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王星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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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我踉踉跄跄地走回营部,范玉清向我报告了几张事情。我挥挥手,叫他告诉指导员去。我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痛苦的记忆给人的折磨远比痛苦本身更锐利。一九四三年六月二十日那天,飞飞离开我的那些镜头,现在从各种角度不断在我的脑际闪现。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理解它被牵走时在我的房前打旋,而且屈跪前腿是什么意思。还有广场上它同骡子和公牛站在一起时那凄惶的目光。我痛恨自己的残忍无情,一个负义者的自责。象撩拨愈来愈大的火堆一样烧灼着我的心田。

晚上,罗连玉来的我床前。

“你病了吗?真是,你消瘦多了。”他体贴入微地握着我的手。

“没病。明天早上什么时候出发?”

“五点准时,你快睡吧!”

…………

一个念头象深海的章鱼用长腕的吸盘吸着我。“把飞飞带走!”……我悄悄走出营房,在露水打湿的草径上走来走去。团里唯一懂得兽医的五排长陈永正从马棚那边走来。我避开他,走进一排矮树丛。

“飞飞多么殷切地期望我领走它啊!如果我就这样远走高飞的话,它一定会痛感到世道险恶,人心不古。我不能再背弃它……”

我心里想着,不知不觉已走出沙园缺口。突然一声动人肺腑的马嘶响彻夜空,那是哀鸣?是呼唤?是长啸,抑或是叹惋?在这个世界上知情者唯有我。这时飞飞地嘶鸣,是渴望战斗的嘶鸣。若非志在千里,一匹沉沦落魄的战马怎会悲愤如此!

我在黑暗中寻觅道路。一足高,一足低,走进仓库大院,摸到飞飞的马厩。我看见飞飞正在侧耳倾听着,鼻翼张大,肌肉兴奋地抖动。

“飞飞。”我靠近马厩轻轻叫了一声。

飞飞胸脯抵紧食槽,伸过头来,悄没声儿地用潮湿的嘴唇摩挲我的脸。我绕到栅栏尽头轻轻打开栅门,弄出了一些响声。

一声咳嗽。就是先前接待我的那个老头,提着一盏马灯,摇摇晃晃地从房里走出来。我赶忙卧倒在食槽边。老头儿一只脚正踩在我的手上,我疼痛的想叫唤。但是忍住了。他四处查看一阵,不见有什么动静,便准备回去。临近几匹马,因为有陌生人而互相闯动。他疑虑重重地举着灯在梁柱间照了照,又俯身在我脑袋旁边捡起一把榔头。老头拿着榔头挥动了几下,虎声虎气嗯吆喝两声,就从我身边回访去了。

我攀尽柱头站起,轻轻解开飞飞的缰绳,牵着它走出栅栏。飞飞真善解人意啊!它的脚步轻的如同垫了块绒布,走起路来声息全无。正在这时,运输连指导员从前门进来,背上背着一套马具。他关上大门,叮叮当当上了锁,回头就走向马厩。我蹑手蹑脚又摸回原先躲藏的地方,匍匐在食槽边。指导员讶然看到飞飞独自站在院子里。

“啊!你这畜牲怎么跑出来啦?” 他收了收拖在地上的缰绳,粗鲁地骂道,“什么狗东西,连个马缰也拴不好?”

他牵飞飞走回马厩,把缰绳紧紧绑在食槽上方的横木上,然后蹲下来点燃旱烟。黑暗中,烟头只是个火红的色点,一阵亮,一阵暗,像闪烁的星星。我如同化石一样凝固在湿漉漉的食槽边。夜太静了。尽管我屏住呼吸,心脏跳动的声音却有规律的播散出来。幸好飞飞故意不停的磨着牙干扰他的听觉,不然他近在咫尺,无论如何会感觉到我的存在。指导员非常自信地对黑暗嘟囔着只有自己才懂得的、莫名其妙的话语,然后像醉汉一样趔趔趄趄走进他的宿舍。

