车窝,忽然觉得世上最美的东西,便是安静。刹那间,他对独处异乡、独居于一室再不介怀。孤独是成长的必须途径,一人不管在什么环境里,只要心中安静,也就无所畏惧。黄文源随手拍下凌乱的自行车窝,发到了空间,带着微笑,回到宿舍。

刚坐下,手机叮咚响起,黄文源一看,是那高中同学顾桃桃发来的,她说:“你拍的照片很美。”黄文源得夸奖,心中开心。脑中想起顾桃桃圆嘟嘟的脸,想起她独自安静的坐在教室一角看书,心中一动,回说:“和你一样,安静的样子很美。”信息发出去,才觉这话很是不妥。忐忑等了许久,对方终于回信息,说:“谢谢你夸张,不过我没那么美。”黄文源见她不生气,放下心,转又调皮起来,回说:“我有发现美的眼睛,看我拍的照片就知道了。”对方这一次沉默更久,黄文焦急时,又等到她信息:“也许你看错了。晚安。”黄文源大感心乱,回了句‘晚安’,胡思乱想一会,便沉沉睡去。

临近春节,街上出现了一些变化,几颗景树上挂了火红的灯笼,一些门口贴着倒置的‘福’字,这都表示,失去许多外来人口的孤寂城市,仍旧在努力过自己的节日。这两日‘刘一手火锅店’的客人骤然少了下来,毕竟聚餐时段过去,大家都留在家中,共享团圆。兰姐早上领着大家喊完“努力努力,一起努力,加油加油,一起加油”的口号,布置了扫地、贴窗花、挂灯笼等事情,大家便解散,开始各干各活。黄文源与成远、宗毅把事做完后,他们两人便常规的消失不见,但黄文源已知他们是躲到包间里去,当下也不在意。他得闲之后,先帮A区小珍打扫完地面,又帮B区小雪摆好餐桌碗筷,小珍、小雪直夸他人好。兰姐从前台拿来窗花、灯笼放在桌子上,随口叫:“大家谁有空了贴一下窗花”,便走了。贴窗花、挂灯笼这事一年一次,任务未具体分配给人,黄文源这时最闲,拿了浆糊把糊上一张窗花,便爬上梯子,见小珍在不远处,喊:“帮我看看位置对不对。”

小珍抬头看了一眼,随意说:“对的。”

黄文源见她不愿走近,只得自己看准,贴了上去。贴到第二张,窗花一角没糊上,黄文源已经爬上了梯子,见小珍快忙完,又喊:“帮我递一下浆糊。”小珍抬头瞄了一眼,慢慢走过来,把浆糊递上,一边说:“你叫她们吧,这不是我的活。”黄文源愣了愣,尴尬一笑,把那窗花贴上。贴到C区阿娇处的窗户,黄文源犹豫了下,喊:“阿娇,帮我递下剪刀。”阿娇扫了他一眼,说:“你刚没帮我,我没忙完。”这时兰姐从前台走来,阿娇只得帮忙递了剪刀。黄文源心中泛起一阵凉意,再不敢使唤她们。许久才贴完窗花,又把灯笼挂到店里各高处,黄文源见没人帮忙,只得自己上上下下的爬梯子。独自挂了一会,大石不知从哪出现,咧嘴笑说:“我帮你挂。”黄文源很高兴,见大石性格敦厚老实,忽然心想:他平时一定常挨欺负。

灯笼挂完,涌进几桌客人。大石今日有空,留在店里帮忙传菜,他显然不会偷懒,成远、宗毅未出现时,已与黄文源把菜传完。黄文源忽然心生不满,这几日相处下来,了解到前堂几人行为多少有些取巧,且脾气易变。他们年轻小小,就很懂世故,实在不好相处,反而后厨的叔叔阿姨们,耐心勤快,更令他喜欢。黄文源想到他顾桃桃,与这几人相比,她一定很好说话,也一定很勤快。想到这,脸上不由扬起笑意,忽然醒悟,吓一跳,暗想:怎么想起了她?但脑中克制不住,又想起前几天夸她美的事情,脸不由红起来。黄文源怕旁人发现他异样,忙走进厨房,端菜去了。

晚上下班,走在夜路上,天边突然爆出一朵灿烂的烟花,大地一下被照亮。黄文源心想:年到了吗?明日才是年三十吧。但这烟花是信号,信号既出,过年也就不远。黄文源看完烟花放完,才往宿舍走回。街上只有厚厚的雪,行人不多,连脚印也只有他踩下。黄文源忽然想起家里人,他们现在在做什么?是包饺子?包粽子?还是在一起嗑着瓜子聊着天?黄文源心中苦涩,第一次后悔没回家过年,转瞬又突然把头猛摇几下,咬着牙想:成长就要面对。看往天边,注意力被转移,思乡情绪才稍缓,路过宿舍楼前的一户人家,忽然看见他们院子里堆起了一堆煤炭,那是用来守岁的光火,是他们一家人来年的希望。黄文源心想:我也有来年的希望。

到年三十,黄文源早早起,先给家里打电话,高兴的说着工作的事:吃的很好,同事很好,店里还一起过年,会有丰盛的大餐吃。今日店里确实会办聚餐,而且是一年最丰盛的餐宴。早上后厨的人便开始准备食材,阿姨们用巧手包着各种形状的点心,大厨们流着汗熬炒各种菜肴,服务员们也努力把所有餐凳角落擦拭一新,不留一点旧年的气息。五点一到,菜已做好,各人围成三大桌,方经理说几句总结与预祝的话后,大家互碰一杯,开始大吃。吃到七点,餐桌碗筷收拾干净,方经理又开了一间歌房,邀大家同去。黄文源本不愿去,但大家各叫一声,他经不住内心的诱惑,妄想在大家面前一展歌喉,赢得满堂喝彩,因此还是去了。到了歌房后,才知后悔,话筒几乎都在方经理与其它人手里,他们唱的尽是一些听不惯的老歌,歌声平平,却得众人喝彩。轮到他唱,一首歌唱了个五音不全,丢脸至极。黄文源没想到自己成了给别人喝彩的人,独自在一旁喝着闷酒,熬到九点,见周围人还唱得起兴,忽然大感无聊,这些人一个月前没认识,一个月后也将不见,此时坐在一起,却是为何?想到此,心中烦躁,站起身,也没说话,推门出去了。

出到街上,呼吸新鲜空气,烦闷感稍去。灯笼在街道两边高高挂起,行人嬉笑着走来走去。黄文源此时不知何处去,默想片刻后,还是决定回宿舍。走到半路,刚上一条干涸河道的桥时,远处天边忽然升起一朵朵烟花,天地先被照亮,然后‘彭、彭、彭’的一声声巨响才传来。黄文源停下脚步,痴痴看着那些美丽的烟花散出璀璨光芒,久久不逝,心里想:新年,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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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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