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离子散的男人


提起于安这个人,大家都说他可怜,妻子是个神经病,从来没做过一顿热腾腾的饭,四个孩子,其中两个死得又惨又冤,一个被人贩子拐走。


于安年轻的时候,个头足有一米八五,宽额大方脸,面向凛厉,还泛着油光,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他曾是精明的商人,在村子里低价收购村民枸杞,再高价卖给杞贩子,那几年,倒是挣了一笔钱。


后来又放高利贷,他放高利贷有两种,第一种是他人坐在家中,缺钱急用钱的人上门找他,利息稍比银行高一点,签字画押。


第二种是他提着一箱现金到堵场里,给那些当场输红了眼的赌徒,以比银行高处2-3倍的利息贷给对方,当然他这些放贷都宥于本村的熟悉人。


他老婆叫伍霞,精神有点时常,不做饭,不收拾家,骂起男人来,似火焰燎原,十句话里脏字都不带重复的,经常有好事小孩在门墩子偷听,与其他小朋友吵架时,学得一字不落。


伍霞顿不顿离家出走,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走的时候拿个碗,走街串巷去化缘,也不是于安容不下她,不给她花钱吃饭,是她自个儿非要自己挣钱,旁人说不得,谁说逮谁骂,祖宗十八代都能被她舌头嚼烂。


谁没事拦这个讨骂的活,家族人都由她去吧。


于安有四个孩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大儿子19岁,已是一枚美男子,一身浩然,眉宇清隽,只是鲜少有笑容,偶尔展颜,眸底两汪冰湖消融的刹那,似夜空绽满烟花。


这一年,表舅说了对象,他骑着摩托车栽着表哥一路呼啸去邻村看人女孩,路上遇到一大卡车司机疲劳驾驶,将两人撞飞,他当场丢了命。表哥抢救回来,也是个植物人,活了有八年吧,听说被活活饿死。


于安痛失爱子,一夜白了头发,他的眼睛通红,哭的时候连声音也没有,但能看到嘴角挂下来的白线。


后来他总是抬头北望,那是邻村的方向。


大女儿刚过20岁,吃了荷包蛋,和村里几个女孩结伴去南方打工。


当时村里有个在南方服装厂打工的丫头,说有一家皮革厂,正在招女工,流水线上给皮鞋钉铆钉。


去了不到两个月,村里几个姑娘都回家了,唯独于安的大女儿迟迟未归,但是这几个回来的姑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嫁人。


最后一个姑娘说起在南方打工,只是抱头痛哭,原来她们在火车上被人贩子盯上,骗她们说有高工资,半路下车进了一家大院,锁了门,禁了食,听到老鸨在外面谈价钱。


几个女孩子惊恐之余也是临危不惧,来了个将计就计,大意是她们家里都穷,死爹死娘的,愿意找个好人家,只要能卖到川里,不要去沟里就行了,哄的人贩子放松了警惕。


省下来的桥段跟电视上演的警匪片差不多,几个人贩子在院子里喝酒侃大山,几个姑娘原先在院子里盯好了哪里有木梯,把这两天的馒头藏在袖筒里,给呲牙咧嘴的大狼狗扔过去,只换半柱香的安静时光,一溜儿爬上梯子跑了。


是的,全跑了。


其中一个人贩子撒尿返回时发现屋里没人,回来集结人开着三轮奔奔车一路追赶。


不料,抓回来一个,就是于安的大女儿,她胖跑得慢。


有十年吧,大女儿回来了,带着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和三个孩子回老家省亲,据说她被抓回去一顿毒打,怕夜长梦多,随即卖给了一个四十三岁的老光棍,直到生了三个孩子,也知道女人啊恋孩子,料你也不走,才放心让她回家。


但这个老女婿个头矮小、四肢粗短、蒜头鼻子、铃铛眼睛,明明丑得人神共愤,还坏,经常打老婆。


看到与他年纪不相上下的老丈人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豪,居然不走了,要在这里扎根。


女儿回来,是失而复得,于安高兴,可是,女儿被卖到那户人家,好几年都关在小黑屋里,不见光日,人变得痴呆,总是自言自语,盯着一处东西不知道挪眼睛。尤其看到女儿脖子胳膊上青红紫印,更是鼻子阵阵酸楚,两行浊泪,咕嘟嘟冒了出来。