我分析一下自己的处境,更加谨慎了。我摸到上锁的大门,轻轻拨弄一阵,弄不开。这是一处高楼大院,另外没有出路。我只得悄悄摸回飞飞跟前,好不容易给它解开缰绳,一面低声向它诉说当前的危险。它毫不惊慌,屏住呼吸,带领我轻声向后院走去,不时回头望望,看我跟上没有。

后院一堆土有半墙高,飞飞几下机灵的跳踉,登上土堆,然后叉开两只前腿,偏着头等待我上去。我爬上土堆,一时紧张得舌头发苦。凄苦的夜把世界过得这样紧,我感到八方都是监视的影子,却看不清眼前的道路。好容易借着黑暗中事物的对比,才朦胧望见高墙外面仿佛是一片空旷的泥泞地带。飞飞毫不犹豫,它屈膝跪下,让我骑上它的脊背。当年东征西讨,驰骋疆场的气势威仪,一刹时在飞飞身上全部显露出来。它收拢四蹄,纵身一跃,飞出高强,轻盈地落在泥泞地上,几乎毫无声息。

我骑上飞飞奔驰到野外的榆树林里。夜色幽深,丛林漠漠,完全给我盗马情节安排了一个阴森可怖的环境。

我把飞飞的缰绳挽了一个活结挂在它脖子上,然后亲热地抱住它的头。虽然尚有不尽的苦难等待着我们,但此时此刻这块新天地给了我们何等的温暖呀!

“飞飞,我得暂时离开你,明晨5点,你听见大陆上的骑兵行军的马蹄声,就赶上队伍找我,我将永远和你在一起。”

飞飞动了动脖颈,退开两步,羞涩地望着我。我向他挥挥手。转身向营房跑去,他没有跟着我来。

第二天清晨五点,部队准时行军。范玉清骑马从后队跑来,向我报告连队行动和首尾衔接的情况。骑兵的行军如同龙腾虎跃,气势浩荡。在感觉上,其节奏、速度和音响则更像一阙进行曲。走上大陆以后,我时时回头,看飞飞是否跟上团队。5

经过铁牟镇,便是山地了。行军已七个多小时,全团中间休息两次,马匹也添料喂过食,现在又继续趱行。我以面向后观望,随时指示部队的行动,一面失望地向烟尘滚滚的大路跳望,但飞飞没有跟上来。

“飞飞没有听见部队的动静吗?恁它在战争中几年的经验,对骑兵行军路过会失去敏感吗?” 我焦虑不堪,若有所失地放慢速度,让部队从我旁边走过。

“你怎么啦?”罗连玉策马走过来和我同行,显然他已完全看出我神不守舍的样子。

我没有搭腔,用干涩的眼睛望着他。他的坐骑萨莎平稳、矫健,速度控制也极其灵敏,特别是长途行军之后毫无倦容,这些都使我强烈地想念飞飞。

“你一定有什么事?”罗连玉把马缰绳挽了挽。

“我昨晚偷了马。”

“飞飞?”他吃惊地向四面查看了一阵,满脸狐疑地望着我。

“但是,它没有来。” 我望着远处,没精打采地说。“我过高估计它的智力。”

“飞飞可是萨莎的丈夫呀!”他用手指了指萨莎,诙谐地说。“你何必多费心机呢?何况飞飞变得又脏、又丑、又有病,还能适应作战要求吗?”

默默地走了好一阵,地势渐渐低平,却很开阔,队伍行进的马蹄声紧凑而又混乱。

“马匹已经疲乏了,我得往后队去。” 他调转马头时,投过来关切的一瞥。“飞飞没有来,说不定是件好事。不然,你在团长那儿怎么交待?”