这个老女婿像门扇一样往于安身边一挡,明晃晃地伸出两只手来要钱。要钱的时候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麻木下面若隐若现地浮着一点无耻和无赖。


于安要是不给,他就一直赖在他面前不走,于安有几次没给,他回去打老婆,女人在院子里哇哇叫。


真是怕了他了,再来要,于安只好哆哆嗦嗦从腰里掏出一卷温热的钞票来,蘸着口水拈出几张给那老女婿,他像一条吸血虫一样吸在这个老丈人身上,枸杞钱,玉米钱,养老钱,都被他刮走。


于安的二儿子上了大学,后来当了老师。娶了老婆生了孩子,过着普通人的平凡生活。


于安还有一个小女儿,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也没能留住。


他认为女儿还是留在身边好,又怕被人拐去。但是有句老话女大不中留,小女儿嚷着也要出去打工,于安没办法,只能妥协她最远去县里。


23岁正是如花似玉,她却跳进公园里的人工湖,溺死了。


有人说和父亲吵架,有人说与男友分手,有人说得了抑郁症。


于安要求解刨尸体,警方以姑娘为情所困跳河自杀结案,不予解刨。


于安整个人塌了,邻居安慰他,也找不出一句抚人心的话,他倒自问自答:总听说人死了以后家里会有动静。我以前特别怕这个动静,现在特别希望有。其实有啥动静,什么动静都没有。他停了一下,又说:没有,真的,人死如灯灭。


想起青白肿胀的小女儿尸体,抽泣堵在胸腔里,推得他身子一耸一耸:这个房子,一直都是黑的,没有任何动静,我害怕,害怕再也听不到她嘻嘻哈哈的笑声,我说不要她出去,她就是不听。


有人问,小女儿到底因为什么跳湖自杀,他说不是自杀,是被人害死的。他坚信。


时间碎碎流,几个孩子死了已有二十年,他黝黑的脸,瘦得像刀刻一样,再无往日的神采,最后几年,靠政府低保过日子。


他木讷的四方脸上带着凄凉的笑容,自嘲道:上辈子我肯定是个屠夫,杀了太多畜牲太多人,才在这一世受尽这般苦。


已经坍塌的半截墙壁,于安已无心修葺。屋子里,红绿绸被子僵成一团,久无人洗,被头上磨得又黑又亮。


伍霞这两年去西安当群众演员,一天一百,但人越变得痴傻。


后来,她强烈要求和于安离了婚,有时回来还是住在家里,住一天,给于安二十元的生活费,他不要,她就点火烧掉。


伍霞走的那天,于安穿着一件绿昵子军服,把枸杞树上的长枝条剪掉,让新苗长出来,她说:这次走了就不回来了。


于安说:嗯。回头又叮嘱她,在外面,不要吃馊饭,只有傻子才吃,不要让外面人把你当傻子,挨了打就回来。


伍霞说:不回来了。


于安想起,伍霞来他们家才十五岁,明眸皓齿,说话伶俐,总喜欢讲道理,爱争对错,经常和他妈吵架,被他关进小房子里,他还拿一只小菜蛇吓她,再出来,就变成这样了。


他妈说,买回来的儿媳妇没有资格与他们同桌吃饭。他们全家人一起欺负她,侮辱她。


现在她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也好。于安想。


小女儿在门口种的桃树都已经长成了蓊蓊郁郁大树,每到春天的时候,桃花缤纷绚烂,远远看去, 这一座砖红色的院墙沉醉在桃花丛深处,叫都叫不醒的样子。


伍霞走后,于安一个人在家待了快有两年,不出门,不干活,不说话,像古墓派。


正是冬天的晚上,一轮寒月斜挂在桃树的枝杈上,院子里铺着一层冰凉的月光,踩上去还似乎能听到嘎吱嘎吱的玻璃般的脆响。


于安摔倒在院子里,再也没爬起来,等人发现,只剩一堆白骨和几缕破衣。


门前桃树似花海芬芳,枸杞枝桠长垂,又是一季,而生老病死在这片土地才是平淡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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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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