虽然初春的太阳在低温气候的调节下变得像李白诗里的月光那样扑朔迷离,朦胧清冷,但所有马匹都已经汗水涔涔,浑身冒着热气。士兵们在马上低着头,枪支东歪西斜,水壶碰的叮叮当当,和着单调的、乱糟糟的马蹄声,真是催人欲睡。

我漫无目的地策马来到前队。士兵们见我来到,散乱的队伍顿时编排好循序前进。我笑了笑,其实我无意深责他们。我正在用怀念,独自想着飞飞。它不会来了。今后天涯海角更难有重逢的机会,真可谓萍水相逢而又失之交臂哪!

太阳已经西斜。在南方灰紫色云层的衬托下,骑兵和战马都镶上上一道斜阳的金边,分外光亮。队伍一直拉到地平线,好似直指苍穹的一把利剑。不知别的骑兵怎么想,我自己常常为之自豪的就是这种气势,这种意境。

我正立马往后队眺,突然看见地平线上一个黑点儿左冲、右突,迅速变大。凭我多年当骑兵的经验,立刻判断这是一乘骑在追赶我们的队伍,而且速度很快。我猜想会不会是师部有急件,便瞪着眼等待他追上来。霎那间,我惊愕得停止了呼吸,那不是飞飞会是谁?体态、风姿、毛色、头型,不是飞飞会是谁呢?远远望去,它虽然瘦骨嶙峋,且左腿微微有点儿瘸,它四蹄奔腾,平虚御风,仍然宛如天马独行,不减当年华采。当它顺着大路一路追上来,临近队尾忽然横向奔驰,很快超到前面去。切往队首。这一漂亮的战术动作引起几乎整个团队骑兵转过头去引颈相望。一时欢声雷动,好似迎接凯旋归来的骑士。

我们团队的骑兵,除近几个月参加的新兵以外,没有不认识飞飞的。它曾经是团队的骄傲,现在它突然降临,使所有的人都兴奋、激动。人们忘掉了疲乏,不断爆发阵阵欢呼,场景真是感人。

飞飞跑到我的旁边时,不停地拱背跳跃,长声嘶鸣,扬起它的秃尾,露出雪白一排牙齿。欢快得不可名状。可是,我既高兴,又紧张,还有些害怕。团长是个明察秋毫,作风峻整、嫉恶如仇的人,我盗马的事,他绝不会饶恕我。虽然,他对飞飞的赞赏非寻常可比。记得有一次战役,一举冲陷敌军阵地,他挽住飞飞的项颈鬃称赞说:“这马真是非凡,有追风的速度,有穿山的硬度。” 但眼前这件事,他会饶恕我和飞飞吗?

我催动红枣,疾步跑到团长面前。

“报告!”我喊道。

团长正眼也不瞧我一眼,继续骑在马上紧步趱行,两眼平视前方。

“飞飞今天跟上队伍,是我昨天晚上偷出来的,请首长处分我。” 我大声说。

团长咬咬牙,下颌动了一动,没有吭声或转动一下头颅。我跟在旁边直冒汗。飞飞一点也不懂事,在这严峻时刻,它却跑到团长面前晃来晃去。

“晚上的团部找我!” 团长在齿缝里迸出这几个字。

我停在原地等我的连队走上来时,才又随着队伍小跑前进。飞飞毫不谦让,它已经自己并入了队列。

我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反正豁出去了,只有迷惑不解飞飞为什么此时此刻才突然光临。

“它不可能像人一样沿途问路追踪而来,也不会是盲目乱跑,偶然巧遇。” 我暗自分析,同时抬眼望望现在队列里得意洋洋的飞飞,又好气,又好笑。如果它在凌晨队伍出发之时赶上我们,根据团长刚才的态度,一定立刻命令把它送回去。这一点甚至连我是事先也没有考虑到。现在距清晨出发以11个小时,距宜城已100多公里,这么长一段时间,这么远一段距离,飞飞在哪儿?会不会跟在队伍后面遥遥相望,直到相去宜城已远才贸然出现,使归队造成既成事实……难道飞飞真有如此深刻的考虑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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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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